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城。


    暮冬的陽光帶不來多少溫暖,卿荊從咖啡店走出來,寒風撲了滿懷,她連忙把大衣裹緊,埋頭往前走去。


    林沫年後就沒再過來,卿荊又著手準備招聘新的活動策劃,但左看右看,麵試了好幾個人都覺得不滿意。


    這個不如林沫鬼點子多,那個不如林沫外向活潑,還有的樣樣都比林沫強,但就是和整個店氣場不合。


    卿荊裹著大衣在寒風裏走,又歎了口氣,已經是今天第十四次了。


    拐過街角就是卿荊停車的地方,她提前拿出車鑰匙,剛準備按下車門,旁邊忽然又撲來一陣清新的風。


    卿荊眉頭微微皺了下,嘴裏無奈的說:


    “怎麽又來了,說好的不到我店裏去呢。”


    轉身,眼睛明亮、頭發淩亂的汪靈,果然站在旁邊,依舊是那副鬼迷心竅一樣的癡迷表情,盯著自己看。


    卿荊那一瞬間有點恍惚,因為她看到,汪靈身上穿的衣服是以前大學時候,自己買給她的那件聖誕禮物。


    汪靈大學時候非常窮,作為她的導員,卿荊一開始還隻是關心她的生活,但到後來就變味了,開始給她買這買那。


    汪靈現在身上穿的這件紅色運動風外套,就是當年大二的時候,卿荊送給汪靈的春節禮物。


    卿荊還記得很清楚,自己是開春回到學校以後,在教學樓隱蔽的拐角處送禮物的,當時汪靈眼睛都亮了。


    “這麽好看的衣服……很貴吧?多少錢啊老師我還你錢!”


    卿荊溫柔微笑,摸了摸汪靈亂糟糟的頭發:


    “不要你的錢,你辛苦打工賺的錢,多給自己買點好吃的,知道嗎?還有這個頭發,你也好好處理一下,要整潔一點才好。”


    汪靈仰著頭,目光中滿是信賴,拿腦袋往卿荊手底下湊,像一隻乖順的小寵物。


    “謝謝老師……老師你人真好!我也有禮物要送給你。”


    卿荊笑彎了眼睛:


    “是嗎?是什麽禮物啊?”


    汪靈從背上的舊書包裏掏啊掏,掏了半天,掏出來一個禮品盒子。


    她瞪著小狗一樣的圓眼睛,帶著羞澀靦腆的笑,把盒子塞進卿荊懷裏,自己轉身就跑,哪怕卿荊在她身後叫她好幾句也不回頭。


    卿荊不明所以,手裏捧著禮品盒子回到辦公室,望著盒子發呆。


    禮品盒是粉色的,係著浪漫的藍色絲帶,就是學校外麵那種很常見的禮品盒。


    汪靈家裏條件很差,打工也隻夠自己的夥食費,甚至卿荊知道她會偷偷往家裏寄錢,所以肯定買不起什麽貴的禮物,自己就算收了也不算收受賄賂吧……


    學校規定導員不能收受學生賄賂,雖然大部分時候隻要沒人舉報就沒事,但卿荊自己一直很遵守。


    想了好一會兒,卿荊深呼吸,著手拆開盒子。


    盒子裏堆滿了千紙鶴,是用浪漫的星空紙一隻一隻疊出來的,隱約能看到翅膀中間有些字。


    而在一堆千紙鶴中間,放著一個紮眼的小首飾盒。


    卿荊屏住呼吸,預感到了什麽,伸手打開了那個首飾盒。


    裏麵靜靜躺著一枚銀色鑽石戒指。


    直到十年之後的今天,卿荊依然記得,看見戒指時自己的震撼。


    她和汪靈兩個人那時都已經對彼此有了好感,但礙於師生關係誰都沒有捅破,哪怕是送了戒指的汪靈,也並沒有直接告白。


    那些千紙鶴,每一隻都寫了字,全都是兩個人以前日常相處時,對彼此說的話,充滿了回憶,卻依然隱晦。


    但這些東西結合起來,足夠對卿荊當時的心情產生巨大的震撼。


    沒過多久,卿荊找汪靈單獨談話:


