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雨水淅淅瀝瀝,進入秋天的第一場雨來臨了,微涼,纏綿於空氣,久經酷暑的人們終於能小小地鬆一口氣。


    但這雨起不了大作用,晴幾日雨幾日,燥熱持久不衰,木城的秋季向來如此,秋雨連綿得下個好幾場,等真正過了國慶,才能徹底降下溫來。


    辦公室裏老師們閑聊,不知是誰起的頭,“這男人呐年紀大了感情就那樣,下個雨沒帶傘叫他接一下噢,死不情願的。”


    年輕的女老師也跟著接話,“可不是年紀大了的緣故,我老公不也這樣,天天就曉得打遊戲,孩子哭得嗷嗷叫,他都不曉得動一下手的,眼珠子粘手機上了。”


    “有空了就出去喝酒,平時就知道說忙工作,男人呐,有跟沒有有什麽區別?”仗著這間辦公室男老師少,幾個女老師湊成堆兒地閑話家常,一起詬病自家老公。


    唯一的男同胞地中海聽了半天,憋著火不爽。日子過久了不就這樣?男人有男人的不是,女人也有女人的問題。


    最終他忍不住冒頭,然而勢單力薄進攻是進攻不了的,但少不得得挽回幾句,“咳咳,男人嘛,總要應酬的。”


    一副標準的頂梁柱做派。


    可並沒有女老師賣他麵子,隻笑他,還有個性子活潑點的直接問,“你怎麽不應酬?”


    “......”地中海悲從中來,他不應酬那不是沒人找他嗎?


    同事大多都是女老師,還好意思問?!


    這工作什麽都好,唯一糟心的就是可憐他成天被女同誌包圍,孤立無援。


    夏初槿在一邊兒批改作業,間或也會跟著笑幾聲,她在這個年級的老師裏邊兒已經混得很熟了,大部分話題都很有參與感,隻是家長裏短或許不一定搭得上話,但也不至於不合群。


    她今天也沒帶傘,望著窗外突如其來的雨水也歎了口氣搖頭。


    以前,這種天氣景傲即使加班也總會來接她的,看來今天,她隻能找其他老師碰碰運氣看能不能蹭到順風車了。


    課間的時候,小霸王找過來了,女孩的臉依然很臭,大概是天生的麵部結構,酷酷的,校服敞開著,一手插著校服口袋,一手拎了把長柄傘。


    “給你的。”她擱下傘一句多的都懶得說,轉身就走。


    “? ? ?”夏初槿一臉懵逼,眼疾手快拽住了人。


    “下雨了,你不是沒帶傘嗎?”楊次語插口袋裏的那隻手被人抓住了小臂,無奈多說了一句話解釋。


    以前,也沒見她這樣過。


    若說下雨天一個屋簷下遇上借個傘正常。


    可這種預料不及的疾雨,這孩子就是再心思細膩,還能時時刻刻關注著她?


    夏初槿看了她半晌,替她把校服拉鏈給拉上了,“入秋了,濕氣重小心感冒。”


    “......”


    小霸王內心擦把冷汗,像是鬆了口氣,趾高氣揚地走了。


    自這之後,每逢下雨楊次語總會給她送傘。


    後來的幾次,夏初槿明明看了天氣預報,不知懷的什麽心態,臨出門前又把傘留在了家裏。


    不出所料,沒有一次叫她淋上雨。


    -


    九月中旬,距離她跟景傲分手已經兩個月了。


    她想過,會不會有一天景傲重新找她,又或者言辭來當說客,卻沒想到,第一個跟景傲有關係找上她的,卻是景凜。


    那日休息她在商場逛街,碰巧發了個朋友圈,景凜便語音敲她說自己剛好在附近辦事,下一場約會之前還有點兒空閑,想說跟她碰一麵。


    原來景凜還不知道她跟景傲分手了,她想這事兒應該由景傲親自跟親人說,便沒有跟景凜解釋。


    隻是在景凜邀她說逛這兒有什麽看上的東西,可以他來付賬送她的時候,夏初槿婉拒了。兩個人便隻在某層的休閑區卡座喝了點兒東西。


    兩人本不相熟,唯一的共通點跟話題自然隻有景傲,似乎景凜是真的很喜歡她這個“嫂子”,時間不多,卻也跟她追憶了下景傲的年少過往。


    “夏小姐做老師的,也是個奉獻的職業,跟我姐很像,所以你們能聊到一塊兒去,那麽般配。”景凜穿著薄西裝,坐在她對麵,“不像我,隻是個商人隻懂賺錢。”


