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棲葉第二天起了一大早坐公交車去兼職的地方報道,那是一個出口東歐和南非市場的鞋材公司,工廠設在離南洋街二十公裏外的工業區,近兩千平方的五層廠房被分割成好幾個車間,廠房們外冷風呼嘯到凍耳朵鼻子,道路蕭瑟沒什麽行人,廠房內外忙得熱火朝天,流水線上的員工好幾個都隻穿短袖。


    陳棲葉很快就碰上接應他的人,那人都沒看他身份證確認姓名年齡就把他領進了一個負責給鞋底沿條的車間,裏麵的空間並不逼仄,房頂也高,顯得房間正中間那條五米長的隧道爐烘幹線像個龐然大物,烘幹線兩側的員工在對比下異常渺小。


    那條烘幹線用的是鏈板式輸送機。被隧道爐烘軟後的塑料鞋底被鏈條緩緩往前輸送,工人需要做的是抓起其中一個,將有花紋的細沿條的底側粘到鞋底邊上作為裝飾,如此工作十個小時,從早上八點工作到晚上七點,就可以到主管那裏拿一百五十塊錢。


    帶陳棲葉進車間的人很嫻熟地示範了一遍,就讓陳棲葉自己上手,剛開始的時候可以慢慢來,有什麽不懂的可以問旁邊的師傅。


    然後那個人就離開了,留陳棲葉在車間裏做這種機械性毫無技術含量的重複性工作。陳棲葉快不起來,因為他的手太嫩了,剛出隧道爐的鞋底會很燙,別的工人能輕鬆抓起,他得等鞋底再涼一會兒才上手,不然那雙握慣了紙筆的讀書人的手受不了,等到了中午休息吃飯的一個小時,陳棲葉十指指腹處發紅發疼,跟他同一流水線的一位四十歲上下中年大叔就幫他要來一雙白尼龍手套。


    陳棲葉感激地接過並道謝,那位叔叔聽他說的是普通話,還以為陳棲葉也是來潭州打工的外地人,問了句:“剛出來打工啊?”


    “……啊。”陳棲葉不知道該說什麽,挺愣的,大叔掏出根用報紙卷的旱煙,邊抽邊問:“幾歲了?”


    “十八。”陳棲葉比秦戈大五個月,按虛歲來算,他今年其實十九了。


    “真巧,我大女兒和你差不多大。”大叔笑起來時眼尾有很多褶皺,他說自己在老家一共有四個孩子,最小的兒子五歲,他上一次回老家是三年前,兒子都不會喊他爸爸了。


    陳棲葉問:“您今年也不回家過年嗎?”


    大叔搖搖頭,說過年期間外貿工廠給的工資比平時高,他想多賺點。


    他說自己的大女兒挺爭氣,去年考上了個二本,是村裏第一個大學生,以後肯定能在城裏找個空調間裏的工作有五險一金,而不是像他這樣幹苦力活,什麽保障都沒有。


    大叔還告訴陳棲葉女兒就讀學校的全名,臉上洋溢著自豪。陳棲葉向來隻關注重點大學的排名,並沒有聽說過那所二本,但他也跟著笑,說有書讀真好。


    陳棲葉覺得流水線上的日子跟他想象的差不多,不管在哪個車間,絕大多數工人都不聊天說話,氛圍死氣沉沉,但陳棲葉意料之外地還挺適應這種重複性的工作,當雙手有了肌肉記憶,大腦反而可以放空一陣子。


    更重要的,陳棲葉隻在這裏幹一個寒假十來天,如果讓他一輩子都局限於流水線上的工人,他肯定也會發瘋。


    陳棲葉就在這種氛圍裏接連工作了三天,每天到廠就從人變成可以被替換毫無技術含量的螺絲釘,到點後找主管要現錢的工資。不出意外,他會在這個訂單源源不斷的工廠裏工作到除夕夜,休息一天繼續上班,在高中最後一個學期開始前攢夠小兩千。


    但陳棲葉的計劃再一次沒趕上變化,秦戈受夠了他在短信裏一次又一次的推脫逃避,幹脆登門拜訪把陳棲葉逮了個正著。


    陳棲葉晚上八點左右坐公交車回到南洋老街,他在樓道裏重重跺了一腳,舊木樓裏的感應燈亮起,刺眼又廉價的白熾燈光照醒了坐在樓梯中央等候多時的秦戈,陳棲葉詫異地站在原地,秦戈邊揉眼睛邊往陳棲葉身後眺望,仿佛後邊還跟著什麽人。


    陳棲葉還沒從見到活生生秦戈的意外之喜中緩過來,笑著問他:“你怎麽來了。”


    秦戈確定陳棲葉是一個人回來的,卻氣呼呼又有些委屈地詰問:“你是不是有別的小男生了?”


    陳棲葉:“???”


