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晗風環在童澈背後的手微微一滯,他稍往後撤了撤,低頭看進童澈的眼睛,低聲問,“可以嗎?”


    童澈眼眶還濕著,本能不想要穆晗風看到,他垂下眼睫飛快眨了眨,正要點頭,說“當然可以”,可還沒來及張口,就聽穆晗風又緩聲道,“如果現在還不想講,可以不講,男朋友不急,小貓什麽時候願意講,男朋友一直都會聽。”


    童澈心尖被戳得愈發溫軟,他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小聲道,“現在就願意講了。”


    穆晗風微微愣了一下,很快,眼底神色更為柔和,他又輕輕摸了摸童澈手腕上的傷疤,認真應道,“好,男朋友聽著。”


    “其實我的家庭…並不複雜,”童澈組織了一下語言,起了個話頭,“一句話概括的話,就是我…就是他們重a輕o的思想依然根深蒂固。”


    他大概原本想說“我父母”,可後來還是改成了“他們”。


    畢竟在童澈心裏,他其實早已經不認這對父母了。


    “他們兩個人也是最普遍的ao結合,”童澈語氣很淡,慢慢往下說,“是在同一家公司上班,兩個人都是普通的職員,但心裏又依然存有些所謂的抱負。”


    “隻不過,”童澈話鋒一轉,眼底劃過一瞬嘲諷,語氣冷了兩分,“隻不過他們的抱負並不是給自己的,而是想要施加到他們的孩子身上。”


    童澈的父親童凝,一輩子都想走仕途,做個官。


    童澈的母親孫怡,則覺得自己能創業當個大老板,有錢就是王道。


    童凝把自己做不成官歸結為時運不濟,孫怡則覺得自己是個omega,才當不成大老板。


    兩個人都絲毫不從自身去找原因,從不想一想是不是根本上,就是自己能力不夠。


    在自己無法實現所謂的抱負之後,兩人除了怪罪外在條件,就是把“希望”轉移到了孩子身上。


    無論是童凝還是孫怡,都想生個alpha。


    因為當今社會,雖然abo已經平權多年,但畢竟各有所長,在政界商界都還是alpha居多,相反,藝術界則是omega居多。


    而對於童凝和孫怡這樣的人來說,即便藝術界有很多人才,也依然不會被他們看在眼裏。


    童澈,就是在兩個人懷著滿腔“期望”的時候,出生的。


    現今醫學已經很發達,不需要等到分化才能夠確定性別,而是孩子滿月,就可以預測到了,且誤差極小。


    原本這項技術的出現,是為了讓父母更早地了解自己的孩子,從而在孩子的成長過程中,給予他更相符合的教育。


    可被童凝和孫怡這樣的人利用了,就是給了他們盡快生二胎的機會。


    為什麽要盡快生二胎?


    當然是因為一胎,童澈,以後會分化成一個“沒用”的omega。


    “真是思想荒謬!”聽了童澈講這一段,穆晗風氣得額角青筋都在突突直跳,他緊緊抱住童澈,認真道,“童童,你一定不要聽他們胡說八道,你很厲害,比很多人都要厲害。”


    他的童小貓,自己作詞作曲,唱歌跳舞樣樣在行,又會演戲還會畫畫,這麽棒的全能選手,竟然還會被說成“沒用”!


    至於不會做官經商?那也隻能說明童小貓誌不在此罷了。


    在穆晗風看來,自己的小男朋友絕對是宇宙最棒,不接受反駁!


