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當天下午坐動車回到潭州。


    他高中的東西基本都放在那套學校邊的公寓裏,自從考上大學後,他就沒再回這個地方,他母親也沒把房子出租給陪讀的家長,所以當秦戈推開門,歲月在裏麵留下的隻有灰塵,而非抹去他生活過的痕跡。


    秦戈走進自己的臥室,開燈,徑直走向衣櫃,打開。


    現在是十月。潭州偏南,天黑得很早,柔和的夜色被窗簾隔絕,使得天花板落下的光芒分外明顯,打在舊物上有層複古的色調,像揭開一場時空旅行的序幕,帶秦戈穿越回八年前。


    秦戈先是拿出一個大紙箱,看了眼裏麵的雜物,不由輕輕一笑。


    他高中的時候浮躁得很,時刻準備著高考完後撕書,他卻在最後一天把課桌底下所有的東西都搬回了家,全都放進這個紙箱。


    紙箱裏的雜亂無章很有秦戈當年的風格。秦戈手一撈,從課本邊一堆文具裏翻出個ipod nano。這款mp4年代久遠,早已停產,秦戈閑來無事地將充電器插上,nano居然還有反應,屏幕上顯示開機的圖案。


    秦戈將nano放在床頭櫃繼續充電,繼續幹正事。他是來找校服的,他還記得第三天的模塊考試結束後,很多學生都讓同班同學們在自己校服上簽名留念,林記最積極,衣服也不脫直接讓同學們寫,簽名搜集了一圈後來到陳小嫻麵前,指著胸口正對的位置,再把筆遞過去,說,這塊留給你。


    秦戈找出兩件幹幹淨淨的白襯衫。他當年並沒有加入那場狂歡中,他當時在哪兒,又和誰在一起……他再把秋季校服外套抽出來,那上麵的血跡久遠,在歲月的沉澱下變成洗不幹淨的深褐色。


    秦戈知道自己不該,但還是把那件校服拿出來,握在手裏,盯著上麵的血跡凝視了好一會兒,想再湊近聞一聞,卻頓感往事不可追憶,放回了原處。


    秦戈那晚睡了個久違的大懶覺,以至於第二天,知道他地址的林記提前找上門,而不是和他在校門口會合。陳小嫻才沒林記這麽貪玩糟蹋衣服,八年前的校服還是嶄新的,三個人要不是怕冷都在襯衫短袖外又套了一件自己的衣服,進校門時絕不會被保安攔住登記。


    “學生們都在上課呐,你們四個來幹嘛?”保安全程盯著陳小嫻矚目的紅頭發和攝影師扛著的設備,確認他們已經不是這個學校的高中生。


    林記給保安大哥遞上一根煙:“我們以前是。您要是不信啊,可以在b站上搜‘溫臨中學20160107’的文藝匯演,我和後麵這位通天門下小許巍在藝術館裏揮灑過青春呐。”


    保安大哥看了眼後方保安室外掛著的攝像頭,沒接林記的煙。林記也不硬塞,另一隻手摟過陳小嫻,笑得合不攏嘴道:“我媳婦兒也是這個學校出來的,我們下個月就要結婚了,今天來補校園風格的婚紗照!”


    秦戈站在林記身後,看不見林記的表情,也能從他的語氣裏聽出藏不住的笑意。保安大叔也被感染了,再三叮囑他們不要靠近教學樓,放他們進去。他們也不給大叔添麻煩,在綠化區隨便看看拍拍,走著走著就到了有涼亭的小樹林。


    四人坐在涼亭裏休息,不一會兒聽到一聲鈴響,視野可及之處的教學樓走廊上隻有幾個班級裏有學生出入,其他的還在拖堂。


    “真懷念啊。”陳小嫻趴在石桌上,望著走廊上那些和自己穿一模一樣校服的學生,情不自禁感慨。然後她目光一瞥落在不遠處的告示牌,那上麵寫著“果樹已打農藥,切勿摘食”。


    “怎麽還是這句。”陳小嫻笑了,“不看不要緊,看到後反而想摘柿子吃了。”


    坐在秦戈身邊的林記用胳膊肘戳戳秦戈,幾乎有些刻意地問道:“你說……現在學校裏哪兒還有柿子啊?”


    陳小嫻立刻接上,跟排練過似得:“剛才不是去過操場了嗎,那一圈柿子樹都禿了,估計啊,是被你們倆這樣的壞學生打包摘走分給同班同學咯。”


    “誒,你什麽意思啊陳小鴨,我當年摘那麽多還不是為了讓你能吃上一個——”


    “誰知道你當年是不是廣撒網雨露均沾。”陳小鴨嘴上不饒人的模樣很難不讓人懷疑,她和林記到底是不是認真要結婚的。她也越來越不耐煩,好像這場拍攝並非她所願,她頗為無奈,卻又不得不演下去,莫名其妙跟林記鬧別扭,鬧到“不聽不聽”得跑開,林記和攝影師隻得追上去,忽視秦戈的存在。感情的事秦戈又幫不上什麽忙,留在原地至少不會幫倒忙。


    秦戈聽到了鈴響。


    十分鍾的課間結束了,不遠處的教學樓重歸寧靜。小涼亭的四周微風拂動,枝葉的翕動聲像群體的讀書聲,身處其中的秦戈聽得昏昏欲睡,他耳邊出現截然不同的、小東西落地的聲音,睜開眼,他腳邊落了顆巧克力糖。


    秦戈撿起,顯而易見,那是顆費列羅。


    再往身後看,離涼亭台階一米左右的小道上不知何時也有一顆巧克力,下一顆擺在小道後的綠草地,一顆接一顆,隱入俗稱為情人坡的後方草坪像消失在一望無際的海平線,誘導秦戈走上遠征的航線,盡頭有金銀財寶和歌聲曼妙的海妖。


    秦戈的第一反應不是跟著費列羅指引的方向走去,而是緩緩脫掉外套,低眸注視著自己的穿著。


    涼風習習。他身上的短袖襯衫很單薄,衣擺上用黑筆寫了一排胖胖的小字——通天門下小許巍,字跡左邊畫了隻鴿子,右邊落了片樹葉。


    秦戈站起身,這才一步步,慢慢往情人坡走去。


    像是恍然間全都想起來了,想明白了,他別無期待,又毫無感到意外。


    他確實是個“壞學生”,整整八年沒回母校,他如今被冥冥中一雙手推著、安排著故地重遊,走到那棵柿子樹下。


    那棵樹和八年前沒什麽兩樣,孤孤單單立在隱秘的情人坡裏。秦戈的手掌撫上粗糙的樹皮,再仰頭直視,樹梢上的果實和穿過枝葉縫隙的陽光虛幻又真實,用一層薄紗蒙蔽了他的雙眼,讓他造成一種錯覺,好像……好像流逝的時光沒有帶走一粒沙礫,溫臨一中依舊是當年的溫臨一中,那一年和他一起在樹下吃柿偷吻的少年也從未離去。


    秦戈轉過身。


    鬆軟的泥土掩蓋了腳步聲,那個在夢境裏將自己淹沒的人活生生出現在他眼前,不知何時起就靜靜站著,等著自己回頭,恬靜馴順得一如既往,怪不得會讓他許下那個意猶未盡的願望。


    秦戈站好,抬手,不自覺地撫上那人的臉,確認他存在的真實性。他穿著和自己一樣的校服校褲,肩膀微微縮著,抿唇忍住笑意,臉頰上的兩個小酒窩卻怎麽也藏不住。


    “你想摘柿子嗎?”陳棲葉張開手,像八年一樣殷勤,“我抱你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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