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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了“自作孽不可活”等字樣,今天的審問總算是結束了。劉棉花大學士可以理直氣壯的向天子奏明:方清之自述“自作孽不可活”,似有悔意。這就足夠了,成化天子畢竟不是狠辣人物,不會非要斬草除根。


    方應物輕輕鬆了口氣,自己這個親爹,可真不叫人省心,若沒了自己幫忙穿插迂回,他會變成什麽下場?


    隨後方應物可顧不上考慮父親下一步如何了,隻要能出獄,怎麽都好說。現在他主要考慮的是自己的選擇,明天去了東廠後,在袁指揮和萬通麵前怎麽答話?


    萬通是萬貴妃的弟弟,但袁指揮也不是善茬。這袁指揮今天透露出最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和懷恩是一夥的。


    袁指揮的麵子,方應物可以不管,有功也是前朝的,何況年紀都要入土了;但袁指揮受懷恩所支持的話,那就不能不考慮了。


    說良心話,別看成化朝有無數得誌小人冒出來,萬通這樣的人就有十幾號,太監汪芷、方士李孜省、太後周家之流更是猖狂到沒邊。


    得罪他們後或許不會好受,但真要論起最不能得罪的人,那還是深居內宮很少在宮外拋頭露麵的懷恩太監。


    得罪別家小人,若倒黴可能隻是一時,過十年換了皇帝,革新氣象後又成一條好漢。


    而得罪懷恩,可能不會倒黴,因為懷恩畢竟人品正直。但假如運氣不好倒了黴,那可就是鐵定倒一輩子黴了,誰也不能肯定自己一定就是運氣好的。


    不提懷恩本身就是司禮監掌印太監,最要命的是,懷恩可是被當今太子、未來的孝宗皇帝幾乎當幹爹看的


    所以方應物心裏的天平自然而然就傾斜了。


    如果說到京城以來,自己最不幸的是什麽,那就是被萬通這個暴發戶糾纏上了。偏偏自己當時為了父親,雖然心裏不大瞧得起他,但也不得不虛以委蛇。


    明天去了東廠,隻怕也隻能兩害相權取其輕了


    東廠顧名思義,位於皇城之東的東安門。東廠是幹什麽的,上到八十老叟,下到十歲小兒,可以說人人皆知,所以也不必贅述。


    次日一大早,方應物出發,到了東廠衙門外。虧得這次東廠任務是是查問明白,而不是審問,否則東廠說不定早把方應物抓過去當嫌疑犯對待了。


    在門口對凶神惡煞的東廠番子報上姓名來曆,自有人領了他向裏麵去,過了大門卻看到一座奇怪的牌坊,上書四個大字“百世流芳”。


    方應物對此牌坊無語,過了二門又繼續走,果然看到了大堂旁邊傳說中的嶽飛廟,繼續無語。


    方應物在簷下等待時,卻見到了老對手,也就是那天鬥毆時錦衣衛一方五人的校尉首領,後來聽說姓楊。


    果然無論在任何場合,地位越低的人來的越早。兩人知道周邊肯定有人監視,所以都不發一言,默默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萬通和袁彬前後腳來到東廠,進了大堂分左右坐定。又不知過了多久,東廠提督尚銘也出現了,在當中主座上坐定。


    這時候方應物和楊校尉才進了大堂,楊校尉跪下磕頭見禮,方應物隻是作揖而已。


    這尚銘矮矮敦敦,保養很好。如果穿一身緞子袍出去,必然被人當成沒有胡須的富家翁看待,誰也不會想到他是司禮監秉筆太監、東廠提督這等大人物。


    尚銘笑道:“皇爺叫我將前陣子錦衣衛衙署外,錦衣衛官校毆打孝子的事情查訪明白。這點小事也能驚動到皇爺了,我真想不明白。”


    萬通搶過話頭道:“本來就是小事一樁,楊校尉是本官親信不假。卻偏偏有人捏造說本官殘害忠良,我看都是無事生非,瞧本官不順眼!”


    真是從市井躥起的暴發戶!其他幾人不約而同的想道。他這些話,什麽親信、不順眼的,哪能如此不含蓄、堂而皇之的說出來?


    尚銘麵上故作為難道:“不過我倒是為難的很,錦衣衛的事情也不是我方便管的。所以今天便將兩位大人,以及當事人都叫了過來,當麵說個清楚明白,然後我也好回奏皇爺去。”


    看眾人都沉默不語,尚銘催促道:“誰先說說?”還是沒有人答話,尚銘便點名道:“楊校尉,你來說。”


    那楊校尉上前一步,很堅定的說:“當時胡同狹窄,我們人數又密集,故而擦身而過時因為碰撞而起了口角,所以與方家仆役鬥毆一場。”


    “嗬嗬,原來是口角糾紛麽。”尚銘點點頭,又問方應物道:“方秀才,你說實情是不是如此樣子?”


