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棲葉被秦戈言語中的那份獨一無二安撫了。秦戈還是有分寸的,不再耍流氓,而是枕著陳棲葉閉眼小憩,陳棲葉一動不動,再聽到什麽有意思的也不笑了,怕不小心把秦戈弄醒。


    但他沒忘記記下與政策相關的筆記。與往常不同,今年不止三位一體,連自主招都推到了高考後,且都集中在六月份上中旬。這意味絕大多數高校的筆試麵試時間都是衝撞的,考生沒辦法像學長學姐那樣在四五月份跑多個考場,而隻能選心怡的一兩個。


    陳棲葉犯難了,正考慮要不要把行程中保底的浙大去掉,台上的主講人把話題轉向到場其他家長和學生的顧慮,即如何提高筆試的正確率。要知道這類考試沒有競賽難,肯定不比高考題簡單多少。


    這才是教育機構辦這場宣講的真正目的,主講人將機構從天南海北網羅來到的名師們一一請上台,吸引在座家長現場報名他們的筆麵試培訓班。


    陳棲葉筆試有多穩妥,麵試就有多磕巴。一個人的性格完全不是幾天的培訓就能扭轉的,所以他對之後的宣講不感興趣,也不需要,咬著水筆筆帽低頭思忖如何安排才能去更多的地方筆試麵試,他聽到主講人熱情洋溢地喊出一個熟悉的名字。


    陳棲葉身子一哆嗦,筆帽抖掉在地上,他顧不上去撿,猛然抬頭適應台上刺白的光線後臉也變得煞白。


    陳棲葉緊貼座椅靠背,身子往下滑避免台上有任何人能看到自己,秦戈突然沒了支柱,頭一歪差點落枕,頗有起床氣的不耐煩的嘟噥:“怎麽了?”


    陳棲葉縮著身子四肢一動不動,使得胸膛喘息的幅度更明顯,一雙眼直勾勾盯著前麵的椅子,很是惶恐。


    秦戈也是不解,揉揉自己的脖子往台上看,主講人情緒依舊高漲,雀躍地介紹他們機構的“秘密武器”,這位特聘老師有多年的杭城中學執教經驗,競賽金牌教練,擅長帶領學生深入淺出感受數學的魅力。


    這樣的頭銜在潭州這種非一線城市非常唬人,一位看穿著打扮就不差錢的家長甚至直接跑到台上,問:“久聞大名啊趙老師,您能給我的孩子開1對1的小班課嗎,價格好商量……”


    趙雲和微笑著,從外套兜裏掏出一塊方帕擦了擦被燈光照出的額前的薄汗,輕聲細語地跟家長說他們可以等會兒再私聊,在人前是那麽的溫文爾雅,任誰見了都會把他視為稱職的好老師。


    秦戈看傻眼了,也低下身子,匪夷所思到脫口而出:“趙雲和怎麽來潭州了?”


    他並沒有想從陳棲葉那兒獲得答案,陳棲葉卻以為他是在怪罪自己,癟著嘴唇搖頭,眼皮耷拉著快要哭了,那顆小痣若隱若現,很是可憐。


    “我沒——”秦戈不知道該怎麽用言語解釋,幹脆擁抱住陳棲葉,兩人姿勢全都別扭不自然,秦戈卻還把人往自己懷裏摟了摟,


    “你別怕,別怕。”他像山脈環擁潭州城那樣將懷裏的人守護,“你不是一個人。”


    秦戈把自己外套罩在陳棲葉身上半遮住他的臉,帶人提前離開宣講會場。陳棲葉還是習慣期末住校不回家,秦戈這次把人送進宿舍門,沒有急著離開,陪伴坐在下鋪雙手緊攥床沿的陳棲葉。


