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放學,阮苗又拎著一袋子的水果去醫院,他偶然發現周緣岑好像很喜歡橘子,但橘子現在很難買到,他跑了好幾個超市才在買到一點進口的,也不知道甜不甜。


    到了病房門口的時候,阮苗發現門外走廊坐著一個人,正是賀商野,他連忙走過去小聲問:“大哥你怎麽不進去啊?”


    賀商野抬起頭來,苦笑著說:“她應該不想見我。”


    “怎麽會呢?”阮苗不信,“媽媽這幾天心情都好了很多,你進去她也會高興的。”


    賀商野垂下眼瞼不言不語,其實他隻是有點茫然,也有點……害怕。幾乎沒人會相信在商場上雷厲風行叱吒果決的賀商野也會有膽怯的一天,這聽起來很可笑,但他的的確確害怕推開那扇門。


    那次在小區門口偶遇,賀商野看著平靜沉穩,可隻有他自己知道,那句雲淡風輕的“周小姐”都是他按捺住所有的慌亂才啟口的。


    她在他的記憶裏還停留在最美好最溫柔的時候,在她麵前,他仿佛還是那個八歲的小學生。


    他有時也會想,如果那時候自己能不顧一切的告訴母親,會不會周緣岑的結局會不那麽悲慘?又或者那天他沒有跟隨母親去參加聚會就好了。


    阮苗知道他在擔心害怕什麽,他慢慢地在賀商野身邊坐下,輕輕的歎了口氣:“我以前快死的時候腦子裏會不由自主的想起很多事,雖然跟你們的經曆比起來不值一提,但我也是有討厭的人的。”


    “初一班上有個同學經常欺負我,因為我跟他的成績總分差不多,但又總是高幾分壓他一頭,而且老師同學們也都比較喜歡我,所以他對常常我陰陽怪氣冷嘲熱諷,有時故意把我的作業本從樓上扔下去,或者在我掃地的時候扔兩片廢紙。”


    “這些事對你們這些大人而言不值一提,但對當時的我來說簡直就是天大的委屈,可以說他是我曾經最最討厭的人,我還發誓將來死也不跟他考一個高中。”


    阮苗說到這裏,自己也覺得好笑:“是有點幼稚。不過我在快死的時候卻想著假如他也能來看我就好了,我已經不生氣了,因為人要死的時候就會覺得大部分你討厭的人都不是那麽重要了,命都沒了,討厭和喜歡也沒什麽意義。”


    賀商野凝視著眼前的這個少年,看他努力的想要寬慰自己,心中卻湧出了許多心疼,他才十七歲,別看他現在這樣平淡的講他以前怎樣,可是麵臨死亡的時候,一定也是害怕的吧?


    “都過去了。”賀商野摸了摸他的頭,“有哥哥在。”


    阮苗紅了眼眶,忍著笑了起來:“說起來,我以前也有個親哥,他叫阮沉,跟大哥你性格有點像。”


    兩人在病房門口說了一會兒,賀商野最終在阮苗的鼓勵下推開了那扇門,而阮苗沒有跟著進去,他知道這兩人需要單獨聊一聊。


    他一個人在外頭坐著,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事,盡管現在他活得也很好,但阮苗總是會想,假如能給他一次機會,哪怕僅僅隻有一次,他也想回去看一看。看看爸媽,看看哥哥,他想知道他們過得怎麽樣,沒有自己的世界後,他們有沒有重新開心起來。


    可是這些終究也隻能是妄想,時間永遠不可能往回倒流,他永遠沒有那樣的機會了。


    也許是因為在醫院的緣故,阮苗總能被勾起傷感的情緒,他輕輕地抬手擦掉眼角的那點淚,看著袋子裏圓滾滾的橘子發呆。


    又過了十分鍾,周緣岑的聲音從裏頭傳來,他連忙收拾好心情笑著推門而入:“媽媽你叫我?”


    “在外麵一個人坐著幹什麽?”周緣岑輕聲責備他,臉上卻沒有半點責備。


    阮苗偷偷地瞥了一眼在沙發上坐著的賀商野,又看看周緣岑,不知道這兩人和解了沒有,又不敢多問,拿著橘子默默地剝開。


    “又買橘子啦?”周緣岑笑了,眼裏露出了曾經的神采,“下次不要買了,跑那麽遠不方便。”


    阮苗不在乎:“不累,你喜歡吃就好。”


    周緣岑看著手裏被處理好的圓乎乎的橘子瓣,阮苗很細心的把周邊的白絲都給剝得很幹淨,她看了一會兒後將橘子一分為二,另一半遞到賀商野手裏,輕聲道:“吃吧。”


    賀商野抬起頭,看了她許久才慢慢地伸手拿著,掰了一瓣放進嘴裏,麵無表情的嚼著。


    “甜嗎?”周緣岑眼裏眼裏閃過一絲狡黠。


    其實很酸,但賀商野麵不改色的回道:“甜。”


    周緣岑笑出了聲。她很久沒有這樣開心了,賀商野不知道她笑什麽,但他的一顆心慢慢地放了下來,自打他進門到現在十分鍾,他一句話也沒說,因為不知道該怎麽開口,而周緣岑也沒說話,兩人對坐著靜默到現在,如果不是阮苗進來,這種沉默怕是要繼續下去。


    阮苗也吃了一瓣橘子,被酸的五官移位褶成包子,他難以置信的看著那倆淡定的人,十分懷疑是不是他們的味覺失靈了。


    還是說,大人都是這樣忍耐力超強?


