語文成績是在第二天中午公布的,秦戈從不放過午休的每一分每一秒,埋頭苦睡,但林記撼天動地般把他搖醒,激動道:“牛/逼啊兄弟。”


    秦戈有些懵,揉揉眼目視大屏幕,在那個名為“溫臨中學在2016年度第一次全市統考全部學科最終匯總版”的excel表格裏,自己的名字排在第一位。


    秦戈張了張嘴,倒沒覺得自己在做夢,而是懷疑表格出現了算法錯誤,從自己的位置快步走到講台的電腦前擠開握鼠標的馬思睿,重新打開那個文件。


    他還是第一。


    溫臨中學是全潭州最好的學校,如果這次考試是和潭州其他學校的聯考,那他很有可能就是全市第一。


    秦戈往後推了一步,深吸一口氣的同時抓了抓頭發,目光抓不住重點的落在黑板上,因為太過於興奮激動而呼吸加速。


    然後他重新盯著電腦屏幕裏的表格看自己的語文分數。好家夥,126!他念了三年語文,從未有一次考這麽高的分,誰能想到第一次上三位數就完成了質的飛躍。


    秦戈都想好自己等會兒要怎麽在江知書麵前揚眉吐氣了,在老師麵前還是要謙虛一點的,江知書要是誇他了,他一定擺擺手說:“不敢當不敢當,秦某朽木可琢罷了。”


    秦戈迫不及待想看自己作文多少分,馬思睿提醒道:“這個排名沒加模塊。”


    這次統考完全按高考標準進行,為期三天。浙江是自主命題的省份,高考總分810,其中60分安排在第三天,考卷上有9門學科共18道題可選擇,每題十分,考生可任意選擇6題寫在答題紙上,模塊分數與前兩天考試的分數相加高於一本線,才能報考一本線上的學校;如果沒有達到一本線,報考二三本學校時則不需要考慮模塊分數。


    因此,不少普通高中和生源不好的私立高中甚至都沒有開設模塊教學,也就不存在參加第三天的模塊考試,這部分的分數也單獨列在另一個表格裏,需要學生們根據自己的情況手動添加。


    兩個創新班都是理科班,奪回鼠標掌控權的馬思睿行雲流水般將兩個表格的數據合到一塊兒、重新匯總,再點下決定性的“降序”,第一名不再是秦戈。


    秦戈的模塊隻有56,新的第一名拿了滿分。


    全班全體發出聲聲唏噓,秦戈看著那個名字,卻緩緩綻開笑,越來越燦爛,怎麽都收不回來,連眼睛都亮晶晶的。


    同一時間,隔壁(2)班教室裏安安靜靜,所有人都看向陳棲葉,用一種重新認識他的目光將人打量。陳棲葉則直勾勾注視大屏幕裏的新排名,他加上模塊分數後總分為706,排在第一。


    但第一名不止他一個。


    秦戈的總分和他一模一樣,因為首字母排序而排在自己後麵。


    陳棲葉有下一秒就跑到(1)班看看秦戈的衝動,他也能想象秦戈會吊兒郎當地跟自己說什麽。果不其然,秦戈在晚上送陳棲葉回寢室的路上特意強調:“我就讓你壓這一次!”


    陳棲葉笑得忍俊不禁,問:“你模塊為什麽選了兩道英語?”


    模塊的60分雖然和一本線掛鉤,但理科的分數都很好拿,最終答案正確即可獲得滿分,反倒是文科有不少主觀題,總會被閱卷老師挑刺扣分。


    “誰讓監考老師不允許我提前交卷。我閑著沒事就寫了更耗時的英語,寫完一想,我寫都寫了,不如看看能拿多少分……”秦戈聳聳肩,給出的理由挺莫名其妙,落在他身上又算不上違和。


    這讓陳棲葉久違地重憶起數學競賽沒能進省隊的失落。他原本以為自己是被迫接受另一種可能,人生從此地覆天翻,他看著坦然自若的秦戈,突然意識到自己真正懊悔的不是那一分之差,而是沒有試錯的機會。


    當他冒險做什麽事,他肯定無法像秦戈現在這般淡定和自信。


    “……你怎麽不開心啊。”秦戈能看出陳棲葉有心事,陳棲葉否認說“沒有”。秦戈聽著反而更不樂意,覺得陳棲葉對自己不夠坦誠。


    可當陳棲葉回過神,他看向秦戈的眼神又是毫不閃爍的。如果陸崇此刻在這兩個少年身邊,他就會再一次看到陳棲葉用一種近乎崇拜的目光仰視著秦戈,隻是秦戈並不自知,所以沒給什麽回饋。


    但秦戈能感受到那雙眼裏有著……無法用語言形容的、熱烈又克製的傾心。他還太年輕,將這種矛盾的情感簡單地歸類到對安全感的訴求——他曾經不明所以地傷過陳棲葉的心,他若是真心想要把人追回來,確實需要提供更多的誠意。


    所以他把聯考成績當成籌碼和證明擺在家人麵前。外公很是高興,本來就舍不得秦戈出國的外婆更是表態道:“如果高考也能有這樣的分數,當然還是留在國內好。”


    她還用玩笑的語氣敲擊自己的丈夫:“你可就這一個孫子,他三五年後要是帶個洋妞回來,你能接受?”