    陳棲葉神魂未定,他低著頭呼吸短促,他現在最恐懼的卻又不止趙雲和的出現。


    “……我不知道他為什麽在潭州,我沒跟你撒謊,我真的,我離開杭城後,就再也沒聯係過他了,你信我!”陳棲葉結巴又笨拙地證明自己的清白,雙手無處安放地置於胸前,左手腕上戴著秦戈送的電子手表,紅綢繩端端正正藏在表帶下。


    為了塑造學風良好的校園風貌,溫臨中學雖沒喪心病狂到讓女生剪短發,但校規中明確寫著男女一律不許佩戴首飾。


    與那些銀鐲子玉骨鏈相比,手腕上的紅繩是非常微妙的存在,校服外套一穿就藏住了,也沒什麽紋路花樣,起不到裝飾的作用。陳棲葉謹慎,小心翼翼地把繩子藏進表帶無人發現,秦戈在隔壁班可就囂張多了,江知書問他為什麽天天戴根粗糙的破繩子招搖過市,他臉不紅氣不喘地滿嘴跑火車,說這繩子是哪個高人在哪個寺廟求來的,專門保佑他這種發揮不穩定選手考出高分。


    江知書:“……”


    江知書被秦戈克得腦殼疼,等著他哪次模擬考滑鐵盧了再收拾他,但沒想到秦戈在四月中旬的二模中超常發揮拿了全校第五,陳棲葉比他高十分排在第四。


    隻要成績考出來了,江知書再怎麽隱隱覺得不對勁,也暫且相信秦戈和陳棲葉真的隻是互幫互助的關係,每次慰問完自己班的住校學生從寢室樓出來遇到他們倆,態度也柔和了不少,還會埋汰秦戈,說他既然這麽殷勤,幹脆也住校得了。


    秦戈現在就站在一個標準的四人寢裏,兩張床全都是上下鋪,各貼一麵牆壁,中間留出空地,顯得房間有些空蕩。


    可秦戈總覺得氣氛壓抑。即將入夏的天氣還不足以讓人感到黏膩,那種揮之不去的稠糊感很明顯是趙雲和帶來的。意料之外的,趙雲和給人的第一印象還挺有精氣神,他中等身材、中等樣貌,走在人群中平平無奇,站在你麵前了,你又能八九不離十的猜中他的職業——他戴著一副金邊眼鏡,度數從鏡片厚度看絕對不淺,每當他探出食指嫻熟又輕巧地扶眼鏡,絕對會讓你聯想起學生時代揮舞著粉筆在講台上循序漸進設未知數建立方程的數學老師。


    毫無疑問,趙雲和在學校裏絕對是個優秀的數學老師。如果隻看教學經驗和對學科的熱愛,秦戈絕對願意去上趙雲和的補習班,被這種老師花時間精力點撥一番,肯定受益匪淺。


    趙雲和在生活中也是同事鄰裏間公認的老實人。其他人很難相信一個社會地位崇高的人民教師會對自己的學生另有所圖,反而會去責備受害者:你為什麽要接受老師的無償輔導?為什麽和老師單獨待在書房?你明知老師有妻有兒,為什麽還順從地坐上他的大腿?如果他兒子沒碰巧進來,你會打開他放在你腰上的手嗎?


    你為什麽不在自己身上找找原因,怎麽不說話,不反駁,不在事後報警?你心虛了吧,所以不敢報警,你其實是心甘情願的吧,所以把老師的猥褻美化成對他的幫助,你默許他碰你,你真惡心,你好髒。


    好髒。


    髒!


