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隻金烏出現之後,天地中隻有炙烈的白色。


    炙烈到即便是遠在萬裏之外的封燁和無燼,也需要抬起手臂擋在眼前,躲避這灼人的光焰。


    十隻金烏在天之涯上啼鳴,第三千重夢境也在烈日下湮滅。


    夢中的一切,山川也好,河流也好,或者那些在末日中掙紮痛苦的人,都在封燁眼前定格,然後碎裂。


    剛剛還真實的世界轉眼變成了無數的碎片,那些風雪和絕望,都在碎片中遠去。


    封燁完好無損,因為他並不是夢中的幻影,夢境的崩碎不會對他有影響。


    至於無燼...封燁轉頭看著身側,他已經找不見無燼的蹤影。


    無燼同樣是夢外之人,也同樣不該受到影響,但此刻卻不見了。無燼來到這個夢境裏的目的封燁猜不透,他也不知道對方去了哪裏,不過他現在並不準備再將注意力放在對方身上。


    他打量著周圍的環境,這是最後一重夢境了,在所有的夢境都被毀滅之後,按理來說,就該醒過來,回到現實世界中。


    但在夢境崩碎之後,封燁看到的卻是一片空無的白色,這裏仍然不是現實。大小不一的碎片在這片白茫的空間裏漂浮,很多很多,數也數不清。


    這裏是夢澤,真正的夢澤。


    天界眾神都有各自的領地,就像封燁居住在天界以南的南海,夢澤君的領地則是位於西北的一片大澤,名曰夢澤。


    夢澤到底是什麽樣子,很少有人知道。


    因為這裏常年都環繞著茫茫白霧,從外部無法窺探內裏的情形。而想要進入其中一探究竟吧,卻不得其入口。


    這白霧遮蔽了視野,也蒙蔽了感官,進入其中的人看不清東西,也辨不清方向,無頭蒼蠅似的亂轉一通,最後又一頭霧水的離開白霧。


    這白霧是一種結界似的屏障,這種屏障也並不罕見,像是封燁所在的南海,也有類似的屏障。外界的生物無法跨越海上的迷霧到達蓬萊仙島,隻有在天空飛翔的鳥類可以,所以蓬萊仙島上沒有任何走獸,隻有鳥類在此棲息。


    但是夢澤又不太相同了,夢澤外的這層白霧不允許任何人的進入,除非得到主人的邀請。


    而夢澤君又不是熱情好客的神,他非常神秘,即便是同在天界的眾神,真正見過他的也很少很少。


    封燁屬於沒見過的那大部分,他隻聽說過西北大澤裏有這麽一位掌管夢境的神,卻從未真正見過夢澤君。


    這也跟他的居住地在南海有關,兩邊相距太遠,平日不會來往。但是跟夢澤毗鄰的同處西北的神,竟然也沒見過夢澤君,這其實是不合常理的。


    天界眾神雖然大多孤僻,喜歡獨來獨往,但獨來獨往到連鄰居的麵都沒見過,也屬實罕見了。


    即便再宅的神,也不會一直待在自己的領地裏,總有出去轉悠轉悠的時候。


    但是夢澤君不出去,他從未離開過夢澤。他常年都待在這片有白霧環繞的大澤裏,不跟任何人或神來往,像是個孤僻的怪胎。


    封燁也對夢澤君的這種舉動有些不理解,但是他親自見到了夢澤內部,見識到了夢澤君的三千夢域之後,他才知道對方為什麽從來都不離開夢澤。


    夢澤君並不孤僻,也並不宅,相反,他去的地方非常非常多,遊覽中見識的人也非常非常多。多到天界之中大概沒有誰敢跟他比見得多,走的遠。


    隻是他的旅行並不在現實中進行,他隻在夢中遊曆。


    夢澤君是掌管夢境的神,他本身就介於虛與實之間,在現實中他的神力會受到很大的限製,而且就像在海底生存的生物不習慣陸地的幹渴一樣,他也不習慣束縛重重的現實世界。


    夢境才是他的領地,他也常年都待在夢中。而夢澤,則是夢境和現實的一處中轉站,或者說,連接點。


    白霧之中是通往夢境的通道,也是存放三千夢域的虛與實的間隙。夢澤之外,便是現實,而踏入夢澤,便是踏入了虛實之間。


    在這處名為夢澤的白茫的空間裏,三千個映照著不同的現實世界的夢域互相平行且獨立的存在著。而夢澤君,平日裏就在這三千夢域裏不斷的穿行,他的本體雖然一直都未曾離開過天界的夢澤,但事實上,在夢域裏,他遊遍天下。


