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當頭,操場上大片的樟樹枝葉隨風而動,呼啦啦地響著,周遭空曠又沉寂。


    夏初槿半垂著的眼眸在那瞬間極不明顯地閃了下,即使受到了極大的衝擊,卻由於為人師長的身份限製,她竭力控製住了麵上平靜的表情。


    可內心,是波濤洶湧的。


    在這之前,她聽過這個群體,也見過這個話題相關的衍生物,各類明星歌曲主題及mv,電影,但她不對這方麵有興趣跟好奇,那那些所聞所見就全都隻是浮光掠影,遙遠而陌生。


    今天,是第一次,如此直麵地遇見。


    措手不及。


    夏初槿心髒跳動地凶猛,她聽著鼓點的節奏,維持住正常的表情,平穩凝重地張了下口,“你說真的?”


    楊次語的眼睛死死地釘在她的臉上,緩慢又低沉地回她,“你覺得惡心?”


    “不是!”


    夏初槿矢口否認,慌忙搖頭。


    她的下意識反應很快,並不作偽,小霸王聞言稍加判斷了一下這才臉色好點。


    怎樣麵對這樣的情況,才是一個師長該有的態度?


    夏初槿扯了下嘴角,吐槽,表示受傷,“不是,我們年齡差也沒有你說的那麽大吧?”


    她的笑容很勉強,但此時的小霸王也不在狀態,沒有分辨出來。


    楊次語如常嗤笑了一聲,“切。”


    是有些找嘲笑,差了整整九歲,若不是師生關係,可以喊聲姐姐,也可以喊聲小阿姨了。


    夏初槿顧不上臉紅,這是她刻意為之。


    氣氛重新緩和下來,夏初槿方嚴肅了點。


    她斟酌了下,語重心長跟楊次語說,“但是,你這個年紀不適合戀愛。餘生還很長,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間點,一切都要慎重。當然,即使是老師,我也不能強製你......”


    夏初槿的想法是先不管你取向如何吧,早戀這個事兒它不合適。但她也沒有棒打鴛鴦的喜好,秉著老師這層身份職責,勸還是得勸的。


    先說的嚴厲點,待學生認識到嚴重性又糾結的時候,再好好磨合,鬆鬆口,效果會好點。


    總之,眼前要解決首要的問題是不能被戀愛影響到學習就好。


    可夏初槿沒想到的是這孩子永遠不按套路出牌,她別說鬆了,嚴還沒嚴完呢,小霸王直接打斷了她。


    “我知道,我沒有談戀愛。”


    一臉正氣,比她還有懂事三分的小大人樣。


    “啊,啊?”夏初槿愣了半秒,又反應過來,佯裝鎮定地咳了聲。


    可憐她乖乖女二十五年,這一天之內能被小霸王顛覆整個三觀認知,接二連三的衝擊,連帶著反應都比平時慢半拍。


    夏初槿認真又問了一遍,“你沒有在戀愛?”


    “沒有。”


    “你沒騙老師吧?”


    楊次語耐心告罄,沉聲回她,“沒有。”


    兩個字鏗鏘有力,像是從牙關裏生磨出來的。


    連著否認三次,那應該是真沒有。


    夏初槿低低應了聲,“嗯。”放過了她。


    突如其來的事突如其來解決,竟然有點兒心不在焉。


    楊次語在這兒陪這位年輕實習老師吹了快半節課的冷風了,心也談了,底也交了,連最不為人知的秘密都告訴了她,這會兒終於有點熬不住。


    她搓了搓凍紅的手,正打算說“那沒事了的話,我帶你去醫務室。”


    這位年輕實習老師不知想到了什麽,眼睫低垂,蓋住了黑漆漆的那雙清眸,突然又問了她一句話,“你,怎麽知道自己喜歡女生的?”


    悅耳的清綿嗓音被壓得很低,莫名帶有幾分克製迷惘。


    在寒冷到說一句話就吐一口白霧的冷空氣中,隨風而逝。


    楊次語沒察覺出她語調裏的異樣,瞥了她一眼,“這還能不知道?感覺啊。”


    夏初槿張了張嘴,沒說話,她沉默了。


    她不知道這種事怎麽去感覺。


    但她能從楊次語此時看她的眼神中感覺出,她宛如智障......