    江浙人娶妻嫁女極為講究門當戶對和知根知底。秦戈的外公當年聽說獨女跟個在杭城的外省人未婚先孕氣得差點犯心病進醫院,但如今早已不是十八年前。


    “這都什麽年代了,”外公思想開放又傳統道,“洋妞就洋妞,能跟我生個大胖曾孫就是好妞!”


    外公這話把旁人逗笑了,倒是秦戈和戚緲緲都有些尷尬。


    戚緲緲幫兒子解圍,讓他離開餐桌去廚房拿水果。秦戈自然沒去廚房,而是躲到陽台喘口氣,片刻後推開陽台玻璃門來看他的不是戚緲緲,而是陸崇。


    陸崇背靠著陽台欄杆,掏出煙盒往與自己站姿方向相反的秦戈,問:“抽嗎?”


    秦戈瞅了一眼那包立群,並沒有抬手。他總覺得陸崇是在試探自己,陸崇便笑了一聲,用對待朋友的隨意語氣說:“別裝了,我知道你從初中就開始抽。”


    陸崇收笑,又說:“你也十八歲了。”


    兩個成年人一起在陽台上抽煙,站姿雖然依舊相反,雖然都依舊沉默,但氛圍並不僵持。


    秦戈太高了,小臂若是想放在欄杆上得很明顯地弓下背,他在陸崇到來之後就直挺起腰,使得自己的肩膀在視覺上更寬闊,能承擔更多。


    陸崇吐煙的同時長長舒了一口氣,他轉過身,再一次主動開口:“我聽你媽說……你談戀愛了,就是不知道和誰。”


    秦戈波瀾不驚地看了他一眼,無需再言語,陸崇就知道秦戈的對象正是自己猜測的那一個,也是最不希望的那一個。


    “你以為自己這樣很帥嗎?”陸崇每次評斷秦戈的時候都會這麽說。時代變了,秦戈在他眼裏和那些青春期追求獨一無二的年輕人沒什麽兩樣,把同性戀當標新立異的時髦。


    他以為秦戈隻不過是玩玩而已,他沒見過秦戈認真的模樣,也希望秦戈確實隻是玩玩。


    但秦戈較真道:“明明是你一直強調,談了戀愛就要負責,不能傷對方的心。”


    “我是這麽說過,但我又沒讓你找個男——”陸崇啞口。他揉揉眉心,太陽穴突突地跳。


    陸崇不希望兩人的交談又和上次一樣不歡而散,盡量表現出溫和和關切,問:“那他考得怎麽樣?”


    秦戈整個人的狀態立馬就不一樣了。他這段時間和陸崇還挺不對付的,本來不想給好臉色,可陸崇問的是陳棲葉,與陳棲葉有關的一切都值得他毫無保留地綻開笑。


    “他分數和我的一樣。”秦戈忍不住得瑟,言語間流露出連他自己都沒意識到的挑釁,“我和他般配吧。”


    陸崇畢竟比秦戈年長,不去計較少年人的鋒芒,用過來人的經驗之談委婉勸阻道:“你的人生還很長……”


    他們現在所在的樓層很高。放眼望去,秦戈能將潭州大半個市中心盡收眼底。這裏製造業發達,但沒什麽朝陽產業,隻是個高樓房屋點綴在青山綠水間的小城市,很多人離開了,就再也不回來了。


    陸崇說:“等你去了更廣闊的天地,你還會遇到很多人,經曆更多事。都不用三五年,明年這時候你再回頭看,就會發現十八九歲的刻骨銘心根本不值一提。”


    陸崇並不奢求秦戈能懂,他了解這個少年的性子有多躁和烈,秦戈若是急不可耐地出言反駁他絕不會驚訝,他沒想到秦戈會輕描淡寫地反問:“真的是這樣嗎?”


    秦戈扭頭往客廳望了一眼,坐在沙發裏的戚緲緲還未發現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男人在陽台交談,隻是靜靜坐著,歲月的流逝在她臉上變成了饋贈,她快四十了,卻比二十歲時都要漂亮清麗有氣質。


    也更脆弱。


    陸崇知道秦戈這人是逼不得的,退讓道:“這事不能讓你媽知道。”


    秦戈沉默,算是答應了。再說了,高中生的早戀都是偷偷摸摸的,戚緲緲再開明,也不可能主動提出讓孩子把早戀對象帶回家吃個飯。


    陸崇還是不死心:“校園時代的戀情很少有走到最後的,你別——”


    “誒喲,你就別當這個說客了,咱倆半斤八兩。”秦戈沒和陸崇短兵相接,勾著唇角輕笑,陸崇則敏銳地聽出其中的潛台詞。


    陸崇隻得露出一個略為無奈的笑:“你確實適合學商科。”


    秦戈不正經道:“行啊,學成回潭州當個小老板,到時候記得幫襯幫襯我。”


    陸崇眉頭微蹙,覺得沒有必要:“別鬧了,潭州是個小地方,你讀了這麽多年書,回來根本施展不開拳腳。”


    “那我到時候定製張兩張兩米寬的大床,拳腳想怎麽施展就怎麽施展。”


    秦戈並沒有在開玩笑,他去過的“大地方”越多,對小家的渴望就越強烈,並不知道此刻正在南洋街家中的陳棲葉會把床分享給陳望,且在睡不著後漫無邊際地問這位沒盡到職責的血緣生父:“外麵的世界到底長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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