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人一狗,一高一低地對視,像是在進行某種對接和訓練。


    五六秒後,秦戈稍稍彎下身,握住金毛口中叼著的牽引繩把柄。金毛頓時一蹦三尺高,追著自己的尾巴繞了好幾圈。


    秦戈換了雙運動鞋,再次出門,金毛跳起來,前爪觸碰到門把手,訓練有素地把公寓門關上。


    秦戈牽著它下樓。


    這處公寓樓位於郊區,出大門後繞著圍牆跑十來分鍾,就能抵達一處山腳。一人一狗每每跑到此處,秦戈都會鬆開牽引繩任由金毛撒歡般往上跑,又跑回來看看主人走到何處,再邁開四肢往前衝探路,等秦戈登上山頂,在最暗的夜眺望山腳下最亮的城市燈光,他體力依舊充沛,金毛則吐出舌頭喘息,趴在秦戈腳邊不願意走動,用腦袋蹭秦戈的大腿,希望主人把自己扛下山。


    這是隻很聽話、又會撒嬌的金毛。


    這隻金毛突然警覺,朝他們來時的小路吠叫,好像有人跟蹤他們,隱藏在叢生的樹林裏,秦戈順著金毛想要衝過去的方向望去,並沒有發現什麽人,也就沒有鬆開牽引繩。


    秦戈最後陪著金毛慢慢走下坡路回家。進屋後,他從冰箱裏拿出自製的狗糧,放進微波爐裏加熱。等待的過程中他定定地站在廚房窗前,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這個樓層另一戶人家的廚房,但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這戶人家的百葉窗就沒拉起過,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裏麵的人用手指輕輕一扒,倒是可以觀察對麵的秦戈。


    微波爐“叮——”的一聲並沒有嚇到秦戈。他把食物放到狗碗裏,金毛吃得起勁,才幾個月大的時候它吃著吃著還會倒立起來,就差把整個身子都塞進碗裏,胃口好得秦戈也想吃個夜宵,倚靠在櫥櫃前,手裏拿著盒巧克力,邊吃邊看金毛吃,像是能透過一條狗對食物的珍惜看到另一個人,另一個人隻存在於他回憶裏的人。


    秦戈最後看了眼對麵廚房的百葉窗,將被舔的很幹淨的狗碗又洗了一遍,往臥室走去。金毛一直跟著他,想和他一起進那個房間,但秦戈毫無商量餘地地把它拒之門外,把偌大的客廳和溫暖的小窩留給他,好像它被秦戈抱在懷裏入睡的日子並不存在,而它那時候明明更可憐,更弱小,毛色更髒性格更膽怯,像條野狗流落街頭,被秦戈撿回去養大後才發現是條金毛。


    已經長大的金毛嗚咽一聲,趴在主人的臥室門前。一門之隔,它的主人並沒有入睡,隨手放了幾件衣服進行李箱,又看起了打印好的醫學相關的英文文獻,在空白處劃劃寫寫,期間看了好幾次手機都沒解鎖,隻是看時間而已。


    這似乎就是秦戈下班後的生活了。如此一個人獨處不知是他的享受,還是隨著時間順水推舟。


    秦戈第二天還是去了住院部,跟著其他師兄查房、看病曆。他站在護士台前了解某床病人的用藥,他視野一黑,有雙算不上溫暖的手蓋住他的雙眼。


    不用來者開口,秦戈就能猜到她是誰。把手挪開後,方才話還沒說完的年輕護士低下了頭,身子往邊上挪了挪,不打擾他們交流。秦戈再扭頭,滿臉笑意的杜欣怡顯然沒留意到那位護士表情上的細微變化,直接問:“有沒有想我?”


    秦戈沒正麵回答,柔聲反問:“想去哪兒吃午飯?”


    秦戈本就不需要值班,換下白大褂後就同杜欣怡一起離開。等車開出醫院身邊再也看不到秦戈同僚後,杜欣怡才稱兄道弟般拍秦戈的肩膀,問他:“這次表現得還不錯吧。”


    “你每次都裝得跟真的一樣。”秦戈對這位發小的演技心服口服。秦戈並沒有公共社交賬號,自從在馬老師的紀錄片露臉後,還真有人千方百計搜刮到他的聯係方式,或者為了見他一麵專門找到醫院。


    場麵一度尷尬。秦戈也到了談論婚嫁的年紀,他自己不著急,有的是人替他著急。秦戈不堪其擾,大多數成年人又不信“我在等人”這種一聽就是在敷衍的話。秦戈隻得謊稱自己有女朋友,對方是老家潭州門當戶對的發小。


    而對於假扮女友這種有辱清譽的事兒,杜欣怡求之不得。她是個孝順的好孩子,畢業後本可以在大學所在城市工作,還是遂了父母的願回潭州考了個公務員。小城鎮的生活一眼就望得到頭,她的父母下一步就是給她安排相親,女婿候選人全是家境優渥的潭州本地人。