    實在不想在一個小鬼麵前屢次三番地丟掉顏麵被鄙視。


    至少,不要在一天內連續被鄙視......


    夏初槿拍了拍身上的霧藍色棉服,作勢要起來離開了,手伸過去,“搭把手。”


    “嘶!”還沒來得及動作,她的腳踝就又痛到撕心裂肺。


    “......”


    楊次語擰著眉看她。


    “唉。”小鬼重重地歎了口氣,很是惆悵。


    夏初槿皺著眉倒抽氣,已然生無可戀。


    “上來。”


    少女清澈的嗓音乍響,夏初槿再一抬眼,台階下是女孩清瘦的後背。


    半蹲著,作勢要背她。


    “咳,楊同學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沒等她婉拒完,楊次語已經直接將人拽上了背。


    動作嫻熟地仿佛做過無數遍,不知對象是誰。


    但這一刹那,夏初槿顧不上反應這個,她懵圈了。


    被學生背?


    她的為師尊嚴到底還能不能撿回來了?


    她真的從一開始就不應該管這小屁孩!


    夏初槿憋屈著臉,在掙紮一番把場麵弄得更難看,和不掙紮由著人一路穿越小半個學校把她遊觀到校醫務室之間,艱難地掙紮了幾秒鍾。


    她真做不出選擇......


    然而礙於體力身高的懸殊差距,又處在傷號的特殊時期,夏初槿毫無反抗的能力,悲憤地被她的得意學生年級第一背到了醫務室。


    校醫倒是見怪不怪了,還看著她倆笑了聲,仿佛感歎欣慰學生的懂事。


    “......”


    夏初槿耷拉著腦袋,隨便吧。


    “沒傷到筋骨,按時抹藥就行了。”校醫扭著她的腳踝觀察了一會兒,還戳了幾下,下了定論。


    “她這需不需要送醫院拍個片子啊?”小霸王還挺懂。


    校醫搖頭,“沒必要,浪費錢。”


    “沒事,我害的,我出。”小霸王一副錢財身外之物,老子有的是錢的表情。


    “......”


    夏初槿連忙扯住了她的手腕,生怕她再說出細節。


    老師追負氣的學生,啥忙沒幫上,自己崴了腳,最後被學生背回校醫室,這聽起來真不是一般丟臉......


    “好,謝謝醫生。”夏初槿接過那個小袋子,向醫生連聲感謝。


    “對了,你這個最好別亂跑,差不多得休息一個星期吧。”校醫坐在辦公桌後頭,擺擺手,笑得慈靄又貼心,“別逞能 ,小心腫成豬蹄,又勞煩學生背,那就太尷尬得不償失了不是?”


    “......”


    夏初槿生硬地笑著點頭,被迫打消負傷堅持一線的念頭。


    不得不說,當醫生的可太會抓人命脈了,一抓一個準。


    眼前這位是。


    某人也是......


    夏初槿眼睫飛快地閃了下,慌亂地強迫自己把念頭丟出腦外。


    夏初槿以為今天已經夠尷尬了,沒想到,上天待她不薄,之後的時間能更突破新一層樓的難捱。


    主要原因就是小霸王看她這個鬼樣子說不放心,要喊自家司機過來,然後她自己送她回家......


    “這就不用了,楊同學。”


    “你難道能一隻腳蹦去校門口?”


    夏初槿大驚,烏黑的眸子瞪得溜圓,“你不是還要背我吧?”


    那可是在放學時分,一整個學校的師生眼皮底下。


    小霸王皺著眉,也很苦惱。


    她要避嫌,背一次是緊急情況,背兩次,小霸王也不大想。


    校醫正磕瓜子,嗬嗬笑了,“我這能提供輪椅,不過隻限學校使用,到校門了你們得給我送回來。”


    夏初槿覺得今天絕對流年不利,她可能不該來學校的。


    最後的最後,夏初槿表示,“我有個骨科的朋友,讓她來接我就好。”


    這才勉強打消小霸王送她回家的念頭。


    解決完這個,斜靠在病床上的傷號夏初槿心裏還有件事。


    我不能轉學,絕對不能。


    我還有事情,我絕對不能離開附中。


    她蹙了下眉,這個“事情”估計楊次語是不會跟她說的,她大概能猜到些什麽,因為誰......


