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爾斯泰的深呼吸如同一聲長歎的氣。他平複心境,請陳棲葉繼續說下去。


    他用的是中文,陳棲葉便也說回中文。母語比故事本身更長久地貫穿回憶的始終。


    “我們看了不少電影。”陳棲葉指得是那套首都城的公寓。除了《西伯利亞的理發師》裏的主人公和托爾斯泰同名,還有一部電影給他留下深刻印象,裏裏的女主人公溫莎公爵夫人腕上的手鏈也讓他覺得眼熟。陳棲葉暫停想仔細分辨,秦戈按下播放鍵,說那條手鏈現在在戚渺渺手裏。


    他們正在看的電影叫《傾國之戀》。故事由真實事件改編,愛德華八世愛美人不愛江山,放棄王位隻為能和心愛的女人永遠在一起,也就是那位溫莎公爵夫人。


    “我記不太清了……但印象中,裏麵有句台詞是‘我們從此生死相依,always and always’。”陳棲葉語速緩慢,借著呼吸舒展腰背的肌肉,伸手想要握住桌上的酒瓶,卻不小心將瓶子碰到。


    好在那裏麵已經空了。玻璃瓶與木桌板的接觸聲沉悶,厚重的瓶麵倒映出模糊的室內景象,然後極為緩慢地晃動,再晃動,破碎在地麵上。


    “啪——!”


    玻璃炸開的聲音清脆到兩人都打了個激靈。他們錯愕地四目相視,都以為對方會將如此優哉遊哉的瓶子接住,他們反而全都無動於衷地目睹它墜落。


    片刻的沉寂後,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站起身,慌忙四顧尋找打掃狼藉的物件。陳棲葉用掃帚掃去大塊的碎玻璃,托爾斯泰再用吸塵器清理地麵,整個過程隻有機械工作聲,兩人的沉默不語不影響他們配合得親密無間。


    然後他們重新麵對麵。還是坐在原來的位置上,連姿勢都差不多,唯一的變化是少了個空酒瓶,和流失的兩分鍾。


    生活裏的兩分鍾很短暫,但他們花了成倍的時間才找到故事的中斷處,用印象深刻的片段化的情節將記憶重新連貫。


    “我一下子就想到了那個階梯教室,當我和秦戈還在溫臨一中,我們剛在一起……”


    陳棲葉的語言剛開始也是不連貫的,聽起來瑣碎無常抓不住重點。托爾斯泰並沒有表現出不耐煩,作為一個合格的聆聽者,他知道每一個還銘記於心的畫麵於陳棲葉而言都是重點,包括那個靜謐的夜晚,晚夏那旺盛到第二天就要衰敗的綠意全都隱入黑夜,唯有階梯教室裏的燈很白,很亮,燈下的桌椅是圓木色的,坐在桌前的學生校服襯衫是白的,校褲是黑的,鞋子倒是五顏六色的,五花八門什麽牌子都有,其中一人穿著雙幹幹淨淨的空軍一號——他的校褲也是黑的,校服襯衫也是白的,也和其他學生一樣埋著頭,握著筆,把英語閱讀理解的練習冊上每一個“always”都圈出來,意思是他每一天的每時每刻,他都想念陳棲葉。


    他不想和陳棲葉分開。


    他要陳棲葉近在咫尺的陪伴,always and always。


    但陳棲葉說:“他還是尊重了我的意願。”


    “他到底還是沒阻止我去俄羅斯交換,還送我去機場,說出國後遇到什麽困難隨時可以聯係他。”陳棲葉自顧自地點了兩下頭。這個故事就要以極為平和的分離結束,此去一別,兩人在異國他鄉是否還曾聯係已經不重要了。這不過是細枝末節,影響不了有情人未成眷侶的結局。


    這也是個千篇一律的結局。


    “……很無聊吧。”見托爾斯泰久久不語,低眸凝視眼前的那一小方桌麵陷入沉思,陳棲葉先開口。


    托爾斯泰並沒有給他任何回應,陳棲葉便仰頭,百無聊賴地凝視玻璃房頂外漫無邊際的黑夜,點綴其中的除了璀璨星空,還有絲絲縷縷的綠光。來摩爾曼斯克旅遊的人就是為了頭頂這道綠光來的,他們用攝影器材廠時間曝光,合影,加後期濾鏡,調色修圖,上傳朋友圈,再附上聲情並茂地文字,才算完成這一儀式。


