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小皇帝氣色不好,坐在上麵,依舊不曾言語,麵對元喬,也不再多看一眼。


    反是元喬,頻頻看向她,漸漸地生起悔意,早知不該如此逗弄她。下朝後,她暫且留了下來,裝作有事欲稟。


    又恐小皇帝多疑,便道:“臣來是問陛下避暑一事。”


    滿殿朝臣退下去了,元莞才回過神來,她似有些熱,額間滲出些許汗水,愣了一瞬,才道:“臨安城內並不熱,興師動眾不大好。”


    她麵容格外蒼白,元喬走近兩步,竟觀不出她的心思來,隻好順著方才的話繼續道:“陛下是天子,若想去,也無不可。”


    昨日蘇聞說過,皇帝問起行宮內可有有趣之事,心中還是想去的。


    元喬本是寬慰的話,卻令元莞唇角露出諷刺的笑,冷冷地望著她:“姑母的話很動聽,可惜朕是傀儡,就算親政,諸多事宜也做不了主。”


    果然還是為的昨日之事。元喬不經意間皺眉,欲回諷一句,抬眸見她臉色竟比方才還差了些。她隻好不再說話,小皇帝氣性大,若真氣出好歹來,豈非得不償失。


    殿內寂靜下來,小皇帝坐得端正,唇角緊抿,失去血色。


    此舉落在元喬眼裏,無異於是生氣而強自克製。


    小皇帝進步很多,在她這個政敵麵前,竟懂得壓製自己的情緒了,她笑了笑:“陛下不若出城去看看,行宮裏的諸多趣事。”


    元莞的手放在自己的膝前,緊緊扣住膝蓋維持自己的儀態,不願讓元喬小瞧了去,她眼中的冷靜,泛著寒光,沉聲道:“朕若去,太後可會去?”


    “多半會去的。”元喬道。她不懂元莞的意思,大宋重孝道,皇帝去避暑,怎會不帶太後。除非太後自己不願去,不然斷沒有拋下她的道理。


    小皇帝又在想什麽詭計?


    元莞聽後,也沒有在再氣,而是認真去想,如何將太後留在宮裏。元喬等著她的回複,不好令人幹等著,她點頭道:“姑母想朕去,那便去,”


    元喬又是一陣無奈,怎地是她要去,明明是蘇聞提議的,她不好再說,隻得稱是退了出去。


    皇帝要去避暑,諸多事情都得安排下來,尤其是留在臨安城的人,元喬當即想到蘇聞,唯有他留守臨安,她才放心。


    元喬出宮去安排,殿內的元莞長長鬆了一口氣,喚來孤鶩,沉靜道:“你去命人截殺了劉謹行,不需走出太遠,出了臨安城就可動手,動作快些,鬧得越大越好。”


    孤鶩稱是,疾步退了出去。


    元莞緊緊抿著唇角,身上湧起一陣無力,自己強撐著出殿,坐在步輦回福寧殿。


    落霞在殿外候著,見到陛下的步輦後,迅速走近,見她麵色不對,扶著她走下來。


    元莞不肯,避開她的手,自己抬腳往裏走去,回殿後,就脫下朝服,麵上的汗更多了些,她望著銅鏡裏的自己,修身玉立,天子之尊,威儀四方。


    她是天子,今日元喬提醒她的,她是天子。


    她緊緊閉眼,冷靜地讓人害怕,落霞不敢上前,眼中忽而掉了兩滴淚。她欲勸皇帝歇息時,銅鏡裏的人睜開眼睛,眼裏的冰冷,嚇得她心口一跳。


    元莞望著自己,手摸上眼角,那雙藍眸令她厭惡,長久呼出一口氣,與落霞道:“疼的是朕,你哭甚。”


    “我、我心疼陛下。”落霞不敢哭了,屏住哭泣聲,隻有肩膀微顫。


    元莞輕笑一聲,哪怕後背疼得厲害,也隻忍著,側眸看了她一眼,笑說:“心疼啊,我都不心疼自己,你心疼什麽,再者我也不吃虧。”


    她高興得連自稱都換了,長這麽大都沒有忘記,她落到今日的局麵,是劉謹行一手造成的,她快要報仇了,些許疼痛怕什麽呢。


    在狀台前坐了片刻,望著自己蒼白的臉色,覺得厭惡,遽然站起身,腿腳微微發軟,整個人晃悠了一下,又跌回凳子上,眼前陣陣發黑。


    那廂元喬出殿後,去見蘇聞,連同幾名朝臣,迅速將避暑的事安排下來,三日後就可動身。蘇聞留在臨安坐鎮,元喬隨皇帝去行宮,太後一道同行。


    樞密院掌兵籍、虎符,權力頗大,留蘇聞在,也大可放心。為免蘇聞有異心,元喬以防萬一,又令禦史大夫數人留下。


    大宋製度分明,宰相之用舍用聽之天子,諫官之予奪聽之宰相,天子之得失則舉而聽之諫官,環相而治。可到了元莞這裏,就有不少變動。


    皇帝不得政,諫官的作用就大大減少,而對向了朝臣與宰執。


    重重吩咐後已是第二日,她欲向皇帝言明此事,想到前日發生的事,讓蘇聞去稟,免得小皇帝見她又生氣。


    不想,蘇聞去而複返,緊張又不自信道:“陛下病了,不見朝臣。”


    這是被氣恨了?元喬莫名心虛,蘇聞不知內情,她站起身:“召太醫院院正來問問。”


    二人焦急等著,半個時辰後,院正匆匆而來,蘇聞先道:“陛下是何病症?”


