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軍交戰時,勢均力敵的僵局可能會持續很久,但有一方露出一絲敗相的時候,那就是兵敗如山倒,潰退隻是一瞬的事。


    夢澤君也是這樣,當他的心被溫如嵐敲開了一個口子,他的防線就已經無法繼續維持了。


    “我嚐試接受他,試著不再逃避,和他相處,我們開始談戀愛,就像是尋常的情侶一樣......”夢澤君嘴角微微揚起,帶著淡淡的笑容。


    在漫長的敘述中,他灰敗的神色慢慢生動了起來,每每說到與溫如嵐有關的事時,他嘴角都會掛著這樣的笑容。


    “我們越來越親近,我和他第一次牽手,第一次約會,第一次擁抱,第一次親吻......”


    他也活了上萬年,可他在提起喜歡的人時,卻跟個情竇初開的男孩無異,隻要想到對方,就會禁不住的展露笑顏。


    封燁並不會覺得對方這樣有失神的莊嚴,畢竟他同樣明白這樣的感情,真正喜歡一個人時,那即便是身處地獄之中,每每想到對方時,也會情不自禁的歡喜。


    他等著夢澤君繼續說下去,說那些甜蜜的,他和溫如嵐的感情是如何一步步加深的過往,可夢澤君並不再繼續了,一切的美好都在這裏戛然而止,他臉上的笑顏也突然收斂了起來,變得如初時一樣的灰敗,一樣的絕望。


    這變化來的這樣快,封燁意想不到,夢澤君其實也意想不到,他意想不到分離會這樣突然。


    在長久的沉默之後,夢澤君再次開口,他用了很大的力量,才說出那個結局。


    “他死了。”夢澤君閉上了眼。


    在八月十日那一天,溫如嵐死了。


    封燁神色微動,並不是對這個結局感到意外,他早在開始聽這個故事之前,他就已經知道結局了。他在意的是過程,是什麽樣的事,讓溫如嵐突然死了呢?


    必然不會是正常的老死,想要延長人類的壽命,對於人類來講可能很難,但是對於神而言,其實很容易。這世上有那麽延年益壽的天材地寶,夢澤君的足跡遍布天下,他想要尋找也並不困難。


    他開始喜歡上溫如嵐時,溫如嵐也不過二十六歲,可能一開始他們的感情還不是很深厚,夢澤君也隻是稍微動了一下心,並沒有與對方攜手一生的準備,但他們在接下來的相處之中,感情會變得越來越深厚,也越來越難以接受分離。


    夢澤君應該有足夠的時間做好準備才對,可溫如嵐還是死了,這隻能說明,死亡是突然而至。


    到底是什麽樣的死因呢?


    夢澤君沒有睜開眼,但他似乎已經看到了封燁神色中的探究,他搖頭歎道:“是意外。”


    不是什麽驚天動地的生離死別,或是什麽仇家的惡意複仇,而僅僅是一個,一般人壓根想象不到的意外。


    這感覺荒謬又離奇,就像是在看一部精彩的電視劇,曆經千辛萬苦,男女主終於走到了一起,卻在最後一集,本該幸福美滿,步入婚姻殿堂的時候,穿著婚紗的女主突然崴了下腳,失足摔死一樣。


    可或許也不是那樣離奇,萬般皆是命。


    在許久之後,夢澤君方才明悟過來,溫如嵐殺兄弑父,天理不容,他命中注定該有這樣的死劫。他在年紀輕輕時,意外橫死,是天定的命數,是懲罰,是報應。


    但這個死劫卻也並非沒有扭轉的可能,天衍四九,即便溫如嵐做了這樣的錯事,他仍然有活下去的一線生機。


    隻是這一線生機,他並沒有抓住。


    夢澤君也沒有,那時他正好不在溫如嵐身邊,等他回來時,溫如嵐的死亡已成定局。


    可他並不甘願接受這樣的定局,他逆天改命,在溫如嵐的魂魄消散之前,將其帶入夢境之中。


    “我可以控製夢境的規則,他在現實之中死去,我讓他在夢境中再一次活過來。可是......”


    可是天不允,天道會為極惡之人網開一麵,留下一線生機,但在錯失了這個機會之後,它不容許任何人違背生死的規則。


    “我初時心存僥幸,覺得我或許是例外,我或許能掙得讓他活下去的機會,可我的夢域被一重重擊潰,我看著他死於烈火,死於極寒,死於無人的深海之中,我漸漸意識到,我並沒有機會......”


    “我開始感到疲倦,我開始感到恐懼,我知道這條路沒有終點,我和他永遠無法逃脫天命的追捕。”


    “我也開始懷疑自己,懷疑自己的選擇,既然這是條走不通的死路的話,我是要繼續錯下去,做著無謂的掙紮,還是及時回頭,放棄他呢?”


