薛清靈再次醒過來的時候,天色已暗,身體依舊還是軟綿綿的,額頭上的熱度卻已經消減下了許多,因為出了一身虛汗,在小艽的伺候下,他重新換了一套幹淨的白色裏衣,換好衣裳後,大半天沒進食的他又吃了一碗瘦肉粥。


    因為嘴裏發苦,這碗粥也吃得沒滋沒味的。


    小艽坐在床邊的矮凳上,拿出兩瓶藥丸來,一共倒出三粒藥丸到手心,便要喂給薛清靈吃,“公子,這是裴大夫做的藥丸,裴大夫交代了,待你喝了粥後,這個疏風丸吃兩粒,寧嗽丸吃一粒……”


    薛清靈一聽是裴疏親手做的藥丸,送到嘴邊的藥丸不急著吃了,他從小艽手裏搶過兩瓶藥,還有對方手心的三顆藥丸,把小藥瓶放在枕頭邊,自己撥弄著手心裏的三粒黑褐色的藥丸。


    一旁的小艽端著一碗溫水,見狀眼珠子轉了轉,接而說道:“公子,你該不會見裴大夫做的藥丸太醜了,就不願意吃了吧?”


    “小艽,你胡說什麽呢,裴大夫做得藥丸哪裏醜了?”薛清靈低頭看掌心裏的藥丸,圓滾滾的三粒小藥丸,表麵是有些凹凸不平了,但也說不上難看啊。


    薛清靈也會搓藥丸,雖然他醫術不精,但是在某些方麵還是挺吹毛求疵的,做出來的一粒粒藥丸,個個渾圓似珍珠,可以說是珠圓玉潤,賞心悅目,不像是藥丸,更像是糖丸。


    而小裴大夫明顯是個實用派,隻要達到藥效便可,並不苛求外觀。


    薛清靈:“……”


    以前他也確實跟小艽嫌棄過幾家醫館的藥丸做的醜就是了。


    薛清靈把手裏的藥丸一粒一粒的咽了下去,接過小艽手裏的溫水,仰頭喝了一口後,重新縮回被子裏,拿起枕邊的一瓶小藥丸,在耳邊搖了搖,聽裏麵藥丸跟瓶身碰撞的清脆響聲。


    小艽欲言又止:“公子,你要是把藥丸搖碎了……”


    薛清靈手上的動作一僵,隻好老老實實的把藥瓶放在自己的頸側,順帶捏好自己的被角,把自己跟小藥瓶一起包裹在溫暖的被窩裏。


    小艽見自家公子把藥吃了,便去找來裴疏。


    薛清靈見到了裴大夫,下意識的先把頸側的小藥瓶往枕頭底下塞進去。


    裴疏給他把了脈,又給他紮了幾針,問道:“怎麽樣了?”


    “比之前好多了。”薛清靈的聲音恢複了清亮,卻帶著比平日裏說話更重一點的鼻音,聽起來像是在呢喃,又軟又嬌的。


    裴疏聞言點了點頭,微微垂下眼眸,將銀針消毒後,重新收回針灸包裏。


    薛清靈側躺著,半邊臉壓在枕頭上,眼眸向上偷看旁邊的人。這時候房間裏點著昏黃的蠟燭,燭光照在裴大夫的身上,整個人都泛著一層細膩溫柔的光,原本就高挺的鼻梁更加的挺直,那一雙似桃花瓣一樣的眸子裏麵仿佛也有燭光在跳動。


    他看著看著,忍不住在枕頭上蹭了幾下,一隻手伸進枕頭底下,摸了摸小藥瓶上鼓鼓的瓶肚,努力把嘴角的笑容給壓下去。


    裴疏收拾好東西後便打算離開,薛清靈見他起身要走,心裏不舍,連忙叫住了對方,“那個……裴大夫你先別走,你……你幫我把那個食盒拿過來好不好……”


