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緣岑緩緩地靠在床上,屋裏安靜的隻能聽到他們兩人的呼吸聲,阮苗抬頭看了一眼低到24度的空調,默默地起身把她的被子蓋好,他心裏有很多話想說,卻又不知怎麽開口,隻好就一直這麽靜坐。


    又過了好一陣,周緣岑咳了起來,阮苗立刻給她遞上熱水,伸手在她的後背輕輕拍了拍,周緣岑捧著水杯喝了一半,握著杯子的手背上青筋暴突,距離上次掃墓歸來,阮苗又有快一個月沒見她,這才知道她原來又瘦了這麽多。


    他是真的愧疚。


    “怎麽是這個表情?”周緣岑放下水杯,扭頭看到阮苗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笑了起來:“這麽說,連你也知道我活不久了?”


    阮苗的苦澀在喉嚨中徘徊咽不下去,忍著難過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對不起。”


    周緣岑仍然笑得很溫和,“你這孩子說的什麽話?這和你有什麽關係?是我自己走到這個地步的,如今這樣的結果也是咎由自取,也算活該。”


    “隻是可恨,梁瑞那畜生還活著。”


    阮苗聽不得她這樣貶低自己:“不是這樣的,你不是咎由自取,你隻是……”


    他很想問一下,這些年她為什麽不為自己辯解一句,為什麽不跟大家說清楚事情真相,任由那些人的無端謾罵羞辱……可現在說什麽都晚了。


    “隻是什麽?”周緣岑又咳了起來,劇烈的咳嗽讓她的麵部重新有了些紅潤色彩,比剛才那副慘白無人色的病態模樣好看了很多。


    “很多人都說我貪戀榮華富貴,出身卑微卻做著一夕飛上枝頭當富太太的美夢,就是個自甘下|賤的人,她們在背地裏怎樣罵我,我都是知道的。”周緣岑自嘲的冷笑著,她麵上看不出強烈的情緒波動,但那雙手卻狠狠地捏緊了被子。


    那些本不想再記起來的陳年舊事在這時再次在她的腦海中浮現,清晰的好像是才發生沒多久一樣。


    很少有人知道,當年周緣岑是因為賀商野才來的賀家。


    那時她隻是個大三英語係學生,出身貧寒但卻生得美貌,在學校裏被捧為校花,成績優異刻骨勤奮,還有個物理學霸男友,兩人被譽為校內金童玉女組合,感情融洽誌趣相投,互相約好了要一起考研究生,前途眼看著很光明。


    為了不向家中年邁的母親伸手要學費,年輕的周緣岑選擇了勤工儉學,還準備在校外兼職當補課老師。剛好那時賀小姐為孩子找英語老師,經人推薦後各方麵都很優秀的她就順利拿到了這份高薪且相對輕鬆的工作,那時她滿心以為自己是幸運的,第一次出來兼職就能找到這麽優厚的工作。


    賀商野彼時才八歲,剛上小學二年級。周緣岑第一眼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這個孩子未免太老成了,才那麽大一點就整天板著臉不言不笑,對誰都是冷冰冰不愛搭理的模樣,眼裏的疏離紮的人心疼。


    賀家的夫妻關係非常淡漠,他們兩人幾乎沒有同時在家的時候,就算偶爾共處一室也能聽到賀小姐對梁瑞的不滿和冷嘲熱諷,而那時賀小姐已經懷孕三個月,據說是雙胞胎。在這樣環境裏長大的賀商野幾乎沒有得到過一次正常的父母關愛,所以性格跟一般小孩不一樣也能理解。


    而周緣岑是個善良而溫柔的女孩,她對賀商野身處在這樣的家庭充滿了同情,忍不住就對他格外上心,除了上課盡心盡力之外,平時也會開解他的情緒陪他聊天,偶爾也會做些好吃的帶給他,爭取能讓他做一個更快樂的孩子。


    一來二去,賀商野就對這個美麗溫柔的英語老師有了好感,逐漸的當她是姐姐一樣親近,有什麽煩惱也願意對她說一說,兩人像是朋友一樣相處愉快。周緣岑本以為自己的兼職生活就這麽平淡的持續下去,將來總能過上好日子的。


    那天她接到賀商野的電話,說是晚上要陪著母親出門不用補課,於是她就打算跟男友去約會,可沒想到突然又接到梁瑞的電話,說是有事問她,讓她回去看一看。


    周緣岑奇怪能有什麽事需要家主詢問自己,但她還是太年輕了,缺乏很多社會經驗和應有的警惕心,再加上梁瑞平時溫文爾雅斯文有禮給她的印象很好,因此她毫無防備的就準時到了賀家,等待她的卻是一場永遠都不想回首的噩夢。


    她至今都很後悔那晚的決定。


    一個年輕柔弱的女孩是不可能鬥得過一個處心積慮的男人的。


    事後周緣岑躲在被子裏絕望的哭,梁瑞卻陰狠的告訴她如果敢把這件事告訴別人,他就把她的裸|照打印出來滿學校張貼,讓她身敗名裂混不下去。


    那時的周緣岑還單純,所有的勇氣和憤怒都被這一句話給嚇得心神俱滅,在那個還不開放的年代,未婚先孕都會被戳斷脊梁骨,更別提滿街裸|照了,那比殺了她還痛苦。


    膽小又怯懦的周緣岑一步步的走進了梁瑞得陷阱,她為此精神保守折磨,眼裏再沒有以前的溫柔。賀商野是第一個發現她異常的人,他試著問過,但周緣岑怎麽跟一個八歲的小孩說這些事呢?