    陳棲葉後背直冒冷汗,尖銳的嗡嗡聲環繞雙耳,裏麵夾雜著各種各樣的指責和羞辱。


    在和秦戈重逢前,這些自我否定的責備曾讓他徹夜難眠,寢食難安,如今重新席卷而來衝擊他重逢後逐漸重塑的人格和自尊。


    “我……”他在秦戈麵前是那麽無助。他現在知道要拒絕,要說“不”,可時光無法倒流,那個在杭城孤單一人的陳棲葉懵懵懂懂,隻會順從和討好對自己好的人。


    好在秦戈立場堅定:“這不是你的錯。如果趙卓沒進來,我相信你肯定會反抗,那趙雲和就是個枉為人師的強奸犯。”


    秦戈說得斬釘截鐵,沒說“猥褻”或者“誘奸”,而是毫不委婉地把趙雲和的行為定義為“強奸”。任何強迫性行為都是強奸。現實生活中的強奸裏不止月黑風高夜的暴力拉拽,更多發生在熟人之間。這在一個人情社會通常是難以切齒的私事,不了了之後加害者逍遙法外,受害者一生都活在陰影中,承受旁人的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所帶來的二次傷害。


    所以秦戈不會指責陳棲葉。就像他不會責備一個受侵害的女性沒保護好自己,不應該在晚上出門,不應該穿漂亮衣服,他恨不得把趙雲和痛揍一頓,絕不會在言語上二次傷害陳棲葉。


    “你沒有錯。”秦戈輕輕揉捏陳棲葉皮膚薄涼的手背,無奈地笑了一下。他並不認為趙雲和的突然出現會引發自己和陳棲葉的信任危機,相反,他暗暗感慨陳棲葉還在杭城時得多純良又不設防,才會讓趙雲和這樣的人差點得手。


    陳棲葉想露出一個笑讓秦戈安心,卻因為太用力顯得古怪。秦戈揉了揉他的頭發,伸出手指戳了一下他的酒窩,往上鋪看了一眼後問:“你室友呢?”


    陳棲葉在上個學期末就搬離原來的寢室,現在的室友全都是高三同學,其中一個因為母親租房陪讀而退舍,所以上鋪從開學初就空著。


    秦戈拍拍上鋪裸露的硬木板:“要不……我搬進來?”


    陳棲葉“蹭”得站起身,眼神裏滿滿都是喜悅,一對上秦戈的目光,反而沒那麽濃烈。


    “我就說自己最近成了早起困難戶,所以申請住校。”秦戈說的有板有眼沒開玩笑,陳棲葉說不期待是假的,隻要兩人成了室友,他再在回寢路上遠遠瞧見江知書,就不用忐忑地和秦戈拉開距離。


    但他不知道這麽操作有多少可能性。現下離高考隻有不到三個月,不同班的秦戈中途住校又恰好分配到陳棲葉所在的寢室,肯定需要在暗地裏跟學校裏的後勤行政打聲招呼。


    “這你就別管了。”秦戈含糊過去,“你隻需要告訴我,你想不想我陪你一起住?”


    陳棲葉低了低頭。他的睫毛在男生裏算長的,但一點都不翹,撲朔起來像受傷的蝶蛾惹人憐愛,看得秦戈真想把人撲倒在床上,好好數數他的睫毛到底有幾根。


    陳棲葉說:“可寢室……都是四人間。”


    陳棲葉未必多想了,但這話聽到秦戈耳朵裏別有一番強調的意味,好像陳棲葉猜到他住進來會圖謀不軌,所以委婉地表示不想引狼入室。


    秦戈裝沒耐心,不和陳棲葉客套兜圈子:“一句話,你想不想?”


    陳棲葉動了動唇,話到嘴邊說不出,一著急,就往秦戈懷裏撞,臉埋進對方的頸窩後才想起還要抬手,自己的姿勢才算一個擁抱。


    秦戈被陳棲葉的生澀和主動逗樂了。像是在投懷送抱,亂了陣腳的陳棲葉自己摸索不出一條路,幹脆將自己全然托付,被秦戈隨身攜帶。


    這種過分依賴不利於人格的完整,但秦戈對這種依賴無疑是受用的。他被滿足了,不管是出於征服欲還是責任心,他都不會允許自己的心上人變成別人口中的獵物。


    “不會有事的。”與磅礴起伏的內心活動相反,他此刻的聲音是那麽溫柔,然後用戴著紅綢繩的右手護住陳棲葉的後腦勺,承諾道,“你有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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