    賀商野吃完半邊橘子,忽然舒了口氣,從沙發上站了起來:“老師,我走了。”


    “再見。”周緣岑揮揮手。


    賀商野抬腳走到門口,忽然又回過頭來,目光直視著周緣岑,很久很久才啞著嗓子說:“我……很抱歉。”


    “老師,對不起。”


    周緣岑從容的用濕巾擦拭自己的手,平靜的回道:“該說對不起的人恐怕是我。”


    “抱歉,我差點就毀了你的一切。”


    賀商野麵上有些動容,駐足一會後轉身拉開房門走了出去,大概是不敢再留下來。阮苗看著他離開,回頭剛想說些什麽,卻發現周緣岑的眼裏忽然砸了兩顆眼淚下來,重重的落在手背上。


    “你怎麽哭了?”阮苗拿著紙巾給她擦眼淚,“你們和解了,該高興呀?”


    周緣岑抓著阮苗的手放在自己的眼睛上,任由淚水打濕他的手,隻說了一句話。


    “他長大了。”


    不是那年跟在她身後渴望被愛,又害怕被關注的小孩子了。而她在兜了一大圈後,卻傷害了最不該傷害的孩子,當年的她為什麽會覺得賀商野該死呢?


    他分明也什麽都沒得到。


    那個被大人們無視,倔強的拿著鉛筆在本子上一筆一劃認真寫下“我的老師是最美的姐姐”這句話的孩童,這些年其實也是枕著無邊的孤獨入睡的,並不是隻有她被世界拋棄。


    阮苗感受著掌心傳來的濕|熱,忍不住抱住了她。


    他有點理解大人們曾經說過的話的意思了,人生是苦的。


    周緣岑的狀況看似一天天好轉,但阮苗知道這隻是假象,因為她想通了,放下了心裏的許多疙瘩,所以麵相上多了陽光,但這並不能挽救她徹底衰敗的內髒。


    醫生說不樂觀,也許哪天她閉上眼睛就再也不會睜開,與其在醫院裏無意義的待著,還不如出去該吃吃該喝喝,有什麽遺憾就去完成。


    於是周緣岑又一次提出了要去遊樂園,阮苗當然願意。他們約好的那天,周緣岑給自己畫了很精致的妝容,遮住了臉上的斑,不走近的話看不出她憔悴的容顏。


    “好看嗎?”她像個少女一樣快樂的在阮苗麵前轉了一圈,黑色的裙擺劃出一個漂亮的圓弧,充滿了朝氣。


    阮苗忙不迭的點頭,“好看!”


    周緣岑很高興。


    兩人一起走進了這座全市最大的遊樂園,他們母子都是少見的美人,氣質又很好,一路上會有不少人在看,甚至還有人來找周緣岑搭訕。


    周緣岑為此有些驕傲,“就算我四十了,也還是照樣有人搭理的。”


    “那是當然。”阮苗不住點頭,“你根本看不出四十,說你三十都沒人信。”


    “瞎說。”周緣岑被他的彩虹屁逗得開心,嘴上這麽說眼裏卻樂開了花。


    星期天遊樂園裏全是人,大部分是大人領著孩子來玩,也有年輕少男少女結伴一起,雖然人多了些但也熱鬧,周緣岑喜歡清靜,此刻卻也被氣氛所感染,臉上一直洋溢著笑容。


    說是帶阮苗來玩,其實周緣岑玩得比阮苗開心,阮苗就負責幫她拿零食和拍照,他的拍照技術還可以,幫周緣岑在各個經典的地方都留下了照片。


    周緣岑還提出要合影,“你都很久沒跟我一起拍照了,我們也讓人照一張吧?”


    “好啊。”阮苗找了一個小姐姐幫忙,替他跟周緣岑合拍了一張。


    謝過路人小姐姐後,阮苗把手機裏的相片給周緣岑看,周緣岑留戀的在屏上來回用手摩挲著,很是喜歡:“以後就把這張刷出來放在擺台上吧?這樣我看著心裏高興。”


    “好。”阮苗什麽都答應,盡管他們都知道沒有以後了。


    周緣岑翻看了一會兒自己的照片,突然被一張照片所吸引住,久久的移不開視線。


    那照片沒什麽特別的,隻是她背後黃鴨子模型不遠處有一個男人恰好被照了進來,他手邊牽著個七八歲的小女孩,穿著漂亮的紅裙子白皮鞋,頭上別著蝴蝶發夾,可愛的像是小天使。


    周緣岑眼裏一下子就湧出了淚,在那一臉溫柔的男人身上移不開目光。


    她還記得,有一次他們從圖書館出來,路上閑聊時他曾說以後結婚了要是能生個女兒就好了,穿紅裙子白皮鞋,頭上再別個蝴蝶發夾,那簡直就是小天使。那時她還羞澀的想著他們還都是學生呢,他想得也太遠了。


    原來根本也不遠,二十年恍然一瞬,他果然有了這麽可愛的小天使。


    隻不過,不是和她的。


    阮苗不知道她好好地看著照片怎麽又哭了,手忙腳亂的從包裏找紙,卻發現她哭著哭著又笑了。


    “你知道嗎,我錯過的人生,有別人幫我續上了。”周緣岑笑著哭。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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