    後來有一天賀商野半夜起來喝水,路過客房的時候發現屋裏傳來些動靜,他好奇是怎麽回事,便大著膽子走過去開了房門,沒想到這一開就成了他畢生的噩夢。


    他看到自己的父親在毆打自己的老師,而周緣岑衣衫半褪渾身是傷不住求饒,他嚇得呆在原地不知道怎麽辦。梁瑞抬頭發現了他,那雙陰鬱的眼裏露出森冷惡毒的光芒。


    周緣岑本能的向他伸出手求救,賀商野邁出一隻腳企圖拉住她,梁瑞卻先一步走過來凶狠的把他推出了房間,冷冷的讓他不要多管閑事,而後就當著他的麵把房門關上。


    賀商野透過最後的縫隙看到了周緣岑絕望之下哭泣看著自己求救的眼神,他站了一會兒後馬上轉頭跑向母親的房間,想把母親叫起來幫忙。可打開門後看到母親一臉疲憊的睡在床上,旁邊的搖籃裏是他剛出生沒多久的弟弟妹妹,他就猶豫了。


    母親剛被診斷出產後抑鬱精神衰弱,又因為早產剖腹身子十分虛弱,這時候告訴她這些事,萬一她撐不住呢?


    賀商野終究不敢告訴她,隻好重新關上房門哭著回到自己的房間,他哭自己太弱小,沒有辦法幫助唯一給過他溫柔的姐姐,隻能眼睜睜看她絕望掙紮。


    因為撞破了這樁醜事,梁瑞第二天就把賀商野強製送到國外,賀小姐當時還在月子裏,厭世輕生的念頭很重無暇顧他,賀商野連麵都來不及見一次就被人捆著帶上了飛機,一走就是十幾年。


    阮苗不敢去想象她這些年有多痛,流著眼淚抓著她的手,把她進我的拳頭輕輕掰開,什麽話也說不出來。


    “我是恨賀商野的,他明明能救我卻不救,走了那麽多年都對我不聞不問。”周緣岑咳了兩聲,“可我也知道,他不欠我什麽。本來就是我自己愚蠢輕信了梁瑞,他那時也才是個小孩,能做些什麽?梁瑞已經把持了賀家,他什麽也做不了。”


    “可我就是恨。”周緣岑咬著牙不想露出自己醜陋猙獰的一麵。


    她這一生太苦了,苦到沒有一點甜。梁瑞威脅她兩年之久,她也被活生生的折磨了兩年,因為懷孕丟了保研的機會,也跟男友分道揚鑣,而同學們也都知道了她在外頭給人當小三的事,人人都避之不及,罵她是不要臉的賤|人。


    周緣岑不敢告訴自己快七十的母親事實真相,怕她一把年紀了氣出事來,因此寧可被母親痛罵傷風敗俗丟盡全家臉麵,被她罵著敢出來,一個人默默地吞下了所有的苦果。而在村裏人的羞辱和同學們的冷眼中,她的精神出了很大問題。


    她在痛苦中開始幻覺自己是愛梁瑞的,因為太愛他所以才會甘願背負罵名,她肚子裏的孩子也並不是孽|種,隻不過因為世俗不認可,所以才會不受歡迎。


    畢竟,承認自己的孩子是婚外情得來的愛的結晶,總比承認他是個強|奸|犯的種好。周緣岑那段時間陷入了瘋癲之中,她把肚子裏的孩子看成了自己唯一的救贖,她需要一個全新的小生命來當成活下去的慰藉。是以當梁瑞怕賀小姐發現而想殺她跟孩子的時候,周緣岑徹底瘋魔了。


    她發誓一定要報複,梁瑞也好,賀家也好,一個都不放過。


    阮苗握住她的手輕輕安撫,哽咽著說:“你沒有錯,那不是你的錯。”


    周緣岑渾身輕輕顫抖,因為回憶這些事而產生激烈的情緒,阮苗沒辦法去替她承受痛苦,隻能盡全力給她一點溫暖。


    “其實,大哥他這些年也不好過。他說他總是會做噩夢,夢到那天夜裏你隔著一道門向他求救。”阮苗輕聲說道,“也許你並不是一個人在仇恨中活著。”


    “大哥說,其實你恨的那個禽獸早就死了。”


    “是他親手做的。”阮苗擦著眼淚坐起身來,把那天賀商野在書房裏跟自己說的話都告訴她:“這些年他被梁瑞關在國外,賀小姐因病去世後賀家被把持了,他的處境也更艱難,所以他韜光養晦很多年,暗中聯絡了賀小姐以前的人脈才有機會回國。”


    “梁瑞早就被他殺了。大哥說,他跟你一樣恨他,這麽多年他沒有一刻忘記過你所遭受的折磨和痛苦,隻是當年太弱小沒能解救你,所以他總想著你能原諒他。”


    “他說他一直都還是把你當做最尊敬的老師,他怕把梁瑞死了的消息告訴你,你就徹底沒了精神支撐活不了,所以故意等著你回來報複。”


    周緣岑沒想到自己會聽到這樣一番話,她眼裏滿滿的蓄起眼淚,死死地抓著被子喃喃自語著不相信:“他死了?你騙我……”


    那個毀掉她大半生的畜生怎麽會死了呢?


    那她恨到現在的人到底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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