    “我是老師你是學生,我們……不行的。”


    汪靈眨了眨眼睛,咬著嘴唇躊躇半晌,忽然開口說:


    “可是我愛你。”


    卿荊完全忘記了呼吸,看著汪靈那雙澄澈到極點、也執著到極點的眼睛,感覺一時如墜雲中,思緒飄飛。


    “我退學,我們結婚。”


    汪靈說的輕描淡寫,可是了解她的卿荊卻知道,這孩子從不輕易做出決定,一旦她說出口,那就是她反複掂量過後下定決心、甚至已經在實施的事情了。


    這樣怎麽行呢?


    卿荊無奈的歎了口氣,又是溫柔的笑了起來,伸手摸了摸汪靈的腦袋:


    “傻孩子啊……我不許你退學。其實我一直有個想法,我想出去自己開個咖啡館……”


    沒過多久,卿荊辦理了離職手續,放棄了這個在所有人看來都完美無缺的工作,開始籌劃開的咖啡館相關事宜。


    汪靈順順利利念完了大學,沒有讀研究生,畢業的時候就靠自己攢的獎學金和打工掙的錢,借助上學時候的實踐基礎,直接開始了創業。


    就在卿荊咖啡館開業的那一個月裏,兩個人就去民政局領了結婚證。


    又過了半年,兩人補上了婚禮,高朋滿座,雙方父母親人全都感動落淚,一切就像童話故事一般美好。


    但是……卿荊從回憶中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已經坐上了汪靈的車,汪靈自己開著車,不知要往何處去。


    “你要去哪?”


    卿荊問著,有點害怕。


    *


    卿荊是從結婚後一年開始,慢慢的對汪靈產生了害怕,那種如影隨形的、滲透到細微生活裏的害怕,讓她覺得非常窒息。


    在大學的時候,卿荊畢竟和汪靈接觸不深,直到結婚相處很久,她才感覺到,汪靈這個人,人格上是有一定缺陷的。


    她充滿著細致到令人發毛的控製欲。


    大到卿荊咖啡店的裝修布局,小到卿荊早餐麵包吃幾塊,汪靈都想要全部控製起來,讓一切按照她自己的想法來。


    卿荊脾氣溫和,也覺得這些小事沒必要計較,所以就放任了。結果一天天下來,汪靈那可怕的控製欲膨脹的像個惡魔,等卿荊發現時,為時已晚。


    某一天夜裏,卿荊回到家,看見汪靈一個人坐在沙發上,屋裏沒有開燈,黑暗中隻有汪靈那雙眼睛閃爍著暗光。


    她試圖說兩句笑話活躍氣氛,汪靈卻一言不發,氣壓低沉的讓人窒息。


    “今天我看見了,那個客人……你跟她說了太多話,你們站在吧台聊了一刻鍾,她還對著你抹眼淚。她比我好嗎?她知道你肚子痛時要順時針揉肚子嗎?她知道你姨媽期間不能喝咖啡嗎?她會半夜跑三公裏,為你買你愛吃的醬香餅嗎?”


    卿荊覺得簡直無可理喻:


    “你在說什麽啊?那個客人就是我們店的熟客啊,她今天被男朋友甩了,我就安慰了她兩句,順便推銷了一下我們店的新套餐,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樣!”


    汪靈抬起頭,眼裏已經滿是淚水,晶瑩的在黑暗中閃爍著:


    “她被男朋友甩了,下一步就是來找你了,是嗎?你這麽好,對所有人都這麽溫柔,我一點都感覺不到我的特殊性,可是你對我才應該是最好的不是嗎?我每天看見你跟別人說話,我都擔驚受怕,因為我不夠好,配不上你,你就要去找別人說話是嗎?”