    陳棲葉哭笑不得,秦戈又說,如果陳棲葉沒別的小男生,為什麽這些天回短信不積極,也不主動給自己打電話。


    “我以為你已經去度假了,我不想打擾你。”陳棲葉確實是這麽想的。潭州的冬天太難熬,秦戈沒放假前就邀請自己去南邊的一處熱帶島嶼,那裏也有陸崇投資的度假山莊。秦戈的意思是陳棲葉隻要把人帶上就成,但陳棲葉沒辦法說服自己理所當然花秦戈的錢,那種地方的消費又不是他能承擔的。


    陳棲葉坐到秦戈旁邊,這道木樓梯的年紀比這兩個少年加起來都大,窄窄的,也隻能容得下他們兩個人並排坐著。


    感應燈又暗了,秦戈咋咋唬唬地跺了一下腳,雙手交叉於胸前目視前方磚塊裸露的內牆壁,還沒徹底消氣:“你都不給我打電話。”


    陳棲葉更無辜了:“你也沒給我打電話啊。”


    “因為我一直在等你給我打電話!”秦戈終於側臉看向了陳棲葉,從語氣到眼神都是那麽的理直氣壯,又霸道又孩子氣,還挺可愛。


    “好好好,我現在就給你打。”陳棲葉一如既往地順著秦戈,秦戈很滿意,但他不夠細心,並沒有發現陳棲葉已經沒了以前的討好,隻是甘願哄自己。


    陳棲葉用磚塊機撥通了秦戈的電話,兩人明明靠的那麽近,卻依舊裝模作樣地跟手機對話,秦戈裝什麽都沒發生地問:“你現在在哪兒?”


    陳棲葉並沒有扭頭看他,心底卻暖暖的:“我現在不是一個人。”


    “這麽晚了還不是一個人,你果然有別的小男生!”秦戈睜眼說瞎話不打草稿,繼續控訴陳棲葉。他原本以為陳棲葉在家,所以才不請自來,沒想到陳棲葉家門緊閉,他就在樓梯處等了一個下午加晚上。


    秦戈越說嘴越撅,擺少爺架子道:“你都不請我進去坐坐。”


    陳棲葉不想讓秦戈看到自己家裏的陳設。倒不是心裏壓著卑怯,就是單純地不想。


    “不了吧,”陳棲葉悄聲說,“裏麵連個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這個站不住腳的理由太適合秦戈的做精屬性發作了,秦戈和陳棲葉對視著,嘴唇動了動,卻不像之前那麽蠻不講理:“那你告訴我,你這些天到底幹什麽去了。”


    陳棲葉原本以為自己很難在秦戈麵前啟齒,他聽著手機裏那幾乎和現實同步的聲音,說:“我在打工。”


    秦戈並不是第一次從同齡人口中聽到這個詞,並不覺得新奇。在他的認知裏,他在陸崇的音樂酒吧裏駐唱是打工,林記在自家酒店端菜是打工,馬思睿父母開網吧,他在網吧裏的小賣部當臨時前台也是打工。


    秦戈還順便跟陳棲葉提一句,馬思睿還真遇到過不止一個未成年的初高中生來他們家網吧,他會選擇性地當沒看見,所以才會認識那麽多人。


    陳棲葉微笑著,沒有戳穿他們的打工不是謀生,更像是閑暇之餘體驗另一種生活。


    樓道裏的感應燈又暗了,秦戈正要再剁一腳把燈踩亮,他抬起的腿肌肉一緊,腳掌懸在了階板上空。


    陳棲葉在黑暗中主動親碰秦戈的唇,笨拙得都不像是在吻。


    秦戈慢慢放下抬起的腿,沒弄出一絲動靜。


    等感應燈再亮起,陳棲葉已經被秦戈推倒。兩行台階的直角處磕著陳棲葉單薄的後背,秦戈還要往他身上壓,兩人的胸膛幾乎貼到了一起。


    秦戈此刻灼熱的不止氣息:“真的不請我進去?”


    陳棲葉的反應很是驕矜,沒同意,更不拒絕,當真像片從枝頭掉落的葉子,飄忽忽落到誰的手心裏,就是誰的。


    所以秦戈完全沒必要克製住自己本能的欲求。他想要什麽,陳棲葉就會給什麽。


    何況陳棲葉此刻也是孤單的。


    感應燈又滅了。


    黑暗裏,那一節節落著薄灰的木樓梯是那麽老,那麽舊,那麽寂寞,有那麽一點點風吹草動就發出咿呀交織的錯位聲。


    可那些聲音又太過於細微,越孤寂就越無人傾聽,不足以驅散稠密的漫漫黑暗。


    陳棲葉無疑是順從的,不懂得抗爭的人活該墜溺於這無邊的空虛,有人教會他如何上岸。


    有人對他承諾保證:“我不能再禍禍你了。”


    秦戈的聲音喚醒了感應燈。那張背光的臉線條利落,五官棱角分明,那雙藏不住如狼獸欲的眸落在陳棲葉眼裏竟有一瞬的慈悲。


    陳棲葉喃喃:“什麽……?”