    童澈露出個小酒窩,大概是有穆晗風在了,以前曾經以為一輩子也講不出口的過往,現在竟也就這樣輕輕鬆鬆講了出來。


    不但講出來了,好像自己的情緒也沒再受到什麽影響。


    他甚至還能反過來逗穆晗風開心了,紅著耳朵,小聲說,“我…我也覺得自己很厲害,能找到,找到穆老師這麽好的男朋友。”


    穆晗風一怔,火氣瞬間散了大半,隻覺得心尖又酸又軟,他輕輕摸著童澈手腕上的傷疤,心底又忍不住泛起一陣後怕。


    幸好,幸好童澈堅持下來了,幸好童澈沒有那麽早放棄。


    不然這麽好這麽好的童小貓,他就無緣再遇上了。


    童澈又往穆晗風懷裏靠了靠,接著講,“我弟弟,就比我小兩歲,如他們所願,他生下來體格就比我健碩很多,檢測說以後百分之99.9,他長大會分化成alpha。”


    兩歲以前太小,童澈沒什麽記憶,就是弟弟出生的時候,他其實也印象不深了。


    童澈能回憶起的童年,大概能追溯到四歲往後。


    而從他有記憶的那一刻起,所有與家庭有關的畫麵,就沒有開心可言。


    不開心的太多了,童澈無意一件一件去回憶,更無意都講給穆晗風聽,刺著他心疼,因此隻隨意揀了一兩件講。


    “我那時候好像剛滿六歲,”童澈回憶道,“準備上小學一年級,那陣他們兩個要一起去陽城市郊出差一個星期,本來不想帶我,可畢竟我還太小,怕一個星期真會餓死人,所以還是把我帶上了。”


    還有句話,童澈沒說出來——


    那是他長這麽大,他們家第一次一家四口出行,當然也是唯一一次。


    在那之前,他弟弟從才滿半歲開始,就每年都會在童凝和孫怡休假的時候,被帶出去各地旅遊,在那之後當然也是這樣。


    而他則是幹脆被扔給鄰居家托管。


    隻不過六歲那次,正巧是暑假,鄰居家也都出去旅遊了,沒人在家。


    隻有六歲的小童澈,想法還很簡單,還會因為難得被爸爸媽媽帶上而開心。


    即便那一個星期,現在回憶起來,根本沒有一丁點值得開心的地方。


    童澈略過了這段沒講,他隻說,“那天在路上,路過一個很大的廣告牌,我現在已經想不起來,當時廣告上的前輩是誰了,隻記得我看了就和他們講,想以後也像那個人一樣,能當個大明星,把自己的照片也映在大牌子上。”


    預想到了童凝和孫怡會有的反應,穆晗風握著童澈的手下意識緊了緊。


    果然,就聽童澈嘲諷笑了笑,接著道,“他們當時的反應很可笑,並沒有動怒訓我,隻是用一種,在我當時還看不懂,卻覺得很不舒服的眼神看著我,說了一句,“果然會是個omega”。”


    那個眼神,當時的童澈看不懂,現在再想起來,卻是一清二楚。


    那就是直白的嘲弄,看不起,甚至鄙夷。


    穆晗風聽得怒火直往頭頂躥,他闔了闔眼,盡力壓住,接了句輕鬆的話題,“原來童童那麽早,就想當大明星了。”


    童澈點了點頭,又有些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半晌,他自嘲笑了笑,輕聲說,“其實現在想一想,他們當初離開把我丟下,倒是陰差陽錯,讓我有機會實現了自己的夢想。”


    童澈想,如果他們真的一直把他養到了十八歲,一直在那樣的環境下長大成人,童澈不保證自己還能有當時那麽孤注一擲的決心。


    從來到這個福利院開始,就一直盤旋在穆晗風心底的念頭,這一刻終於得到了證實。


    他隻覺得一口鬱氣堵在喉嚨口,壓得快喘不上氣,兩隻手牢牢攥緊,又慢慢鬆開,最後,穆晗風啞聲問,“他們…是什麽時候丟下你的?”