    按照萬通事先的委托,方應物此時應該上前說一句“確實如此,因為口角而與對方起了糾紛,然後對方與我家仆役動起手來”。


    然後事情到此水落石出,圓滿結束。


    在袁指揮和萬通兩道目光注視下,方應物很謹慎的措辭道:“學生當時隻是走到胡同裏,便有人迎麵而來,圍毆學生。”


    袁指揮和萬通臉色各不相同,尚銘倒是完全中立,又追問道:“情況就是這樣?”


    “確實如此。”


    尚銘又看了眼因為方應物這個意外,而略顯驚慌的楊校尉,“你和方秀才說法不盡相同,這又是何緣故?”


    楊校尉隻是個武夫,不善言辭,一時間訥訥不能語。


    尚銘看他這樣,頭痛的揉了揉額頭,“方秀才去錦衣衛衙署,為的是牢前盡孝,再說人數少於對方,又是讀書人,按理說不會主動去與錦衣衛官校挑釁鬥毆,所以”


    他說到這裏,故意拖長了聲調,後來幹脆就停頓了,眼睛隻去看萬通萬指揮,想看萬通如何出麵解釋。


    方才萬通自己嘴上沒把門的,說過楊校尉是他的親信,現在給他個機會。令尚公公奇怪的是,萬通一言不發,好像是被方應物打擊到了,這個驕狂的人大概還不能相信方應物對他的背棄罷。


    袁指揮卻發了話,對尚銘道:“尚太監所言極是,道理就是如此,隻是不明白楊校尉為何要主動與方秀才一方鬥毆。”


    尚公公笑道,“查清真相奏明皇爺便可以了,內裏是非對錯不重要,查出來也沒甚意思。”


    袁指揮也不說話了。他看得出來,萬通和方秀才之前演的那場戲,恐怕就是為了引蛇出洞,勾引別人彈劾他殘害忠良,然後讓方應物這事主出麵否認,那麽彈劾他的人就難免背上陷害國戚的名頭。


    還算自己機智,通過方清之把方應物這事主拉攏了過來,那就真坐實了萬通手下親信去圍攻忠良的名頭,也算是萬通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罷。


    能讓尚公公問出真相就不錯了,想讓他進一步往下挖,那除非天子親自下詔,否則尚公公怎麽會主動招惹麻煩。


    如此尚銘便一錘定音道:“所以這次鬥毆,就是楊校尉等人在衙署外胡同裏,蓄意圍毆方秀才主仆二人,怎奈對方義仆忠勇救主,所以反遭敗陣――我便如此向天子進奏了。”


    旁邊有書吏記錄,尚銘說過的話,他筆走龍蛇寫了下來。尚公公看了看,點頭道:“拿去蓋了東廠關防,密封送大內!”


    尚公公可不是急性子,但他知道夜長夢多事不宜遲,這件事早點完結最好。


    既然萬通都不說話了,那就這麽定下,反正萬通最多也就挨一頓訓斥。有他那貴妃姐姐在,就他這市井半瓶子醋水平未必能上升,但倒台也不容易。


    書吏飛快的拿著文書出去了,不多時,便回來稟報道:“已經密封並加急送往宮中。”


    尚銘感到鬆快的說:“諸位,今日事畢,就此散了罷?”


    袁指揮起身要走,方應物也轉身要走,但是萬指揮坐在椅子上,忽然前仰後合,爆發出大笑。


    “哈哈哈哈”的大笑聲回蕩在東廠大堂中,若是別人如此喧嘩,隻怕死都不知道怎麽死的。


    尚銘和袁指揮驚疑不定,這萬通怎麽忽然如此,莫非像失心瘋了?為這點小事值當麽?


    趁著他停住笑聲,尚銘忍不住問道:“方指揮為何發笑?”


    萬通指指點點的說:“笑你們不識天時爾!”


    尚銘暗罵一句“醜人多怪”,又問道:“萬指揮這又是何意?”


    萬通對著西邊拱了拱手,“本官已經向陛下奏報過此事,說此事就是我與方秀才之間的事,共同演了一場戲,隻不過出了意外,所以引起了風波。


    但為了息事寧人,所以我又與方秀才對好口徑,意圖消弭事端,不會再惹起多餘的麻煩。而陛下說,很好,知道了。”


    尚銘和袁指揮對成化天子都算熟悉,聽到這裏,兩人臉色齊齊微變。天子是個怕麻煩的主,崇尚一團和氣,他的準則就是誰挑事就收拾誰


    萬通又是哈哈大笑,“本官對天子說了這是我和方秀才之間的事情,我想要息事寧人。而你們這些外人不依不饒,咄咄逼人,連方秀才都拉攏過去共同對付我,讓我難以招架,這個樣子是不是很可憐?


    本來很簡單就能平息的事情,你們一定要搞大,你們贏了這場官司又如何?你失去的是帝心!


    陛下才不關心過程如何、誰先動手,真相並不重要!陛下心裏隻有是非好惡,本官為是,你們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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