    卿荊:


    “……你喝點水冷靜一下,我先去洗澡了。”


    她轉身欲走,胳膊被汪靈緊緊抓住,瞬間天旋地轉,她被汪靈按倒在沙發上。


    汪靈急切地脫去她的衣服,一邊哭著說:


    “老師我不是那個意思……老師你別離開我,我們來做……你喜歡我的技術對嗎,我要讓你離不開我……”


    一場混亂過後,卿荊躺在扔滿衣服的沙發上,汪靈把自己腦袋塞到她胳膊底下,緊緊抱著她,嘴唇抵在她臉頰上。


    即使是如此親密的姿勢,卿荊卻依然覺得,自己和汪靈之間有著巨大鴻溝,兩個人的心根本就沒有在一起。


    她長長的歎了口氣:


    “小靈,我們分開一段時間吧。”


    *


    “你說想喝酒,我帶你去酒吧,就在附近,是我常去的一家,很安全。”


    汪靈動作自如地開著車,轉過臉來燦爛一笑。


    她確實比卿荊記憶中要成熟很多,麵部輪廓、五官神態都變了一些,看上去也更加自信了。


    可卿荊依然看不透她內心的想法。


    就像當初,卿荊一周沒回家,然後就接到汪靈發給自己的短信:


    “我和別人在xx酒店xx房間,你要是還在乎我就過來。”


    卿荊趕到那房間時,看見的是汪靈和一個妖豔女人摟抱在一起的畫麵。


    不敢回憶,至今隻要一想起那個場景,卿荊就從胃裏開始產生惡心嘔吐的感覺,連帶著如今看見汪靈的臉,她都覺得……惡心。


    酒吧很快到了,汪靈領著卿荊進來,點了很多很貴的酒,一瓶一瓶的推到卿荊麵前。


    “想喝哪個就喝,隨意點沒關係。”


    卿荊沒有猶豫,拿起一瓶啤酒對瓶吹,一口氣喝完,又轉而去拿紅酒。


    汪靈卻攔住她,把那瓶紅酒倒在一個高腳杯裏,遞過來:


    “這樣喝比較好,不會浪費。”


    卿荊於是接過高腳杯,左手紅酒瓶右手高腳杯,不停的喝光再倒,很快就把一瓶紅酒喝完了。


    她意識很快模糊,最後隻記得對汪靈說了句:


    “送我回去,鑰匙在我包裏……你不許碰我!”


    然後就失去了意識。


    第二天,卿荊醒來時,廚房裏正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


    她看了看自己,已經換上睡衣,身上還有點酒味,但不太明顯,估計是昨晚被人擦過身子。


    她仔細檢查又仔細回憶,發現好像確實沒有被侵犯的痕跡,這才稍微放了點心。


    其實昨天晚上她是故意喝醉的,就是想看看汪靈會不會對自己下手,如果她真的對自己做出什麽來,卿荊就有理由光明正大的把她趕走了。


    反正兩人多年前就做過無數次,自己也不存在什麽吃不吃虧的計較。


    可惜現在事與願違,卿荊覺得自己隻能強硬起來,把想法說清楚,不要去管對方的痛苦難過。


    自己確實已經無法再喜歡上汪靈了,這一切真的沒必要繼續下去。


    走出臥室,滿屋陽光中,汪靈係著圍裙從廚房往外端菜,忙忙碌碌的,看起來還挺居家。


    見她過來,汪靈露出燦爛的笑容:


    “你終於醒了,餓了吧?過來吃飯,我做了你以前愛吃的酸湯水餃,還有蒜苔炒肉。”


    卿荊朝桌上看去,飯菜冒著香味,都是剛炒出來的,果然十分誘人。


    她卻淡淡的說:


    “我現在更喜歡吃清淡點的。”


    汪靈笑容有一瞬間的失落,立刻往廚房走:


    “那我再去炒個生菜,冰箱裏還有一些西紅柿,可以煮巴沙魚……”


    “別忙了,過來。”


    卿荊提高聲音,自己在餐桌旁坐了下來。


    汪靈愣了一下,神色沮喪地過來坐下。


    卿荊並沒有拿筷子,隻是沉思了許久,開口問:


    “我已經喜歡上了別人,你知道的吧?”