    裴疏轉過頭,看向了對方所指的地方,一個架子上放著個紫檀木做成的“大”食盒?他心裏有些疑惑,緩步走到了食盒邊上,裴疏隨手提起,發現這食盒果然不愧它的外表,非常有分量,當然,這點分量對於裴疏來說,也不算什麽。


    他提著“大”食盒走到了薛清靈的身邊,把食盒放在床緣處。


    薛清靈見他把食盒拿了過來,嘴邊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雖然他本人笑得甜,但是配上他那一臉的病容,慘白如紙的臉色,讓他的這抹笑容看起來有點像是強顏歡笑。


    “裴大夫,這是清靈今天去城裏辦事時順便帶回來的糕點,裏麵有陳師傅新研製出來的花樣,我本來還以為自己可以嚐嚐鮮,卻沒想到身體抱恙……這些糕點我是吃不了了,昨天見裴大夫也喜歡這合珞齋的糕點,不如……裴大夫你幫我吃了吧。”


    裴疏麵露猶豫。


    薛清靈瞥了他一眼,趕緊繼續道:“這些糕點留不了多久,今天吃最新鮮,反正我嘴裏沒滋沒味的,肯定是嚐不出陳師傅手藝的高妙,清靈心裏甚是遺憾,裴大夫你幫忙嚐一嚐,再跟我描述一下味道,讓解解饞可好?”


    裴疏瞥了床上人一眼,見對方虛弱的躺在那裏,巴掌大的小臉上蒼白沒有絲毫血色,鬢角邊上更是有一種褪了色的白,額角的頭發沾了虛汗,比往日要墨深一些,紅色朱砂下麵的那雙淺色的眼眸裏水盈盈的,裏麵寫滿了期盼,讓原本想拒絕的裴疏改了口,把喉舌間的“不”字壓下去,換了一聲:“可。”


    薛清靈見他答應了之後,心跳撲通撲通的加速的飛快,心裏忍不住歡喜,連忙拉緊了被子,在裏麵蠕動了一下,手上握住一個藥瓶,壓抑下那克製不住的躁動。


    裴疏在床邊坐下,把食盒放在另一個小凳上打開,超大號食盒裏麵層層疊疊的裝滿了花樣精美的點心,略微看一下,就能發現七八樣品種,因著薛清靈的話,裴疏從裏麵選了一塊之前沒見過的梅花樣的點心,嗅著清幽的甜香,他低頭咬了一口。


    薛清靈握緊了藥瓶,問:“怎麽樣?”


    裴疏細細的品嚐了一會兒,最後出聲讚道:“香甜軟糯,口感上佳,其中還夾著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薛清靈莞爾,他暗中竊喜了一會兒,微微仰著頭看眼前的裴大夫品嚐糕點,薛清靈一直覺得對方吃東西時候的模樣非常好看,雖然吃的……比較多,但是他在吃東西時候,不急不緩的樣子,看起來分外有條理,有一種別具氣質的美感。


    更別提裴大夫本身就氣質出塵,一舉一動之間,皆具有一種文雅的水墨氣息。


    就算是看對方把這一大食盒的糕點都吃下去,他也看不膩。


    裴疏咀嚼著口中軟糯的糕點,卻意外的感覺莫名,像是有什麽東西堵在喉頭,不是很有胃口,嘴裏糕點的滋味也並不太能嚐的出來,但他卻又很意外的覺得嘴裏糕點的味道非常好吃,勝過他以前所吃的無數甜點,可偏偏他又嚐不出來到底是哪裏好吃……總而言之,是他所無法形容出來的一種感受。


    於是他微側了臉,避開旁邊那一雙灼熱的眸子,可是不看對方,卻又覺得對方像個大火爐一樣令人無法忽視,裴疏咽下嘴裏的糕點後,又重新把視線的焦點落在薛清靈身上。


    他發現對方此時沒有在看他了,而是瞥向了自己腰間的長笛。


    裴疏也順著對方的視線,落到了那色如白玉一般的竹笛上去,他心中一動,解下了腰間的長笛,對薛清靈道:“說起來,這笛子跟你倒是有些緣分。”


    “哎?”薛清靈好奇的睜大了眼睛。


    “這笛子是用生長於冰窟裏的一種特殊青靈竹製成的,青靈竹……清靈,可也說是巧了?”