    然後他們有生之年再也不會摩爾曼斯克,隻會一遍又一遍、樂此不疲地同沒有來過摩爾曼斯克的人描述極光的震撼與美麗。


    但陳棲葉不是遊客。他在北極圈進入極夜後搬到摩爾曼斯克居住,每個天晴無風的夜晚都能見到極光。心情早已從最初的好奇欣喜過渡到如今的波瀾不驚。


    “你說的對,這個的故事太無趣了。”陳棲葉自嘲地笑了笑,無精打采地收回視線。他用手撐住椅把幫助起身時肩頭貼著臉頰,他被咋咋唬唬拉開椅子跑開又回來的托爾斯泰嚇了一跳。


    托爾斯泰又拿來了一瓶酒,打開,給陳棲葉的杯子滿上,做出邀請的手勢道:“pkaжnte eщe pa3(再說一遍吧)。”


    “Ч...Чto?”陳棲葉被托爾斯泰這一出整得清醒又迷糊,匪夷所思到笑出聲,“А пoчemy(為啥啊)。”


    “反正就是再說一遍。”托爾斯泰的要求明確且強硬,過了一兩秒後補充條件道,“Пo-pkn(這次用俄語)。”


    “你總得給我個理由。”陳棲葉的俄語很好,以他的水平去做同傳都不是問題。斯拉夫民族的大文豪除了托爾斯泰還有陀思妥耶夫斯基,有這樣的先人,托爾斯泰說出什麽話、做出什麽事陳棲葉都不會感到詫異,他隻是需要知道原因。


    托爾斯泰的確是典型的斯拉夫人。他不拐彎抹角,直言道:“我第一眼見到你就是在那架飛機上。”


    你坐在窗邊,我坐在你身邊。


    你當時在哭。


    我從未見過有人哭得如此潰敗。我用並不熟練的中文問你發生了什麽,那是我對你說的第一句話。


    然後我們在莫大的教學樓裏再一次相見。你的俄語不比我的中文好,但你脫離留學生的安全區,積極不膽怯地和本地學生交流。你很喜歡用拍攝的方式記錄生活,你與我們融洽相處的日常成了一個又一個vlog,點擊量在社交媒體上節節攀升。


    你完成了流量的原始積累,與此同時,你的代購事業和我父親在海關的關係相輔相成,為我們賺來大量的零花。到這一刻為止,你走過的每一步都能從過往的交換生身上找到影子,但你沒有回國,你相信自己在國外會有更多的可能,於是繼續交換一個學期,一年,兩年……當你拿到莫大的畢業證,你幾乎嚐遍俄羅斯的大街小巷,遊遍歐洲全境,你的國人每天都能通過直播看到全新的體驗與經曆,你和原平台的合約糾紛幾乎將你獲得的一切奪走。


    “但你沒被打敗。你退居幕後,組建團隊打入海外市場,開發短視頻軟件,再一次站在互聯網風口的正中心……”


    托爾斯泰藍綠色的眼眸裏閃爍著光。陳棲葉也很感激,戰鬥民族盛產頂級黑客,如果沒有托爾斯泰做說客將那些人才招安,這個算法精妙的短視頻軟件在三個月前就不會被跨國科技公司比百億美元的價格談判收購。


    “……然後你躲到了這裏,拒絕所有采訪和報道。”


    你如今擁有無窮無盡的財富,你現在一無所有的模樣終於讓托爾斯泰相信,你曾經在另一個人麵前失意落魄。


    你默不作聲,喝掉了托爾斯泰倒的酒。


    你閉上眼,假裝自己是這個世界的遊客,自然而然地將記憶中的北極夜美化。不止一人問你極光值不值得去看,你樂此不疲地描繪極光的美麗,幻化流動的極光在一遍又一遍地敘述中愈加絢麗,如愛情一般永恒。


    你無疑是個很會的講故事的人。一個精明的創作者想要歌頌愛情,會把故事落幕在荷爾蒙攀頂的那一刻,以“王子公主從此幸福快樂地生活在一起”收尾,或者讓主人公天各一方,戛然而止的生死絕戀便成了傳奇。