    杜欣怡的父母希望晚年能享女兒在旁的清福,杜欣怡覺得荒誕的同時又不敢當麵反問,如果父母最大的心願不過如此,他們為什麽還要鞭策自己好好讀書,讀好書,考那麽好的學校,學在小城鎮裏無處施展的專業。


    所以杜欣怡和秦戈一拍即合。不再單身後,秦戈在流媒體上的討論度也有所下降,他還需要三年才能正式畢業,從醫院拿工資而不是導師的補助津貼,在他真正成為一個醫師前,杜欣怡的父母也不會急著要他們辦婚禮。


    兩人終於得以喘口氣,耳根子清淨,擺脫來自社會和家庭的外在聲音。他們找了一處餐吧形式的咖啡館,杜欣怡盯著坐對麵的秦戈看了好一會兒,突然嚴肅道:“要不我們假戲真做吧。”


    秦戈從容不迫:“這個問題的決定權好像不在我手裏。”


    “切,沒勁。”杜欣怡吐吐舌頭,被秦戈說中了。她就像個翻版的戚渺渺,家世好樣貌也好,卻至今沒談過戀愛,對純粹的愛情還抱有期待,斷不可能接受另一半心裏還裝著另一個人。


    “真羨慕戚阿姨……”杜欣怡這時候有些自言自語了,她看過戚渺渺的節目和遊記,還有那些故事——主人公曆經磨難後總能和一切達成和解,擁有新的愛情和美好生活。她創作的人物也是她自身的真實寫照。


    杜欣怡神遊,望向咖啡館的窗外,秦戈看著她,並不打算戳破自己母親給那麽多女孩編織的兩全其美,反倒是被杜欣怡突如其來的疑惑問住了。


    杜欣怡想知道:“戚阿姨在最新一期vlog裏說,她和陸崇舅舅的關係深厚到不需要人為的儀式來加保險,可我怎麽記得……陸崇舅舅有一段時間,還是很想和戚阿姨辦婚禮的。”


    秦戈正思忖該如何把這個問題模糊化,上一秒還不得其解的杜欣怡在下一瞬就被手機屏幕的亮起吸引走注意力。不像秦戈,她幾乎不屏蔽多人群消息,提醒道:“快看qq裏的高中群。”


    秦戈這才掏出手機,點開和二班的兄弟群,林記在裏麵問了句,這周末有沒有人在潭州,可否借他件校服白襯衫拍結婚照。


    這個兄弟群在林記發言前已經冷清好久了。兩個班八十多個人畢業都快九年了,全都是潭州中學那一年的精英,除了杜欣怡極少有人回老家工作,就算回了,也不好意思透露,林記問完後無人答應。


    林記無奈,隻能縮小範圍,在名為【杭潭滬三地社畜五人組】的微信群裏問:吾日三省吾友,有高中校服否?襯衫否?這周末在潭州否?


    脫韁的馬siri:【莫雞言雞語,說人話。】


    林?金融民工?雞:【人話就是我這周末要回潭州和陳小鴨拍婚紗照!我們要重溫高中的青蔥歲月!】


    脫韁的馬siri:【重溫高中被陳小嫻揪著耳朵河東獅吼的日子?】


    林?金融民工?雞:【???兒子你很牛逼啊,怎麽說你媽媽的。我看不說人話的是你吧,我可是知道你公司地址的,你信不信我火速趕到你的辦公樓刪你代碼。】


    脫韁的馬siri:【(冷漠jpg)不,你沒有機會了,你已經辭職了,從滬奔杭為了愛情,從此這個群裏在滬的隻有我一個了……】


    馬思睿和林記你一言我一語的,在群裏拌起嘴來了。這個小群可比和兄弟班的大群活躍多了,從讀書到工作,這個家庭關係混亂的五人小團體越來越陰陽怪氣,也越來越情比金堅,你被甲方爸爸氣哭了我叫你聲爸爸讓你開心,我手術刀都沒拿過你就口嗨了不止一年要把全家老小性命托付……


    當然了,人還是會變的,八年過去,秦戈線上線下都愈發沉穩少語,不複qq六人組時代那麽活躍。比起和這樣的秦戈假約會,肯定還是看林記和馬思睿陰陽怪氣有意思,杜欣怡邊看一條接一條的訊息,隻顧著笑,毫不疑心林記自己的校服哪兒去了,又為什麽要挑這樣的日子回去拍婚紗照。


    但他們這一對是真的要辦婚禮的,陳小嫻也閑不住了,打斷道:【崽,告訴媽媽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校服,有的話這個星期六能不能回潭州,動車也就三小時……】