    可封燁現在已經看不到哪怕任何一重夢境了,他隻看到漂浮在夢澤之中的,無數的碎片。


    這是夢境的碎片,三千重夢境被天道一重重擊碎,夢境崩潰之後,隻餘殘片在夢澤之中漂浮。


    原本的夢澤或許是美麗的,三千重有著不同景象人文的夢境同時存在,絢爛又多彩,但此刻,這裏已經成了一片荒蕪的廢墟。


    封燁在廢墟之中行走,他想要去找到醒來之後的夢澤君,可夢澤太大,他走了許久都不見人影。


    他便變回原型,黑色的巨龍騰空而起,羽翼扇動的旋風卷動了漂浮在原地的碎片,像是彌漫的沙塵。


    封燁一直往前飛,夢澤中辨不清方向,他隻是隨便選了個方向。他的運氣不錯,飛了半個時辰之後,他在這片白色之中看到了除了碎片之外的東西,是一座宮殿。


    滄桑古樸,充滿威嚴的宮殿。


    宮殿虛浮於空中,門口的廊柱足有百米高,即便封燁是原型,在這樣高大的宮殿下也通行無礙。


    但出於禮貌,他還是變回了人形,他從宮殿的正門處進入,穿過曲折的回廊,他看到了一片露天的舞池,舞池之中是許多身材曼妙,容貌精致,正翩翩起舞的女子。


    封燁掃了一眼數目,正好三千名舞女。


    人間有三千佳麗的說法,那一般是指皇帝的後宮。


    不過這個三千僅僅是個泛指的虛數,封燁就沒見過哪個皇帝的後宮真的有三千名之多。


    不過夢澤君有,這些舞女倒也不是真正的後宮,她們都不是真實的人,而僅僅是夢澤君神力構建的幻影,就像這一座宮殿一樣,都是夢澤君根據人類的想象幻化出來的。


    雖然他常年在不同的夢域中遊曆,但旅途累了,也總有停下來休息的時候。他便為自己在夢澤裏造了個居所,他是夢境的掌控者,就好比人間的帝王,三千夢域,都是他的疆土。那麽他的居所,自然也該有人間帝王的氣派,於是便有了這座宮殿,宮殿裏又有了三千名服侍他的侍女。


    在舞池之後,就是一個矗立在高高的台階上的王座。封燁大概能想象到,在夢澤君旅途疲累,返回這裏的時候,對方便坐在高台上的王座之上休憩,休憩的同時還能順道觀賞這三千名女子在他麵前獻舞。


    三千佳麗,隻為他一人舞。


    何等的自在。


    可此刻三千佳麗在舞池中翩翩起舞,封燁抬眼望去,高台上的王座卻空無一人。


    反倒在王座下的台階之上,有一個男人坐著。


    他麵容英俊,身著華麗的長袍,頭頂束著威嚴的發冠,無論是服飾還是氣度,都彰顯著他宮殿主人的身份。


    可他並不像往常一樣在王座上坐著,反而不顧衣衫的整潔,毫無形象的坐在台階上。


    封燁走向舞池,他在三千個起舞的女子之中穿過,女子舞動的裙擺在他眼前拂過,他不為所動,他徑直來到了台階前,在十步遠的位置站定。


    他看著坐在台階上的男人,看著那張熟悉的臉。他認識對方,他們不久前還打過交道,甚至差點刀兵相向。


    可現在他們都沒有再動手了,因為一切都結束了。


    男人的視線直視前方,像是在看著三千佳麗為他獻舞,可再仔細看去,就會發現他的眼神並沒有聚焦。他一動不動,瞳孔中毫無神采,對封燁的到來也毫無反應,像是失去了靈魂的雕塑。


    他是孟...不,他是...


    “夢澤君。”封燁喚出了這個名字。


    孟醒真正的名字。


    夢澤君終於動了,他抬了下眼皮,抬頭看著封燁。他的眼睛像是沒有波瀾的死水,他對封燁的到來不感到意外,也並不在意。


    他隻是淡淡的回了一句:“你來了。”


    他並不怨恨封燁,雖然封燁試圖殺死溫如嵐,但他其實也知道,封燁做的是對的,他才是一直做錯的人。


    生與死的規則不容違背,作為天道所創造的神明,對於天道設定的維持世界運轉的規則,他也非常清楚。


    可他終究還是忍不住犯了錯,並且知錯不改,一錯再錯。


    曾幾何時,他也未曾想到自己會有這樣的一天,為了一個凡人與天道對抗,哪怕自己的三千重夢域被一重重擊潰,力量越來越衰弱,他也不肯回頭。


    旁人或許會被幻夢蒙蔽,但他是夢境的掌控者,任何幻夢都無法蒙蔽他,或者令他沉溺,他很清楚虛與實的界限。


    他明明應該是在幻夢之中遊曆,卻萬事不過心,比任何人都要清醒的夢澤君才對。


    在遇到溫如嵐以前的千萬年,他也一直都是這樣過來的。


    可一切的一切,就像是注定的劫數,他這個本該最清醒的人,卻成了最不清醒的人。


    往事如雲煙,在他眼前一一掠過,翻卷的回憶之中,夢澤君再次開口:“你想聽故事嗎,封燁?”


    他不等封燁回答,就自顧自說了起來。


    他不在意封燁的到來,也不在意封燁聽不聽,他隻是想要找個人說出來。


    在溫如嵐死後,他已經一個人太久太久了。


    他沒處可說。


    封燁沒來得及回答,但他也並沒有打斷對方,他靜靜的聽著,聽著夢澤君講起他是如何愛上一個凡人的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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