    他說得自謙,夏初槿卻不同意,“景傲說過,自從你接手公司之後,景氏每年都會招收貧困人口做工,給他們就業的機會,協助了很多當地的貧困戶脫貧。”


    景凜點頭,目光炯炯,“我姐什麽都跟你說了啊。”


    “是這樣的,不過從去年有一陣開始,她突然對茶有了興趣,那段時間我每次見她,手裏都拎著個保溫杯,原木色的很老幹部的做派,我憋了好久沒笑話她,她卻要我開始進軍茶葉行當。”


    景凜說得起興,並未察覺到夏初槿的眼神,“她不管公司的事情的,但她是我姐,我就聽她的好了,這行業真不賺錢,不過倒是很需要手工勞力,我們弄了兩塊兒茶基地,又新招了很多當地的貧困戶農民,比原先提供的就業崗位直接竄升了一倍。扶貧不扶窮,因為那些新招的勞工,還帶起了村裏的就業風潮,更多的貧困戶不再隻依靠救濟,願意走出房子自己去找工作自救了。”


    “說遠了。”景凜跟她說話與跟客戶說話時的冷肅不同,儼然已經將她當作親人,笑得溫和靦腆,就像個在姐姐麵前的大男孩,“對,前邊說你跟我姐工作方麵相似,都需要理想跟奉獻精神,你們一定能互相理解支持。”


    “我姐在8歲那年,就立誌做醫生了。”


    景家是做生意的,家裏常年大人忙碌,隻有兩個孩子相依為命。


    “我當時隻有四歲,雖然姐姐也隻有八歲,但比我還是大了許多,長姐如母,自那時開始一直都是她照顧我的,在那之前的事我年紀太小,也記不清了,隻知道是一位保姆奶奶照顧我跟她,家裏就我們幾個,姐姐跟奶奶感情很好,就像是親孫女一樣。”


    那年,保姆奶奶查出了食道癌,已經晚期,她無兒無女,隻有景傲跟她親些。


    小孩子懂事又不懂事,求著醫生叔叔救人,醫生跟她說已經太晚了,手術成功率很低,即使這次成功了,複發的概率也很大,何況手術費高昂,保姆奶奶就沒打算出。


    景傲牽著弟弟,在醫院的走廊哭了許久,轉頭就去找了爸媽要錢。


    爸媽一開始就直接拒絕了,態度不容置疑。


    那不是筆小數目,雖然對景家而已或許不算太多,但景傲不知道的是,當時是保姆奶奶自己辭職,景家已經給了她一大筆養老費,足夠那位老人度過餘生,還是生活質量相當好的那種。


    景傲卻突然找上門來替人要錢,景爸爸景媽媽跟保姆相處不多,人心隔肚皮,隻以為那老人是臨走前還要騙一把。


    可實際上,奶奶已經把那筆養老費全數捐出去了,捐給了一所希望小學,因為她知道自己救不回來了,身後也無親人牽掛,更沒有需要留遺產的晚輩。


    後來,景傲一次次地找爸媽,開始還是講道理,後來便成了吵架,又或者是小朋友不講道理地哭泣懇求。


    景爸爸景媽媽拗不過她,在一次重要會議裏被她闖進來後,徹底發了火,從沒動過手的父母動手打了她一頓,但也把錢給她了。


    結果,錢拿回來了,奶奶還是沒救回來。


    那天醫院裏長長的走廊,小小的景傲坐在長椅裏哭得滿臉淚水滿身汗水。


    有位醫生過來哄她,蹲在她麵前說,“奶奶在天堂會過得好的,在這裏拖著病其實很難受的。”


    景傲當時留著西瓜頭,劉海兒都濕透,耷拉著,紅紅眼睛問,“我明明付錢了,為什麽奶奶還會走?”


    “嗯,人的生命多寶貴,生物都是天地的靈氣。不是靠錢就能強行決定生死的。”


    “那要靠什麽?”


    “靠不斷進步的醫術,靠醫生、護士,靠科技設備,靠一顆仁心。”醫生拍拍她的小腦袋。


    景傲不喜歡別人碰她頭,她從小就很驕傲,凶凶地瞪著那位醫生,最後卻眼淚汪汪問,“那我可不可以也當醫生?”


