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之所及是掩蓋天地的潔白,地磚、牆壁、天花板,穿著白大褂來來往往的人群。


    夏初槿的腦子有一瞬的嗡鳴,全身的血液從指尖到心髒,沿著動脈冰涼回流,快被這濃鬱的冷白跟刺鼻消毒水吞噬透不過氣。


    她閉了閉眼,急速地喘了口氣,倒退一步,短短的一刹那驚異,很快被壓下,夏初槿抿著唇,一步一步沿來路返回。過往的人群從視野裏擦過,就如同退潮的海水,不留下一點兒痕跡。


    醫院這種每天上演生離死別、人間疾苦病痛的地方,那樣的場麵並沒有多麽難見到吧?


    有很多種可能。


    病人病入膏肓,無力回天,被宣判後失去理智的家屬絕望地去懇求醫生,下跪哪怕磕頭,隻是想讓醫生救回她的至親,但醫生也束手無策了,所以同事出麵拉開家屬。


    病人的手術費用是天價,或者不用天價,至少普通家庭負擔不起,甚至貧窮的家庭根本拿不出幾萬塊錢支持一個小手術,眼睜睜看著親人因為金錢而不斷流逝生命,忍不住向醫生下跪求人,可醫生又能如何?為每一個拿不出錢來的患者墊付嗎?醫生也是一份職業,即使再特別,誰家有這個財力拯救天下人呢?


    夏初槿恍惚記得,小時候夏媽媽也跟她提過類似的事情,感歎學生觸犯校規,嚴重違紀被大學開除,又或者是倒黴的孩子被人騙了全家人省吃儉用才勉強湊出的學費,於是年邁在鄉下的學生母親趕來學校,就是這樣跪在輔導員麵前求人的,苦苦哀求多麽艱難供出一個大學生,一家人的十幾年呐,大學畢業證說沒就沒了,孩子這一生又怎麽過?


    你可以理解的對不對?


    你的職業是教師,未來也很可能經曆同樣的畫麵,成為今天的景醫生。


    天意跟規則麵前,非普通人力所能抗衡的。


    景醫生的冷淡,不近人情,都隻是莫可奈何。


    腦海中進行著激烈的辯論,想說服自己。


    “小夏老師!”


    夏初槿即將走入樓梯口的拐角處時,被人喊住,神思一頓,回頭便看見了追過來的景傲。


    “你來看學生的嗎,我剛好下班,帶你一起回去吧。”


    這人還穿著剛剛那身白大褂,冷冰冰的公式化表情,給夏初槿帶來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她搖搖頭,側身避開了景傲,緊繃著唇線一言不發悶著往前走。


    走出兩步後她又重新退了回來,抬頭凝視著眼前人,“景醫生,即使不能幫忙,麵對失去希望的人,也請多一些耐心。”


    親人的生死足以壓垮一個人的脊背,舍棄自尊。


    都是芸芸眾生一員,本是同根生,即使是無意義的安慰,也比冷漠地無視離去要好,怎麽忍心踩碎本就不存在的“最後希望”。


    夏初槿的話並不重,她本就沒有跟人大喊大叫,臉紅脖子粗的習慣,何況,她並沒有苛責的意思。


    隻是情緒所致,語調裏的不滿跟反感是藏不住的。


    景傲回看著她,淺棕色眸子本就顏色淡,此時映著走廊裏強烈的冷白光,薄薄的鏡片後,叫人什麽都看不清。


    夏初槿沒來由地被覷得心虛,本不打算多言又開口解釋,“我知道你有很多的無能為力,也知道有些情況不是醫生能左右,能決定的。”


    “你知道什麽?”景傲卻搖頭輕語,薄唇吐出幾個字,“你不知道。”


    明明是人流嘈雜的走廊過道,不時有病人家屬路過,拎著吊瓶什麽的,還有護士叮囑的聲音,這一刻,莫名地都被景傲輕言淡語的一兩句話蓋過了聲響。


    夏初槿被她無波無瀾的調子弄的心裏急竄起一股無力又想要爭論的勁,“我是不知道你們究竟發生了什麽,可是我看見了一個人在你麵前跪下,醫者仁心——”


    景傲無甚表情的麵容突兀勾起一抹笑截斷她,不給她機會繼續說了,“不,仁心?嗬,夏老師高看我了。”


    與其說是在不禮貌地打斷他人說話,不如說此時的景傲是在刻意地挑起紛爭,以此躲避什麽。


    “夏老師仁心仁德,景某自愧不如。”


    不知真是自嘲還是對她的嘲諷,景傲見她不再言語,自顧自丟下這句話便走了。


    自初識以來,幽默有禮會主動幫助他人的景醫生,竟也會有這樣刻薄的話語跟表情,夏初槿錯愕不及,愣在當場。


    直到一個年輕的實習醫生戳到了她跟前,猶豫著跟她說話,“你是景醫生的朋友嗎?你誤會她了......”