    馬思睿實屬無奈:【媽咪,眾所周知996是福報。】


    林記失望到手滑:【崽,你讓媽媽很失望。】


    馬思睿被嚇到:【不要男媽媽,不要男媽媽。】


    杜欣怡發出個笑哭的表情包。群裏的各位都知道她和秦戈正處於假情侶關係,見杜欣怡在線,便@秦戈,秦戈沒反應,林記便讓杜欣怡問問秦戈能否幫上忙,兩人身高體形都差不多。


    杜欣怡一臉期待地看向秦戈,秦戈抿了口飲品,點頭答應,爽快得杜欣怡有些不敢相信,還是林記反應快直接電話打過來,得寸進尺地問秦戈能不能借他一件,再自己穿一件。


    秦戈安安靜靜聽林記講安排和計劃。除了結婚照,攝影師還會拍他們倆和秦戈的合照,在婚禮上播放作為多年友誼的紀念。


    秦戈輕歎:“會不會太多此一舉了,我給你當伴郎擋酒就是最好的見證。”


    林記是個講究人:“可我還有一個月就要辦婚禮了,你過兩天卻要和導師去歐洲,歸期不定,你萬一回不來怎麽辦。”


    秦戈唇角輕輕一勾:“你怎麽知道我要去參加的會議在歐洲?”


    “我——”林記咋舌了半秒。他在上海當了三年金融民工,即將到杭城繼續當金融民工,天天要和人打交道,圓滑世故得在朋友麵前也遊刃有餘,很快把這一細微的吊詭糊弄過去,隻剩下最後一個顧慮——


    秦戈接下來的那句話在林記的意料之中:“我這周末走了,狗怎麽辦?”


    林記知道秦戈一年前撿過隻可憐兮兮的流浪狗,本以為是被遺棄的幼年土狗,萬萬沒想到養著養著醜小鴨變天鵝。


    林記早料到秦戈放心不下那隻金毛,但秦戈過幾天要出遠門,肯定聯係過提供寄養服務的寵物店。他剛要建議秦戈把狗多寄養幾天,他聽到杜欣怡不太響亮的聲音道:“我幫你照顧兩天吧。”


    杜欣怡伸手問秦戈要他的鑰匙。他們假扮情侶有一段時間了,但她還從未去過秦戈的公寓。


    這和之前一起商討的計劃不一樣,林記很是錯愕,他又聽到杜欣怡說:“你願意和我導師見五次麵,我還沒謝你呢。”


    秦戈輕輕一笑:“我以為她想見的是我母親。”


    “不,一直都是你。她想知道你為什麽能這麽……”杜欣怡形容不出秦戈現在的狀態,但她自己眼神裏有藏不住的迷茫和遺憾。


    “那就這麽說定了!”林記的聲音再度響起,高興得有些迫不及待,好像這次回老家的主角不是他和陳小嫻,而是秦戈。


    秦戈依舊慢條斯理,先送杜欣怡去自己的公寓,幫著把另一間臥室稍作整理。那裏麵放了些雜物,但總體整潔,杜欣怡一手摸金毛的腦袋,另一隻手拉開衣櫃找新的被褥,一不小心把櫃子裏的重物翻倒出來。


    剛去廚房拿垃圾袋的秦戈聞聲趕來,杜欣怡不好意思地將落了灰的吉他扶起,金毛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在杜欣怡和秦戈之間兩頭跑。


    “沒事,不是什麽貴重的東西。”秦戈並不是在安慰杜欣怡,那把吉他連琴包都沒有,就這麽隨意放在櫃子裏,顯然不被主人珍惜。


    “我記得你高中還和林記他們組過樂隊,林記打架子鼓,你彈吉他,文藝匯演的時候你即興來了句告白,下麵觀眾的歡呼聲差點把演藝廳的天花板都給掀了。”杜欣怡感慨之際不忘給那把吉他拍張照。與此同時,那隻金毛像是發現了什麽有意思的玩具,突然鑽進吉他所在的櫃子,再出來,嘴裏叼著個小木盒。


    “這是什麽?”杜欣怡離狗狗更近。她接過,裏麵唯一能認出的機械是滾筒。


    “八音盒。”那東西最後到了秦戈的手裏。秦戈搖了搖外麵的小把手,沒有聽到任何音樂,再打開,裏麵的傳動裝置雖都還在,但都生鏽的差不多了。


    這東西,不中看也不中用了。


    秦戈把盒子蓋上,重新放回櫃子裏,那把吉他邊上。見他沒舍得扔,杜欣怡不由問:“你自己做的?”


    秦戈默認。


    杜欣怡笑,猜準了秦戈想送給誰:“怎麽沒到他手上?”


    “嗯,他以前說過想跟我過年。我每次生日總會碰上幺蛾子不能和他好好過,但過年的時候我們倆還是挺開心的,我就做了這麽個小玩意兒準備送給他,沒想到——”


    秦戈語調緩慢又平淡,勾起手指擦了擦鼻子,像是被灰塵刺激到。


    作者有話說:


    杜欣怡就是高中時代的詩心怡啊!陸崇是她親舅舅那個,小姑娘名字改了!更接近“兔”的發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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