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沒想到穆晗風會忽然提起這個,童澈微微愣了一下,又很快應道,“記得!”


    那個密室裏,既能把他嚇到爆炸,卻又能讓他共情的男孩小傑,童澈當然記得。


    穆晗風又低聲問,“那他的家庭背景,你還記得嗎?”


    童澈毫不猶豫點了頭。


    小傑,父親在他五歲時候出軌,原因是和所謂的第三者之間信息素契合度更高,親生母親因此上吊自殺。


    此後,父親帶著新歡,還有與新歡生的女兒登堂入室。


    而小傑,成為了這個三口之家之中,唯一多餘的人。


    童澈自己在腦海裏把這段故事背景捋了一遍,眉心一跳,突然之間,有個念頭衝了出來。


    他驀然轉頭看向穆晗風,張了張口,“穆老師,你…”


    “大概就是你猜得那樣了,”穆晗風語氣輕鬆,打斷了童澈的話,扯了扯唇角,“我當時能把那個故事猜得那麽準,並不全是因為推理能力強。”


    童澈聽懂了這句話。


    並不全是因為推理能力強,更是因為,自己有跟他相似的經曆,才能猜得那麽準。


    童澈下意識攥緊了拳。


    所以,他當初做過的那個夢,果然是真的嗎?


    夢裏,穆晗風有個虛偽的後媽,還有個討厭的弟弟。


    童澈垂下眼睫,緊緊抿著下唇。


    他忽然就覺得心口很悶,像是被一塊巨石壓住了,壓得他喘不過氣。


    穆晗風看著童澈這副模樣,忍不住失笑,抬手用拇指蹭了蹭他的唇角,“童小貓,我才剛開了個頭,你就要哭不哭的了,這還要我怎麽往下說?”


    童澈霍然抬眸,直直望著穆晗風,語氣是少有的倔強,“我沒有要哭不哭,要說,我都要聽!”


    穆晗風怔了怔,啞然,把擦頭發的毛巾丟在一旁,幹脆從後抱著人躺了下來,手臂自然環在童澈的腰間,溫聲道,“躺著說,乖。”


    童澈剛剛的氣勢,因為突然變換的動作,和穆晗風的一個字,就瞬間被殺沒了影。


    他又往穆晗風懷裏拱了拱,悶悶“嗯”了一聲。


    穆晗風輕輕揉了揉童澈的後腦勺,把話題轉了回去,“我的家庭情況,確實和小傑的很像,但又不完全一樣,我不知道我這樣,算是更幸運些,還是不幸些。”


    穆晗風慢慢講了起來。


    他和小傑之間最大的區別,就是小傑還曾經享受過五年來自親生母親的愛,而他,卻隻有不到一個月。


    擁有過再失去,和從未擁有過,究竟哪個更不幸,穆晗風自己也說不清楚。


    “穆揚,”穆晗風不願認這樣的人為父親,說起來便是直呼姓名,“他比小傑的父親還過分,他是在我母親懷著我的期間,就出軌了。”


    穆揚,和穆晗風的親生母親沈韻,是大學同學。


    沈家書香門第,沈韻是純粹的大家閨秀,乖巧omega,上大學之前從沒有談過戀愛。


    直到念大學,認識了穆揚。


    那時候的穆揚,穆家的公子哥,優秀alpha,天之驕子風流倜儻。


    兩人一見傾心再見傾情,在一起得順理成章,周圍同學們見了,也無人不讚一句天作之合。


    那時候年輕,愛得熱烈,信息素契合度高不高這種生理問題,從不在兩人的考慮範圍內。


    直到大學畢業,雙方都見過了彼此家長,定下了要結婚,婚前體檢中,信息素契合度是默認的一個項目。


    而直到那時,穆揚和沈韻才知道,他們的信息素契合度隻有60。


    60,算是一個及格線,撐死能讓兩個人不會對彼此的信息素感到厭煩,卻遠不至於促成相愛。


    可那時候的穆揚和沈韻卻反倒以此為喜。


    60的契合度,他們卻依然喜歡上了彼此,這說明說明什麽?


    說明他們的真愛無關乎信息素!