    “需要我幫你跟媽媽溝通下嗎?”


    其實夏初槿也知道,不會有作用的。


    孩子已經這麽大,家長如果是能被誰給勸解協調,早協調了,那是一個人的秉性跟固定思維,改變不了的。


    但她還是想試試。


    坐在一邊兒木椅上大咧咧玩手機的楊次語,頭都沒抬,“你想多了。”


    夏初槿:“?”


    “......”


    這手機玩的明目張膽。


    雖然她對待“恩人”她確實也不好意思沒收......


    楊次語不知道在玩什麽,手指滑得飛快,“你就根本跟她說不上話,你甚至聯係不到她。”


    那手指還挺長挺好看,不過沒景醫生的好看。


    “......”


    夏初槿麵無表情把突然冒出來的某人從心裏抹掉。


    她幽幽歎了口氣,“行吧。”


    楊次語的態度很明顯,隨你,無用功罷了。


    後來夏初槿拗不過心裏的不甘,還是去試了試。


    果然,如楊次語所說,全程都是楊媽媽的助理陪著她打轉,態度那是相當禮貌,場麵話說得漂亮,但隻要提到楊媽媽,那也是從始至終連不上線。


    各家有各家的難處心酸吧,人是不夠盡責陪伴,但也沒虐待孩子,站在規則法律的角度,誰也指摘不了什麽。


    作為老師,她插手不了過多家事,也隻能多關心這個孩子一些。


    -


    直到抵達學校不常有人經過的學校西門,避開了大部分的師生,兩人一坐一立待在那等著景傲的到來,夏初槿都還在猶豫。


    她今天,不大想見到景傲......


    應該說是有些害怕。


    但再猶豫,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那倆熟悉的紅色特斯拉還是很快出現了。


    由於少有人來,馬路兩旁人行道上是長得繁茂的綠化樹探著枝頭,水泥磚板上也是零亂的枯葉。


    高挑靚麗的身影,穿著一貫修身的雲灰色大衣,腳步優雅卻比平時淩厲了幾分,迅速開了車門走到夏初槿跟前,“怎麽回事?”


    在一片寂寥灰敗中那樣生動鮮明,一抹叫人心動的亮色。


    夏初槿朝她很快地遞了個眼色,示意學生在呢,有話一會再說。


    景傲蹙了下眉,雖然很想先看一眼傷況,但還是決定尊重夏初槿的意識,她修長脖頸屈尊降貴點了下,“謝謝這位同學。”


    小霸王隨意擺手,終於甩掉燙手山芋,“那我把輪椅推回去了,辛苦您把人帶走。”


    “哦,對了。”夏初槿剛離了輪椅,正被景傲攙扶著,小霸王推著輪椅沒起步又開口了,“我們校醫務室的醫生說她這最好腳別挨地,您注意著點。”


    景傲一下子抓緊了手裏的人,生怕她摔了一般,麵上還是淡笑著跟小霸王再次點了下頭,“好的,你放心。”


    小霸王擺擺手,真走了。


    人影還沒消失呢,景傲突然開口,“你這打算怎麽上車?”


    明明隻有不到十步的路程,這人有必要這麽聽小霸王的話嗎?


    夏初槿想自己蹦過去。


    她不想再被人背。


    尤其,是被景傲。甚至,她現在都不大想見到這個人。


    “我抱你吧。”景傲直言不諱,“我手臂力量夠的,這個你不用擔心,常年手術台上搬病人,沒問題。”


    “......!”