    童澈頓了頓,輕聲回答,“我13歲的時候。”


    準確來說,是他13歲分化之後的第三天。


    他當時分化不在家中,出了問題昏迷不醒,後來不知道被哪個好心人救了,再醒來是在醫院的病房,病房裏一個人也沒有。


    沒有救他的好心人,也更不會有他的家人。


    他自己下床出了病房,被醫生發現,又按著做了檢查,他本來不願意做,因為沒有錢付費,卻被醫生告知早已經有人替他付過了所有的醫療包括檢查費用。


    這十年,童澈當然也想過找到那個人,可世界太大,即便隻是陽城這一座城市,也有上千萬人口,他除了記得那人說過的兩句話以外,什麽都不知道,又上哪兒去找?


    大概唯一能做的,也隻是把這份收獲到的善意,再好好傳遞出去。


    當時醫生檢查過,他的身體已經基本恢複健康,可唯一的問題,就是患上了信息素紊亂。


    醫生告訴他這個病離不開抑製劑,好在當時那個好心人在他的醫院卡裏充了很多錢,醫生便把剩餘的錢都開成了抑製劑給他,大概夠用一整年。


    當時剛剛分化的少年童澈,提著一大袋抑製劑回家,得知距離他分化前跑出家已經過去了整整兩天,在路上,便忍不住想,回家會麵對什麽樣的一副情景。


    他想童凝和葉怡會不會著急,會不會看見他又哭又笑,又或者是把他狠狠臭罵一頓。


    但後來想了想,又覺得大概臭罵一頓最有可能,前麵的兩個,大概是他弟弟失蹤兩天才會有的待遇。


    隻不過,童澈唯獨沒有想到,他真正回到家,迎接他的,竟連臭罵都沒有。


    童凝葉怡,還有他的“好”弟弟,三個人看見他從外麵回來,都是滿臉驚愕的。


    整整兩天兩夜,他們甚至不知道童澈曾經出去過。


    他們早已經習慣了三口之家,習慣了童澈是個多餘的,像空氣一樣的存在。


    而當時的家裏很亂,地上攤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葉怡一句話,就決定了他以後的歸屬。


    葉怡和童凝兩個人因為工作變遷,要轉去海城定居生活了,早在一個月前就下了通知,他們就開始給童澈的弟弟聯係海城的學校,辦理轉學相關事宜。


    當然,也早在那時候,他們就決定了徹徹底底放棄童澈,要把他送去福利院。


    童澈到現在,都記得在福利院門口,葉怡和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她說:“爸爸媽媽賺錢很辛苦,要攢著給有用的孩子花。”


    童澈當時很想質問她,“你們究竟憑什麽就斷定我沒有用?!”


    但最後,他還是一個字也沒說出口,轉身跑進了樓裏。


    從他分化到被送進福利院,前後不過三天,這段經曆,童澈現在自己回憶起來,都覺得比劇本寫得還戲劇,也是真的心酸。


    心酸到他不忍心告訴穆晗風。


    這就像穆晗風當時給他講自己的過往的時候,也是有很多一句話帶過的。


    不是不願意敞開心扉,隻是往事已矣,說出來也不過是給對方平添難過。


    因此,童澈掠過了自己分化出問題又被救,也掠過了一回家就發現他們已經準備離開了,隻和穆晗風講了結果,“他們舉家去海城了,把我送來了…”


    童澈停頓了一下,終於說出了最後五個字,“送來了這裏。”


    穆晗風注意到了他的用詞,“舉家”。


    很顯然,童澈早已經把自己劃出了那個“家”。


    穆晗風深深呼吸了一口,吐出口壓在心頭憋悶不已的濁氣,把童澈抱得更緊,“乖了,以後都有男朋友在了。”