    汪靈有一瞬間眯了下眼睛,像野獸露出了嗜血的表情,但隨即她又微微一笑:


    “知道,林沫嘛,她都嫁給別人了,不算我的情敵了。”


    卿荊臉上沒有笑容,微微頷首:


    “也就是說,我心裏有別人,沒法再喜歡上你了,放棄吧,我們真的不合適。”


    汪靈眼裏的光暗淡了許多,卻強顏歡笑:


    “合不合適總要試過才知道。”


    卿荊嘲諷的勾起嘴角:


    “我們試過,失敗了。”


    汪靈倔強的搖搖頭,伸手去抓卿荊的手:


    “但是那時候是我太幼稚,我有很多問題,現在我都在試著解決……那一次在酒店裏我真的是為了氣你,我……那時候我就是個傻子,白癡!你就當是重新認識我,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


    卿荊把手縮回去,沒讓對方碰到,語氣淡淡的:


    “那時候我也有很多責任,我逃避問題,不會溝通不會解決,沒有給你足夠的安全感,這都是我的問題。正因為我知道有些問題我沒法解決,所以我不想再踩同一個坑了,不合適就是不合適,無論感情怎樣,人的本質是無法改變的。”


    汪靈嘴唇微微顫抖,想說話卻又說不出話來,半晌道:


    “你憑什麽說不能改變,我就可以改變!我不信有什麽不能改變的!”


    卿荊冷冷的說:


    “那你能不能改變一下自己偏執的毛病?”


    汪靈一下子沒聲了。


    卿荊拿起筷子低頭吃飯,細嚼慢咽。


    汪靈全程一言不發。


    到最後,卿荊吃完飯放下筷子,用紙巾擦擦嘴:


    “碗放著吧,我回家再洗。你送我去公司吧,然後,你該去哪裏去哪裏,我們就此散了吧。”


    汪靈起身的時候,迅速抬手擦了下眼睛。卿荊心裏一酸,卻隻能裝作沒看見,快步走到門邊。


    汪靈一路沉默著開車送卿荊到了咖啡館門口,卿荊下車,很鄭重的說了聲:


    “祝你以後前程似錦,幸福圓滿。”


    她轉身離開,走進咖啡館,背影和今天的陽光一樣冷。


    多麽奇怪啊,卿荊和陽光一樣,本身都是很溫暖的,麵對自己時卻總是這樣冷……


    汪靈打了個寒戰,明明在開了暖氣的車裏,她就覺得冷到骨髓深處。


    *


    一整天的工作,卿荊都心不在焉,她時不時抬頭看一下門外。


    汪靈之前停車的位置已經空空蕩蕩,汪靈自己的身影也沒再出現過。


    這次她終於醒悟了,聽話了,是件好事。


    可卿荊總忍不住出神地想,自己真的做對了嗎?


    下班時,她接到了林沫的電話,問她一些關於社保的問題,然後東拉西扯的閑聊了幾句。


    說到後來,卿荊突然問:


    “沫沫……你和薛露鶴現在過得好嗎?”


    薛露鶴在某種程度上和汪靈是同一類人,卿荊總是悲觀的覺得,這種人根本不可能和別人好好的戀愛,總會出各種各樣的問題。


    沒想到林沫笑得很快樂:


    “很好呀!可開心了呢!”


    卿荊拿著手機,有些不知該說什麽。難道是自己判斷錯誤?有時候哪怕是薛露鶴這樣的人,也值得擁有真愛?


    那麽,汪靈呢?


    卿荊一團亂麻,回到自己停車的地方,從包裏往外掏鑰匙,卻半天掏不出來。


    身邊忽然又傳來一陣寒風,是有人快步跑過來了。


    卿荊抬眼望去,意料之外的,竟然是汪靈。


    汪靈把頭發拉直了,模樣看上去更溫和可愛,依然穿著那件紅外套,整個人完全就像回到了學生時代。


    “老師,我想了想,我隻是在你身邊,看著你就很幸福了。所以我不走啦,以後就在這附近住了,我們從普通朋友做起,一切順其自然,好不好?你看我的新發型,是不是很好看?”


    卿荊望著眼前笑容燦爛如陽光的女孩,心中萬千思緒翻滾,卻湊不成一句完整的話來。


    過了許久。


    她輕輕的點了點頭:


    “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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