    當時給他們做檢查的那位醫生委婉提醒過了兩個人,大意就是說一般信息素契合度達到80以上的兩個人,才會選擇結婚,像他們這種情況比較少見,也許更容易麵臨愛情消退從而婚變的危機。


    可毫不意外,當時的兩個人,聽不進這話。


    他們義無反顧地選擇了結婚。


    可真正結婚之後,沒多久,問題就開始浮出水麵了。


    這問題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麵。


    一方麵,是沈韻的性格決定了,她並不適合於這種所謂的豪門世家。


    她性格沉靜,自幼隻喜歡讀書,有一腦袋的浪漫想法。


    會喜歡上穆揚,也從來不是因為看重他的家世。


    可結婚和戀愛終歸是不一樣的,戀愛時候不需要麵對的繁瑣,婚後就不得不麵對。


    時間長了,沈韻覺得憋悶,而穆揚最開始會哄著她,漸漸也覺得她太不成熟,什麽都幫不到自己,還總需要自己費勁心力去哄,久而久之,就覺得膩煩了。


    而另一方麵,則是建立在兩人感情開始消退的基礎上,又因為信息素契合度不夠高,漸漸導致的性-生活不那麽和諧了。


    信息素契合度不夠高的ao,進行標記的過程就會更多痛苦。


    曾經戀愛時候,彼此喜歡,痛也覺得心裏滿足。


    可婚後時間久了,一個不願意忍耐,另一個也越發粗暴。


    但在經曆了這樣一段不怎麽愉快的過程之後,沈韻還是懷孕了。


    那段時間,穆家已經是穆揚做主了。


    穆揚每天在商場上周旋,應酬不斷,不再每天都回家,好不容易回來一趟,還染著一身煙酒香水味。


    沈韻心裏難過,可除了在家養胎,日日懷念著曾經兩人的恩愛過往以外,別無他法。


    她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肚子裏的孩子上,妄想這個“愛情的結晶”,能夠重新挽回他們的愛情。


    一晃十個月,終於到了臨產期,孩子順利出生。


    這個孩子,自然就是穆晗風。


    沈韻很欣喜,日日盼望穆揚回家,盼望他們這個三口之家會重新變得幸福恩愛起來。


    可穆揚,除了在穆晗風出生的當天露了一麵之後,就又不見了人影。


    情緒大起大落,沈韻患上了產後抑鬱。


    她也無心再照顧剛剛出生的小小穆晗風,成天都是以淚洗麵,瘋魔一般等著穆揚回家。


    終於有一天晚上,他等回了穆揚。


    可卻不是穆揚一個人,而是還有另外一個名叫秦婉的女人。


    穆揚堂而皇之將人帶回了家,兩個人形影不離,看起來恩愛至極。


    後來沈韻聽說,秦婉和穆揚的信息素契合度高達90。


    自此,沈韻再也承受不住,情緒徹底崩潰,最後選擇了自殺。


    而那時候,穆晗風才出生了17天,還不足滿月。


    穆晗風講這些的時候,語氣很淡,讓人聽不出什麽情緒,就像在陳述別人的故事。


    可童澈卻覺得心髒像被一隻大手狠狠攥住,揪成了一團。


    他又用力往穆晗風懷裏鑽了鑽,像是想把自己整個人都和穆晗風融為一體,不留縫隙。


    沉默半晌,童澈想到什麽,啞聲問道,“那你…你是什麽時候知道這些的?”


    穆晗風生母去世的時候,他還不到滿月,那麽小,自然是不會有記憶的,一定是後來慢慢長大,才聽誰說的。


    問出這句話的童澈,還沒有想到,接下來,插在他心口的刀能捅得更深。


    穆晗風頓了頓,一直淡漠無波的語氣終於有了一絲起伏,他無奈般苦笑了一下,輕聲道,“是18歲,我成年禮的第二天。”


    童澈呼吸驀地一緊,他喉結下意識吞咽了一下,聽穆晗風繼續往下說。


    穆晗風又把童澈抱得更緊了些,接著開口,“在那以前,我一直接受的說辭都是,我母親是因為生我時候難產而死的。因此那之前,我對秦婉其實沒有太大敵意。”


    因為他把秦婉當作了穆揚在他母親去世之後,才再次戀愛娶回來的妻子。


    而秦婉的兒子,也就是現在據說躺在醫院裏的,他所謂的弟弟,小他五歲。


    至於為什麽會比他晚了五年才出生,穆晗風也是直到18歲,才知道的。


    那是因為當初,穆揚不管不顧要在沈韻去世不到半年,就迎娶秦婉進門。


    講到這裏,穆晗風唇角勾起嘲諷弧度,“是不是覺得他很可笑?”


    當初口口聲聲喊著真愛的是他,可真愛懷孕期間出軌,真愛死後半年不到就想另娶新歡的,也依然是他。


    “不是…不是可笑,”童澈心疼得語氣都在發顫,咬牙道,“是可惡!”