    “國家的補助手續申報還需要些時間,景醫生對每個病人都很負責,也願意無償地去提供幫助,今天也是迫於無奈,她其實早就開始替那位病患查資料作準備,甚至嚐試牽線了,但那個家屬太急了,選在大庭廣眾之下逼迫景醫生,為了控製局麵我們隻能先隔開她們......”


    -


    門鈴響起的前一刻,景傲還在懊悔。


    已經過去很多年的事情她不想以消極的態度耿耿於懷,應該化為養分汲取吸收,避免更多的悲劇再次發生。


    她想自己真是昏了頭了,怎麽就被白紙一般簡單的小姑娘寥寥幾句話勾起曾經的那點兒不忿,遷怒人家了呢?


    景傲是打算等一等,晾晾兩人的情緒,過兩天就去主動找人和好的。


    鄰裏之間的,不說多熟絡熱烈,總不能仇敵似的,畢竟對門低頭不見抬頭見的。


    可貓眼裏,書卷氣十足的溫雅女人就那麽措不及防地出現了。


    開了門,夏初槿麵上是局促跟抱歉,“景醫生。”


    景傲一眼看去心情複雜,但還是如常般友好笑笑,讓開了空間邀請,“小夏老師,進來坐坐嗎?”


    夏初槿略一躊躇,思考也不能就在大門口談事情,應了。


    “我家沒有飲料,你喝茶還是咖啡?”


    “不用麻煩了,景醫生,我是來跟你道歉的。”第一次進入景傲家中,夏初槿沒有東張西望,規矩地站在客廳茶幾前的一隅之地,隻是大概感覺得出來,景傲家裏的裝修很精致,屋內也很幹淨,符合主人的氣質。


    “先坐。”景傲在餐桌倒了杯溫水過來放在她跟前的茶幾上,“還是喝水吧,晚上喝提神的東西確實不好。”


    沙發是真皮的,幽藍色,紋路細膩,款式夏初槿有些眼熟,像是哪一年在什麽雜誌上見過,價值不菲。


    她家裏那套則是從宜家拖回來的簡單布藝沙發,風格迥然不同,可她更喜歡自家那種,溫馨。


    不知道是怎麽落座的,也不知道話題是怎麽開始的,夏初槿隻知道這人緩解氣氛的本事是真的強,且無比自然不露痕跡,她還沒怎麽道歉,景傲已經心平氣和將之前的小不愉快解釋清楚。


    “你看見的那位女士是一名病患的家屬,動手術需要的開支不小,他們家出不起那筆錢。”


    夏初槿猜到了這個原因,“所以她就求你?”


    “嗯,但醫生是職務,社會也有運轉的規矩,醫院需要運營,機器手術室等等等需要維護購買,不可能白替人手術,這個先例連院長都沒資格隨意開,每天有多少新患者需要救治呢,那是無窮無盡的,沒人能填得上這個大口子。”


    夏初槿想說這是常識,誰不知道,可景傲的眸子卻黯了下,“至少,我一個人是幫不了的。”


    看起來有些喪氣,再一眨眼又看不見了。


    她還真想過要散盡家財幫助所有病患?夏初槿搭在腿上的手指蜷了下。


    “你不用太擔心,他們家是符合申請補助的條件的,等情緒靜一靜,我會再重新跟他們溝通的。”景傲選擇了化繁為簡,將裏麵更深一層的隱情省略了,隻要說到這一步讓夏初槿不誤會她就已經足夠。


    她沒有跟人絮叨,或者是抱怨吐苦水,將這份職業裏的心酸“不經意”透出,隱隱勾起他人同情或者可憐的習慣。


    “我......”知道,已經聽過你同事的解釋了。


    話說到這,夏初槿才發現自己被景傲牽著話題走了,不過,似乎也沒必要再去刻意道歉,她聽出了景傲此番的主動解釋是何意。


    景傲當時對她態度也並不好,兩相抵消,扯平了。


    有句老話叫做不打不相識,她跟景傲倒是不吵不相識,過去的一小段時間裏,景傲於她是一個飄在雲層裏虛幻不真切的人,離得很遠,她以為她們都是相敬如賓的個性,這樣也挺好,鄰裏之間足夠。今日她心血來潮去外科找景傲,意外卻打破了兩人間平靜的表層,見識到景傲不尋常的一麵。


    能撕開景傲看似優雅實際疏離的那層表殼的人,實在沒幾個。


    後來的夏初槿想起,大概她們就是這一天開始走近對方的生命中的。


    此時夏初槿的停頓,讓景傲誤會她還在尷尬,挑了下眉,主動遞台階,“小夏老師以後可以放心介紹人來就診,雖然我不可能以醫院或者醫師的名義免除醫藥費,但作為熱心人幫忙還是可以的。”


    夏初槿點了下頭。


    又想起她今日冷麵譏誚對自己的模樣,還有那日她幫助老太太時把活潑小男孩嚇到不敢亂跑,真心實意笑了,“可是,景醫生怎麽看也不像熱心的人。”


    景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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