    但你,陳棲葉,想做一個真實的敘述者。


    陳棲葉睜開眼,抬頭。高空的極光色澤黯淡,一如愛情從熱烈純粹歸於生活的瑣碎。


    為了避免情不自禁的自欺欺人,陳棲葉使用了另一種語言。截然不同的敘述架構將八年前的故事重建,他再也無法逃避現實的利弊衡量,風平浪靜下皆是洶湧波濤。


    他和秦戈看的還是那部《傾國之戀》,另一條敘事線裏的主人公念溫莎公爵夫人的信。信裏揭露了這段浪漫愛情背後的現實與齷齪。和公爵夫人的愛情更像是愛德華八世逃脫王室禁錮的借口,退位的國王永遠是這段佳話的主角,而公爵夫人不僅為這段感情失去了名譽,犧牲了個性,還成了被世人曲解與唾罵的對象。


    她在信裏寫道:你無法想象,活在本世紀最偉大的愛情故事中有多麽艱難。而現在,我還要與他生死相許,always and alwasy(不能離棄,無處可逃)。


    陳棲葉一動不動枕在秦戈臂膀裏,屏幕的散出的光芒將他和秦戈籠罩。他問道:這位溫莎公爵夫人叫什麽名字?


    秦戈答不上來。“傾國之戀”講的是國王的浪漫,而不是一個普通女人的生活。


    陳棲葉沒有追問。再開口,他很明確地和秦戈說“不”,他不想做。


    沒有再找任何借口,他拒絕秦戈的靠近。秦戈的性子比以前沉了不止一點不點,撒嬌像是上輩子幹過的事,輕描淡寫來了句“行吧”,躺在另一側整個晚上都沒翻身。


    他們都心知肚明對方肯定睡不著,但直到天際露白,他們誰都沒有說一句話。


    同床異夢居然來得那麽快。陳棲葉都覺得奇怪,麵對如此慘淡的生活,自己沒有迸發出改變的激情和衝動。


    陳棲葉又一次送秦戈去機場。既然秦戈將自己排除在決策之外,他也沒必要徒勞多語把兩人之間的不平等擺在台麵上。


    但他對秦戈的經濟狀態還是有些擔憂,委婉地建議:“我下半個學期還有不少考試。”


    陳棲葉的意思是秦戈沒必要來的那麽頻繁。秦戈側臉看向別的地方,點了點頭,再看回他後答非所問:“記得剪頭發。”


    陳棲葉沒躲避對方穿過自己發梢的手。兩個星期後在同一個出口處接到秦戈,他的頭發比上次見麵還長了一些,略長的部分並不是很講究的梳成一個小馬尾,襯得原本文靜內斂的氣質多了分隨意的自信。


    相處模式不像上回那麽憋屈。兩人有說有笑的,回家後還因著什麽玩笑話打鬧,秦戈借著身型優勢騎在陳棲葉腰胯的部位,將人壓在沙發上。


    陳棲葉放棄抵抗,胸膛在劇烈運動後起伏。他的發繩也早在不知什麽時候鬆開,烏黑柔軟的細發散開,配上他漸漸淡去的微笑,微闔的雙眸,像極了緩緩沉入水麵的海妖。


    ——陳棲葉隨後浮出水麵,給秦戈送上一個吻。


    哦,他們的愛情之火還未熄滅。陳棲葉不再覺得奇怪,生活裏總要有人妥協犧牲的,隻要秦戈一直是那個需要他仰視的小少爺,他甘願做陪襯的那一個,而不是讓秦戈低下頭顱。


    他以為自己找到了更契合的相處方式,他在那天晚上反而被秦戈拒絕了。兩人明明麵對麵朝夕相處,心與心的距離並沒有拉近分毫。


    於是輪到陳棲葉主動。


    2016年的最後一個星期,陳棲葉向學校請假,用做兼職賺的錢買好機票和生日禮物,在沒告知秦戈的情況下來到杭城。


    他滿心歡喜,以為秦戈會喜歡自己帶來的驚喜。他忘了自己曾經說過,他們倆就沒好好過過一次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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