    穆晗風低頭親親童澈的耳鬢,接著講道,“因為這個,那時候我爺爺給他立了死規矩,非要娶可以,但不準留下子女。”


    這大概是身為爺爺,能唯一給自己的“正統”孫子穆晗風,爭取到的唯一一點利益了。


    然而將近五年之後,穆老爺子因病離世,這條規矩也終究做不得準了。


    於是,秦婉終於還是如願生下了自己的兒子。


    五歲以前太小,穆晗風對那時候的記憶並不算深,可隨著他慢慢長大,記憶也就變得愈加深刻。


    18歲以前,有記憶的每一天,都絕對談不上快樂,卻也算不得痛苦。


    這當然不是因為穆揚和秦婉對他好,隻是因為他從開始就沒有過期待。


    就像當時在密室裏,看見小傑不去爭辯不去溝通一樣,穆晗風也從不會因為他和所謂的弟弟之間,明顯不平等的待遇而抱怨。


    孩童時候,弟弟有的玩具遊戲機,他沒有;少年時候,弟弟有的各種名牌衣服名牌鞋,他也沒有;弟弟的零花錢是他的十倍不止。


    所有的世家社交場合,出現的都隻有弟弟,而沒有他。


    18歲以前的穆晗風,除了住在大別墅裏,過得根本不像一個豪門世家的小少爺。


    就連18歲的成人禮,也是他隨便和當時關係不錯的同學一起出去吃了頓飯,就算結束了的。


    這所有的一切,穆晗風原本都沒替自己不平過。


    因為他覺得自己生來就是低人一等,他生來沒有媽媽,生來,就在那個三口之家裏,是個多餘的人。


    雖然情況不完全一樣,可這樣的想法,童澈太能感同身受了。


    他都懂,甚至能在腦子裏勾勒出小穆晗風的模樣,因此隻是更用力地抱住他。


    像是隔著十年,甚至二十年的漫漫時間長河,回身擁抱住了小一號,更小一號的穆晗風。


    穆晗風下巴抵在童澈毛茸茸的發頂上,輕蹭了兩下,又忽然轉折道,“可是直到我成年第二天,輝叔突然給了我一個帶鎖的小盒子,說是我爺爺去世前托付給他,讓他在我成年之後,轉交給我的。”


    童澈愣了一下,隱隱想明白了什麽,他下意識屏住了呼吸。


    果然,穆晗風下一句便是,“我就是在那個時候知道真相的,那個盒子,可以說是扭轉了我的人生。”


    盒子打開,放在最上麵的,是一封信,是他爺爺去世前寫下的,裏麵告訴了他全部的真相,還告訴他留下了兩個值得托付的人,他如果需要,可以去找他們。


    穆晗風能理解他爺爺為什麽一定要等他成年,才肯讓他知道真相。


    畢竟對於一個未成年的孩子來說,能做的少之甚少,即便知道了,也不過是徒增仇恨與痛苦罷了。


    可理解歸理解,在乍然知道的那一刻,穆晗風還是難免心緒激蕩,一連病了半個月。


    什麽天生低人一等,什麽沒資格不平,什麽他是多餘的,都他媽是扯淡!


    他就是堂堂正正的穆家少爺,他母親,根本就是被穆揚和秦婉害死的!


    時隔多年再提起這些,穆晗風早已沒了當初看到那封信時候的震驚與激蕩心緒,他隻是闔了闔眼,吐出口難免被激起的鬱氣。


    可童澈聽了,卻覺得真的要喘不上氣了,他頭埋在穆晗風胸口,死死咬住下唇,可還是沒有忍住,溢出聲哭腔。


    18歲的穆晗風,那麽好那麽好的穆晗風。


    別人的成人禮,是鮮花簇擁,是萬丈光芒。


    而穆晗風的成人禮,是一紙荒唐真相,是沉屙難愈的心傷,是煢煢孑立無依無靠的未知明天。


    他現在隻是聽一聽,想一想,都覺得呼吸困難。


    那麽當初,身處其中的穆晗風,又究竟是怎麽一步步熬過來的?


    “小貓,別哭,”而穆晗風現在竟還能反過來安慰他,“別咬嘴唇,你哭得男朋友心疼。”


    童澈再也壓製不住,猛地抬起頭來,大聲道,“我也心疼!心疼死了!”


    穆晗風怔了一瞬,眸底神色愈緩,他低下頭,唇瓣觸碰上童澈的臉頰,一點一點,極盡輕柔地吻去他臉上的淚珠,“乖了,男朋友跟你說這些,不是為了惹你哭的,何況現在,不是已經都好了嗎?”