    薛清靈眨了眨眼睛,有些難以置信:“青靈竹?”


    跟他的名字很是相似。


    裴疏把手中的笛子遞到對方眼前,薛清靈接過對方手中那質地細膩的長笛,那笛子觸感冰涼,卻又是一種讓人感覺到很舒適的冰涼,宛如寒玉一樣,薛清靈有些愛不釋手的摸了摸笛緣,白皙的手指從笛孔上劃過,最後終是小心翼翼的還給了眼前的裴疏。


    他臉上的兩個小梨渦若隱若現的。


    裴大夫貼身攜帶的笛子,是由一種叫青靈的竹子做成的,這個事實讓薛清靈有一種奇妙的歡喜。


    就像是一種上天注定的緣分。


    “裴大夫,每天看你隨身帶著笛子,還從沒見過你吹一曲呢,不如你今天就吹一曲給清靈聽聽?”說完之後,薛清靈臉上有點熱,覺得自己臉皮挺厚的。


    裴疏用帕子擦了擦手指,垂眸輕輕瞥了床上人一眼,而後點了點頭,語氣波瀾不驚,吐出兩個字:“也可。”


    今日吃了薛家小公子的糕點,倒也不妨為他奏一曲。


    裴疏拿起手中的長笛,擺好姿勢,薄唇吹奏出悠揚的笛聲。他倒也沒有吹奏什麽名曲華篇,裴疏音律造詣極高,指法嫻熟而高妙,笛音隨著主人的心思婉轉,他吹了一首無名曲,腦海裏想到了什麽,他便吹出了什麽。


    在這樣的夜裏,四下安靜無比蟲鳴鳥叫聲都止歇了,隻能聽到這仿佛從悠悠曠野裏傳來的笛聲,那曲調浩渺飄蕩,絲絲旋轉的顫音好似在人的耳蝸裏撥弄,薛清靈閉上了眼睛,沉浸在了笛音裏。


    他雖然不懂吹笛子,但他卻聽得懂笛音。


    一曲奏完,裴疏放下長笛,此時的他倒也有些雅興,問薛清靈:“看到了什麽?”


    躺在床上的薛清靈定定的睜開眼睛,嘴角勉強扯了一下,嘴唇更加蒼白了,語調似是在呢喃:“看到了什麽?看到了很多景色,好像有一望無際長滿花草的山穀,有仿佛金子灑滿天際的落日,行舟江上望見歸鴉聲陣陣,還有荒涼的大漠,頭頂的月亮又圓又大,皎潔的不可思議,還有……我也記不清了,總覺得這些畫麵是極美的。”


    裴疏聞言勾唇一笑,他點了點頭,站起身來說道:“好了,我也該走了,薛小公子好好休息吧。”


    薛清靈咬了咬唇,目送著裴疏離開的背影,直到對方消失在房間裏,他閉上眼睛,隻感覺空蕩蕩的屋子裏,依舊回蕩著方才聽見的笛聲,那笛音無疑是極美的,但也是極其孤寂的,天地浩大,隻此一人,一片蒼茫的闊野中,容不下第二個人的存在。


    “我明天會離開富陽。”


    “去哪?不知道,我本來就是一個江湖遊醫,想去哪就去哪。”


    “沒有為什麽,我的心之所願,就是遊曆天下,看遍世間山水。”


    ……


    一時之間,薛清靈腦海裏思緒如亂麻,各種紛亂的畫麵在他眼前閃現,他睜開眼睛,不經意間看到了屋裏的一角,頓時感到通體冰涼。


    隻見角落裏的白玉瓶上插著幾株桃花枝,而今枝頭上的花瓣已經落了一地,唯有孤零零的枯枝還留在那裏。


    薛清靈閉上眼睛,把自己的臉埋在軟枕裏,眼角一片燙熱,此時他突然就明白了……


    有些人和事物,終究是留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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