    他語氣疑惑,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對著封燁提問。


    封燁斟酌片刻,答了個在理智上絕對正確的答案:“你該放棄的。”


    聞言,夢澤君輕輕笑了,笑容裏說不清是自嘲還是別的什麽:“天讓我放棄,你讓我放棄,就連溫如嵐也...讓我放棄。”


    溫如嵐其實不是第一次讓他放棄了,早在那個末日的夢境之前,他就已經說過一次。


    孟醒是他在和溫如嵐在夢域裏逃亡的過程中,為了更加方便的在夢境中生活取的名字,他也說不清自己為什麽會取個這樣的名字,或許在取這個名字時,他心裏就已經有答案了。


    而溫如嵐也從各種各樣的細節窺探到了他心底的搖擺和自我懷疑,溫如嵐惶惶不安,他無疑是怕死的,他害怕自己會被放棄,但他還是選擇主動揭破這一切,主動讓孟醒放棄。


    他自私又惡毒,看上什麽東西就要死死的攥在手裏,死也要跟著他陪葬,卻唯獨對孟醒狠不下心,他不願讓孟醒再經受這一切,他跟孟醒說:“孟醒,夢該醒了。”


    “放棄吧。”


    “所有人都要我放棄,所以...我放棄了。”夢澤君閉了閉眼,輕輕重複道:“在第兩千九百九十五重夢境的結尾,我放棄了。”


    封燁沒有插話,因為他知道夢澤君的話還沒有說完。如果夢澤君真的放棄了的話,那他就不會連最後的五重夢域都不剩。


    “可是放棄並不是這樣容易的......”夢澤搖搖頭:“無論是我對他的感情,還是我已經跟他走過的兩千九百九十五重夢境,這其中的投入,並非我說斷就能斷的。”


    “我封印自己的記憶,又在封印前,分出一部分意識用來引導失憶的自己,我給自己重新選擇的機會。”


    夢澤君的眼神放空,他盯著空處,實則在看著不久之前的記憶,他看著那個在萬鈞的雷霆之下說著“那就讓我錯到底吧”的自己。


    即便失去了記憶,重來一回,他依然做了同樣的選擇。


    可結局同樣沒有改變,他不放棄又如何,他終究是失敗。


    第三千重夢域也被擊潰之後,他再沒有機會了。他的神力也幾乎消耗殆盡,他守護夢域的能力是天道所給的,可因為他妄圖與天作對,他的神力被一重重擊潰,一重重剝奪。


    他已經孱弱不堪,但他想要恢複往昔的光景,繼續做那個在夢域中逍遙快活的夢澤君,也很簡單。


    他隻要向天低頭就好了,天是無情的,也是大度的,它依著秩序誅殺本該死去之人,但它其實一直沒有對夢澤君真正下過殺手。


    神誕生於天,就好像是它的孩子一樣,它是嚴厲也寬厚的長輩,它可以容許孩子犯錯,隻要對方能知錯悔改。


    在夢澤君的神力被擊潰,夢域破碎之際,夢魘沒有大舉入侵,是因為天道暫時接管了守護夢境的職責,可它不能長期如此,它要管理的事情太多了,它需要有神來幫它代管夢境。


    它一直在等著夢澤君回頭,等著夢澤君放棄這不可能實現的妄念。


    在了解所有的前因後果之後,封燁也不免勸解了兩句:“生死既定,便是不可逆,不可改的,你又何必執著呢?”


    他不是讓夢澤君放棄溫如嵐,畢竟一切已經塵埃落定,溫如嵐死了,夢澤君也沒有任何掙紮的機會,天道連一絲妄念都不給他留存。眼下再談放不放棄,爭論對與錯,都沒有任何意義,他隻是站在這個已定的結果上,試著寬慰夢澤君。


    他不知道夢澤君是否有被寬慰到,夢澤君對此是長久的沉默。


    他獨自坐在台階之上,低垂著頭,仿佛一座在歲月中凝固的雕像。


    可他並不是真的雕像,在不知道多久之後,他突然動了。


    他抬起一直垂於身側,握成拳狀的右手,輕輕的詢問,像是自言自語:“真的不能改嗎?”


    封燁一怔。這個答案已經毋庸置疑,當然不能改,三千重夢域破碎之後,夢澤君再沒有任何改命的機會。


    可他怔愣的視線在看到夢澤君張開的五指中露出的東西時,突的凝住了。


    “那是...”封燁不敢置信,那是一個夢境。


    相較夢澤君的夢域孱弱了許多的,人類的夢境。


    那是......溫如嵐的夢。


    夢澤君的三千重夢域被全部擊潰,但他一直將溫如嵐的夢妥善的保存著,分毫未損。他也並沒有將溫如嵐的靈魂藏在夢域裏,他其實一直都將其藏在溫如嵐自己的夢裏。


    他仍然有機會。他從台階上站了起來,低垂的脊梁一寸寸拉直,重新變得挺拔堅定。


    “我想再試一次。”夢澤君垂眸看著掌心那個羸弱的夢,眼中的絕望與灰敗被夢中的人所點亮,他的語氣溫柔又決絕。


    “最後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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