    醫正拎著醫箱,被猛地一問,當即呆愣下來:“陛下病了?臣未曾接到傳訊。”


    蘇相與大長公主對視一眼後,元喬起身,“我入宮去看看,蘇相將避暑一事安排下去就可,陛下若問,就道是我同意的。”


    蘇聞稱是,大長公主匆匆入宮去了。


    皇帝不在垂拱殿,已未曾理政,留在福寧殿內了。


    宮城守衛森嚴,一路至福寧殿也未曾有異樣,元喬在宮外等著,落霞急忙來見,俯身一禮,拘謹道:“陛下確有不適,正在休息,殿下不若、不若明日再來。”


    昨今的早朝,皇帝氣色確實不對,昨日隻當是被她氣狠了,今日還沒消氣?


    她凝視著落霞:“陛下哪裏不適?”


    “天氣酷熱,陛下中了些暑氣。”落霞頭垂得很低,不敢麵對大長公主的質問。


    她愈顫栗,元喬就愈覺得不對,問道:“太後可來過?”


    落霞想扯謊,奈何此事一問旁人也是知曉的,她為難地搖了搖頭。


    元喬站在廊下,望著福寧殿外蔥翠之色,不見花卉,都是些綠葉,風吹來,樹葉搖曳,讓人冷靜了些。


    時至今日,作為大長公主的她,見過太多的美景,福寧殿外的景色反有些單調了,她站著不動,落霞身體發顫,她害怕大長公主闖進去,到時她也攔不住的。


    這些時日以來,她愈感大長公主行事霸道,明明都已開口讓陛下親政,卻總是橫加幹涉,讓人不喜。


    元喬瞧著景色出神,許久才道:“殿外隻一色,陛下不喜歡紅花嗎?”


    落霞也不知如何回答,總不好說陛下討厭紅花。陛下中覺得自己成了大長公主的陪襯,故而對於紅花綠葉一事,就變得不喜,殿外遍植綠樹,紅花如何也不要。


    她裝走不知地搖首:“奴不知曉。”


    落霞謹慎,一字都未曾泄露,元喬也做不出闖皇帝寢宮的事來,如何來、如何回去的。


    今日見不到皇帝,明日總能見到的。


    等過一夜後,皇帝稱病不朝了,蘇聞等人愈發坐不住了,問及院正陛下的病情。可院正根本都沒有見到皇帝,被逼問得急了,自己去請平安脈。


    他去請脈,半道上被太後請過去了。


    太後似是中暑了,精神不大好,院正提起精神診脈,開了些調理去火的藥,這才退了出來,他走到福寧殿外,請求見陛下。


    福寧殿的掌事宮人走了出來,笑著揖禮,“院正來晚了,女醫方走,您就不用來診脈了。”


    院正糊塗,欲問是哪名女醫,話未說,就見俏麗的掌事宮人關上宮門了,理都不理他。


    被趕出來後,他隻得去蘇相處複命,將實情告知,蘇聞要招女醫,被大長公主攔住,聽她沉聲道:“蘇相如此便是逾矩了。”


    蘇聞耐不住性子,見她從容,不覺尷尬:“殿下入宮瞧瞧?陛下龍體為重,您作為姑母,去探視一二也可。”


    最要緊的兩人都是女子,不算外臣,他們則不同了。


    元喬猶豫須臾,蘇聞擔憂道:“殿下在猶豫什麽?您又非外臣,去探視陛下,並無失禮貌之處。”


    眼下的情勢,出了所有人的意料,就連元喬也不知小皇帝究竟是何意圖了。


    她蹙了下眉頭,既擔憂又忐忑,對上蘇聞的視線後,才不得不點頭:“我去看看。”


    蘇聞與她一道入宮,他是外臣,不好入內宮,就在外等著,元喬一人入內。


    她擔憂小皇帝不肯見她,小皇帝的性子倔強得很,當年挨了她那麽多下戒尺,哼都不哼一聲,眼下若真病了,隻怕見到她,會病得更加厲害。


    入福寧殿後,照舊是落霞來迎接,她直接道:“孤要見皇帝。”


    語氣強硬,態度霸道,落霞拗不過她,隻得回去稟報皇帝。


    片刻後,她又退了出來,請大長公主進去。


    元喬入內,皇帝剛醒片刻,臉色紅撲撲的,發絲散在肩上,精神確實不大好。她坐在寬榻上,照舊挺直脊背,在元喬行禮後就命人設座。


    她先開口:“姑母為何事而來?”


    元喬聽其音沙啞,忍不住抬首看一眼,皇帝坐得筆直,態度端正,隻是臉色紅得有些不正常,她擔憂道:“陛下病得很重,為何不召太醫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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