    童澈埋在穆晗風頸窩,用力呼吸著他身上淡淡的海洋氣息,感覺自己被往事牽動的心神,就又一點一點舒緩下來。


    真好。


    他遇到穆老師了,就都好起來了。


    講到這裏,後麵的就好說多了。


    當時童凝和葉怡離開,一分錢也沒給小童澈留。


    好在天無絕人之路,那時候正趕上有人給福利院讚助了不少錢,他後兩年,一直到十六歲的抑製劑,也就這樣勉強有了著落。


    可童澈也不敢真的一周打一次,他一般會根據自己的身體狀況判斷,能忍就忍一忍。


    但這個忍耐的過程,必然是極其痛苦的。


    童澈又低頭看了眼自己布滿傷疤的手腕,掠過了最深的那一道沒提,指著其他相比起來比較淺的,不會致命的傷口說道,“這些,基本都是那時候留下的。”


    為了忍耐發情帶來的痛苦,就又另一種更為尖銳,更為極端的痛苦來遮掩,來分散注意力。


    穆晗風指腹在那一道道傷疤上摩挲著,心髒都仿佛揪了起來。


    童澈假性發情那次,他親眼所見,知道不打抑製劑,會有多難受。


    可他卻沒想到,在這難受之上,還能有更難受。


    想象著小小一團的童小貓,一個人蜷縮在陽台角落裏,因為發情難受得渾身發燙又疲軟,卻還握著把刀,割破自己的皮膚,用這樣近乎殘忍的方式逼著自己清醒…


    穆晗風就覺得喉嚨口又泛起了濃重辛澀,快要嘔出血來。


    可最後,他卻也隻是生生壓下了滿腔血氣,斂眉問,“治不好了嗎?”


    “不太容易,”童澈笑了笑,解釋道,“主要是拖得太久,錯過了神經修複的最佳時期。”


    小時候被童凝打過,落下一次病根。


    後來一次次自殘,割得深了又傷到神經。


    再後來,16歲開始出去打工,也從來沒好好上過心。


    一直到19歲開始做練習生,生活過得稍微好些了,才想起來去治,卻已經晚了。


    見穆晗風一直沒出聲,神色晦暗不明,童澈又鬆了語氣去哄他,“其實現在這樣也不礙什麽事,就是吃不上勁,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嬌氣了不少,不過,不是有你在了嗎?”


    穆晗風知道他有意寬自己心,斂了神色,無奈歎口氣,配合應道,“嗯,嬌氣就嬌氣,男朋友寵著。”


    隻是話雖這麽說,穆晗風還是記下了今晚就去讓雲蘇聯係最好的神經科醫生,順便…


    穆晗風垂下眼睫,順便,也要打聽打聽童澈那對所謂的父母和弟弟,現在過得怎麽樣。


    聽穆晗風這樣說,童澈明顯放鬆了不少,又往他懷裏鑽了鑽,想起什麽,他忽然轉頭,彎下腰仔細扒著旁邊的牆根看。


    穆晗風注意到了,問他,“怎麽了?在找什麽?”


    童澈有些不好意思,看了兩眼就又直起了身,解釋道,“我以前,以前在這邊刻過字,不過剛想起來,前幾年這裏重新刷過油漆,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穆晗風想了想,忽然道,“現在還想刻嗎?”


    童澈一愣,耳朵紅了紅,可還是誠實點了點頭。


    他那時候不知在哪本哄人的書上看過,說把自己的心願刻在牆上,願望就會實現。


    童澈當時正值青春時期,又才讀了那首詩不久,因此刻的是——


    想去看大海,想去見心上人。


    現在都實現了,也許以後還有機會,和心上人一起去看大海。


    明知道這東西就是哄人玩的,可童澈卻還是有些固執地,想再刻一次自己的心願。


    於是,他摸出了之前繳收上來的折疊小刀,側身彎腰,在牆的角落,一筆一劃刻下了新的願望——


    想和穆老師有個家。


    刻完,童澈又後知後覺有些難為情,他轉頭看向穆晗風,嘴唇動了動,卻又一時不知道要說什麽。


    穆晗風也沒說話,隻是探手過來,接過了他手裏的小刀,在那行小字下麵,又神情專注,認認真真,刻下了四個字——


    一定會的。


    是願望,更是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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