    “你還沒答應和我複合呐,”秦戈調整姿勢坐回陳棲葉邊上,從“熱血溫中小栗旬”搖身一變拿出正人君子的端正品行,“我可不能幹強取豪奪、先上車後補票的混賬事。”


    秦戈說後半句時肩膀跟著抖了兩下,配著他正兒八經的語氣著實可愛,陳棲葉心底那股莫名的無力悲涼雖不至於煙消雲散,但當他再揚起嘴角,他眼裏也是含笑的。


    秦戈到最後都沒多問一句陳棲葉打的到底是什麽工,倒是在離開前多提了一句,說大年三十那天去府文廟還願再許願是最有誠意的。陳棲葉聽進去了,下班後於晚上七點四十左右抵達府文廟的大門前,現在離春節聯歡晚會播放還有不到一刻鍾,他隻要在這之前趕回自己的家,準備了簡單飯菜的陳悅就不會多問他去了哪兒。


    府文廟的木門厚重,陳棲葉特意帶了個手電筒,四方大廳裏除了一束揮動的白光空無一人。


    陳棲葉在手電筒光的照射下徑直走進廟堂裏,另一隻手裏攥著剛發的工錢。


    他把今天賺到的一百五十塊錢全都塞進孔子像前的紅棕色木質功德箱,像求菩薩拜佛祖那樣雙膝跪在軟墊上,雙手合十置於胸前,閉眼後在心中默念的願望卻與自己無關。


    他不貪心。他一個人來,就隻求一個人的保佑,他希望秦戈高中的最後半年能順順利利得償所願,他的眼皮在感知到一片溫熱的火光後顫動著睜開,天神仙人把捧著一盞蓮花燭燈的秦戈變到了他眼跟前。


    陳棲葉的呼吸在短促一猝後滯住,看癡了。


    秦戈把蓮花燈放在貢品桌上,轉過身後彎下腰,直視著陳棲葉感慨道:“我還以為你發覺大年三十什麽的是我瞎編騙你的,所以不來了呢。”


    秦戈刮了一下陳棲葉還有些凍和紅的鼻尖:“真笨,我說什麽你都信。”


    陳棲葉汪汪含水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就是盯著被柔和燭光照映的秦戈的臉,像要用手指去觸碰確認真實性,雙手還未伸出就縮了回來。


    秦戈偏偏要在這個時候讓他把眼睛閉上。這位精心準備一切的小少爺怎麽會想得到,當陳棲葉低垂下頭隱去掉落的淚,陳棲葉會覺得秦戈隨時可以拋棄自己。


    好在秦戈又說:“可以睜開了。”


    陳棲葉的眼睫顫動,點點火光在適應了黑暗的視野裏像照片裏的失焦夜景,“嘭——”的一聲向上,燎燒一片天空。


    然後又是一聲。


    又是一聲。


    聲聲不息。


    黑夜被燦爛的星河點亮,隻要你此刻在潭州,你就能在2015年的除夕夜看到秦戈為陳棲葉放的煙火。


    “好看吧!快把願望寫在綢緞上!”秦戈咧開嘴笑,低頭側臉給身邊的陳棲葉遞上和祈福卡紙同一性質的紅繩,他卻看到陳棲葉淚流滿麵的一張臉,滾燙的煙火刻進了陳棲葉水汪汪的眸眼。


    “我剛才已經許過了!”陳棲葉在禮花聲中扯大嗓門,趁秦戈正不知所措,把那根紅繩當手鏈係在秦戈的手腕上,死死地打了個死結。


    陳棲葉的眼淚止不住的往外湧,每一道淚痕裏都有秦戈的模糊倒影。


    他貪心了。


    他緊攥秦戈係著紅繩的手腕,從未有過的大聲:“我以後也要和你一起過年!”


    秦戈沒剛開始那麽怔神,他表達喜悅的方式和陳棲葉截然不同,也更尋常,就是笑,還有玩笑:“孔子老頭隻管金榜題名,不牽姻緣!”


    他的聲音也很大,湊到陳棲葉耳邊喊:“你學我,不正經!”


    陳棲葉這才想起自己還沒看過秦戈的祈福卡呢,匆忙跑到係著新舊紅卡片的欄杆前翻找有秦戈字跡的那一張,他看到秦戈寫的和之前說的並不一樣。


    ——秦戈真正落筆的是:願陳棲葉得償所願。


    右下角的落款處為:想和陳棲葉一起過年的秦戈 2016.01.17


    陳棲葉滴落在白色內頁的眼淚居然能讓洇開油墨,仿佛那些字是新寫的,永遠嶄新的。


    他單手拿著祈福卡,秦戈就走到他身邊,把另一條細紅綢繩用同樣的方式係在陳棲葉的左手手腕上。度假區那夜過後陳棲葉的手腕上就空空如也,顯得那道褐色的不褪色的傷口還未愈合。


    秦戈再一次將那道刺眼的痕跡遮掩。


    陳棲葉也側過臉看著秦戈。


    他們身前有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放完的煙花,他們身後的孔子像前有一盞蓮花燈。


    堂內戶外全都敞亮如白晝,那些燦爛的花火在秦戈的餘光裏卻全都模糊成暗點,隻有眼前的陳棲葉和他手腕處的綢緞顏色鮮豔生動。


    情不自禁地,他們握住對方的手貼上自己的臉頰。


    情難自抑地,他們靠近,相擁亦相吻,從頭來過。


    燈火絢爛,未來無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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