    “當然可以,每當你救下一個人,奶奶知道了在天堂一定會開心的。”


    失去親人的滋味太痛了,她不想再有人承受了,她想去研磨醫術,成為一個有醫德的醫生,親手救下一條又一條的生命。


    景凜跟夏初槿說,“我姐說每一次手術除了解救病人的痛苦,也是在挽回一個家庭,那些病人身後都有家屬的擔心跟珍惜,同時也是一場經驗積累,不斷地磨練,才會有所進步,在實踐中發現更多更新的東西,尋找更好更有效率的救人方式。”


    ——夏老師仁心仁德,景某自愧不如。


    難怪,那場令她們相熟起來的爭吵,那個下跪的病患家屬,景傲當時會那麽反常。


    夏初槿後知後覺,她的誌向就是做一名仁心的醫生,卻被人這樣指責,她比任何人都更能體會患者家屬的痛心,那個家屬下跪的舉動又是在怎樣刺痛她呢?


    “我姐的成績一直很好,原本她該跟我一起進公司的,但直到高考填誌願結束,爸媽才發現她的堅決,很後悔沒有關注她沒有抓住這根苗子,後來大學時爸媽也嚐試勸說她改方向,一直沒能成功,直到她真正入職。”


    ——對了,景醫生這話裏的“誌”是指職業,醫生?


    ——是,小夏老師不是說醫者仁心嗎?我恰以此為誌,警示鞭策。


    ——淡泊明誌,舍棄我景家萬貫家財,隻為追尋心中誌向。


    原來“淡泊明誌”是真的,景傲的玩笑也是真的。


    “我生日那天加夏小姐的微信,看見你的頭像是寧靜致遠,以為是你配合我姐的情侶頭像,後來問我姐,她卻說隻是巧合,你們遇見之前你就用那個頭像了。”


    “嗯。”夏初槿點頭,臉上掛著自己都不知道是否還算正常的笑容。


    “我就覺得那你們可真是太有緣了,再想想夏小姐的性格品貌,確然稱得上寧靜致遠。”景凜低頭看了眼手表,略可惜道,“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去赴約見個客戶,夏小姐有機會我們再聊。”


    臨走前,景凜也很有紳士風度地買了單,朝她揮手再見的時候笑得很親切。


    雖然其實她跟景凜見麵的次數遠遠不及跟譚先生的次數,更加不熟,但夏初槿沒像阻止對譚先生的那樣堅持要aa。


    與此同時,她想,她大概也不會找機會回禮。


    對麵的座位空了下來,景凜走了,夏初槿卻遲遲挪不動步子離開。


    她又一個人坐了一會兒。


    她突然意識到,她站在自己的角度偷偷埋怨過景傲,也站在病人的角度理解過需要醫生的焦急,還站在路人的上帝視角理解過生命的珍貴,所以總會從道德方麵製約自己。


    但她唯獨沒站在醫生的角度思考過這件事,沒站在過她的戀人景傲的角度。


    景傲對治病救人,如同景凜所言,就像是她對教書育人吧。


    當她的學生遇到問題,她是懷著怎樣無法放棄的心情去麵對小霸王跟宋小芷再三追問的?又是怎樣一次次試圖聯係小霸王的媽媽的?


    那麽景傲看待自己的病人,應該也是這樣的心情才對,甚至牽扯生死迫在眉睫更加緊張才對。


    並且,景傲曾經曆過親人因病而逝,經曆過那種無望的痛苦,理應比她對自己的工作更加崇敬。


    她的人生順遂,想念什麽專業便念了,當老師便當了,她突然很心疼當年那個一個人縮在醫院長廊裏哭泣的小孩。


    雖然已經事過境遷,兩人關係不再。


    但夏初槿想,她好像能真正理解景傲的工作了,如果她們依舊是戀人,那再遇上以前叫她心生埋怨的情況,她應該會表現得好很多了吧?


    -


    周一工作日,夏初槿去上班前猶豫許久。


    她看著那一堆近日收來的雨傘,已經六把了。


    今天並沒有下雨,似乎還要出太陽,可她將六把傘全帶上了。


    課間,同辦公室的老師喊了個學生訓話,學生臨走前,她讓人幫忙帶話喊小霸王來一趟。


    “這傘你拿回去吧。”


    楊次語盯著那六把傘把自己盯成了雕像,眼睛瞪賊大,最後堅決不要。


    “為什麽?”夏初槿溫和笑著問她。


    楊次語天人交戰似的,進退兩難,一張臉憋得通紅,最後隻憋出一句話,“給你了就是你的東西,反正我不要。”


    說完就轉身逃跑,嘴裏還極小聲嘟囔著,“又不是我的。”


    語氣相當抱怨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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