    童澈深深呼吸了兩下,牢牢攀著穆晗風的後背,又問,“後來呢?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穆晗風笑了笑,“後來我就去找了我爺爺信中說的,那兩個可以信任的人。”


    在那之前,穆晗風默認了穆家的所有,都該由他那個所謂的弟弟來繼承。


    可直到那時候知道了真相,穆晗風病好之後,便下定了決心,要奪回本該屬於自己的所有。


    他其實在這方麵隨了他母親,並不喜歡在商場上打交道,也對穆家家產亦或穆家當家人這樣的地位,沒有任何興趣。


    但是這些東西是他的,就當是alpha骨頭裏的本性作祟,他也絕不會拱手讓人。


    尤其是讓給傷害了他母親,也傷害了他的人。


    好在他雖然不喜歡商場,卻並不代表不具備這方麵的天賦,相反,他很有天資,且處事果決,是天生的商人。


    在他爺爺留給他的人的幫助,以及他自己的努力下,穆晗風花費四年時間,已經成功擁有了前景極好的個人企業。但很顯然,那時候的他還不足以和穆揚對抗。


    而最後,真正扳倒穆揚的,其實是穆揚自己。


    有不少經商之人,為了自己的利益,難免都會企圖鑽一鑽法律的空子。


    尤其是企業做得越大的,鑽的空子也就越大。


    這其中,當然少不得穆揚。


    其實真正到了穆揚這個地位,隻要不是太過分的,相關人員多半也是睜隻眼閉隻眼的,畢竟大家互惠互利。


    可穆晗風竟然硬生生,從中揪出了足矣一擊命中穆揚的證據,讓相關人員無法再睜隻眼閉隻眼,讓穆揚不得不被繩之以法。


    “那他現在…”童澈情緒平複了些,他閉了閉眼,輕聲問,“他還在監獄嗎?”


    穆晗風“嗯”了一聲,眼底冰寒一片,“當時判了十四年,他自己疏通關係,減到了十年,現在也還有六年。”


    童澈放下心來,現在的穆晗風已經不可能再受他影響製約了,又遑論六年以後?


    沒聽見童澈回答,穆晗風心底還是不由浮起了一絲不安,他自嘲笑了笑,“所以其實,今天秦婉說的也不完全錯,我確實薄情寡義冷血心狠,連親生父親都能送進監獄。童童,你怕不怕我?”


    最後一句話,穆晗風問得很深很沉,甚至扣在童澈腰間的手,都下意識添了力道。


    童澈終於明白過來,穆晗風當時在密室裏,為什麽會問他會不會覺得小傑可怕了。


    可這究竟有什麽可怕?


    可怕的明明就是穆揚,是秦婉!


    童澈回過神來,抬頭與穆晗風對視,望進他眼底暗藏著的不安與偏執,忍不住斂起了眉頭,語氣是少有的鏗鏘有力擲地有聲,“我當時不就回答過了,我不怕,因為穆揚這樣的人,根本就不配為人父!而且,我白天也說過了,不許你聽那個秦婉胡說八道,你明明就這麽好,你不是答應我了嗎,你說了隻聽我的!”


    穆晗風看著臉上還掛著淚痕,卻突然氣鼓鼓凶起來的童小貓,蟄伏於心底的那最後一絲不安,也終於悄然散盡。


    他眉眼鬆下來,蹭了蹭童澈的額頭,輕聲哄道,“嗯,是男朋友問錯了,男朋友相信童小貓,也隻聽童小貓的。”


    他又講了講後續。


    穆揚進監獄那年,他才剛滿二十二周歲,而他那所謂的弟弟還是個未成年。


    事出突然,即便秦婉有心想扶親生兒子當家做主,卻也根本沒那個能耐。


    而穆晗風也無意真的做什麽穆家當家人,他隻是取回了原本該屬於他的那部分,整合了自己的企業,做得更為穩當。


    當然同時,也收走了秦婉母子倆人所有的榮華富貴,隻給了她們一處陽城邊郊的普通房子,穆晗風自認已經仁至義盡。


    至於後來,這兩人能怎麽活,又能活成什麽樣,就跟他沒有半分錢的關係了。


    當然這五年間,秦婉也一直想方設法聯係他,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卻還是聯係不到他,從他這裏也再要不到一分錢。


    也正因此,秦婉才會鬧今天那一出。


    “不給錢不跟他們聯係是對的!”童澈聽得更生氣了,竟還少見地罵了人,“秦婉簡直是,簡直是不要臉!”


    頭一次聽童小貓罵人,穆晗風覺得新鮮,他低下頭,笑著在童澈臉頰上親了一口,“小貓,你怎麽罵人也這麽可愛。”


    氣鼓鼓的童小貓一秒漏氣,紅著臉嗔他,“不是…不是在說正事嗎?”


    “他們也配叫正事?”穆晗風嗤了一聲,又去親童澈的另一側臉頰,語氣放得溫緩而認真,“童小貓,你記好了,我的正事,有且隻有你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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