    其實如果是以前,那麽頂多也就有點不好意思,反正同性之間,這也沒什麽。


    可今天,夏初槿安靜了好一會兒。


    被風吹著打著旋兒的黃色枯葉落在了她們腳邊。


    她抿了下唇,耳根一路燙著,甚至眼睛都抬不起來,“背吧。”


    短短幾步路,夏初槿的整個身子都僵到不行。


    上了車,景傲第一時間便是查看她的腳傷情況,縱然夏初槿一百個不願意,也找不到拒絕的合理理由。


    很快,景傲得出跟校醫一樣的結論。


    夏初槿悶聲應著,“嗯,我已經跟學校請過假了,休息一周。”


    “嗡嗡嗡”車子打火發動的悶響,與此同時,是景傲不分明的一聲“嗯。”


    低低軟軟,別樣的嫵媚,撓得耳朵有點兒蘇。


    車子行進的路程裏,車廂裏仍然播放著那個她專屬的名為“夏”的歌單,恰巧播到了一首很早期的歌,《yes i love you》。


    夏初槿心不在焉地聽著,對裏麵rap的部分她一直覺得很可愛。


    偶爾,景傲會跟她說幾句閑話,麵上是一貫的溫雅笑意。


    “別說你還沒有感覺到,我所給你的微笑,不止微笑~”


    某個瞬間,剛好景傲回眸,薄薄的鏡片後,那雙桃花眼彎著如酒泉凜冽醉人。


    夏初槿腦子猛地浮現小周護士的話語。


    這樣的女人,該很招人喜歡才是。


    “時間,時間,就快要沒有時間,我們越來越像,越來越像朋友而已~”音響還在持續著。


    她蹙著眉,倚著背靠,表情凝重地望向了窗外。


    如果真的越來越像朋友,那該多好。


    心中某處又在微微抗議,不好。


    為什麽不好?


    又不能給出那個答案了。


    夏初槿的腦子胡思亂想,從來沒有一刻這樣煩躁過。


    她好像明白了什麽,但一點兒也不想明白,有那麽個念頭在離她的心隻有一牆之隔的地方勝券在握地叫囂著。


    夏初槿拒絕去看,拒絕去知曉,拒絕往那個方向湊近哪怕一步。


    好像隻要她足夠理智,足夠堅定,那個可怕的東西就永遠不會衝破那層薄薄的屏障。


    不知是她的臉色過於難看還是什麽,景傲在幾次抽空瞥了她幾眼之後,把空調又悄悄地開大了幾個度。


    呼呼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略吵。


    是景傲不喜歡的噪音。


    這麽一個小小的又體貼的舉動,夏初槿蹙著的眉卻陷得更緊。


    在又經過一個十字路口的是,景傲不放心地開口了,“這一周怎麽過?”


    “嗯?”夏初槿正煩躁,一時沒反應過來。


    “住我家吧,你這個樣子,起個身什麽的,或者摔跤了,一個人不安全,反正我們就對門,你住過來中途要拿東西也方便。”景傲眼睛還是注視著車道前方,嘴裏卻篤定說著,用醫生的口吻,不容置疑。


    見人沒說話,景傲又補了句更難以拒絕否認的話來,“我是骨科醫生,你腳崴了如果遇見什麽突發情況,我也能及時給你看看。”


    夏初槿胸口裏某個東西在不安分地刷存在感,她死死地按著,不給動。


    可是車載音響不知什麽時候播到了這一首歌。


    “我夢見了,兩個人的荒島,你要不要也睡著,baby跟我逃,然後永遠從地圖上擦掉~”


    “這裏沒有人也沒有時間不用思考,再沒有後路可找,或許就能天荒地老~”


    沒有別人,隻有兩個人的,家。


    不會留有任何痕跡的地方,沒有誰知道什麽。


    隻是腳傷修養的一個星期,很短很短。


    絢麗的小花,花期也總是很短的,在不影響任何人的情況下,讓它悄悄地提前綻放釋放完那些希冀,燃到極致。


    之後,就可以一切回歸如常,重回正常的軌道了......


    景傲的車已經駛入了地下車庫,她哼出鼻音再次詢問,“嗯?來嗎?”


    她想說不來的話,那就不好意思,我隻能強行送你回夏家,給夏叔叔夏阿姨親自照顧。


    雖然,這樣挺招長輩擔心的,不大好,但你這傷真沒法讓我放心丟你一個人。


    沒成想,夏初槿很輕很輕,極近歎息地回了句,“好。”


    像是妥協於無力抵擋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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