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棲葉站著,雙手背在身後,低頭盯著自己的腳尖。陳悅坐在他對麵,手裏有一份創新(2)班的排行榜,陳棲葉排在倒數第8位。溫中一屆學生有1000人,他的學校排名是第152名。


    陳悅抽出另一張成績單,那是陳棲葉轉學後的三次考試的數據對比,前兩次沒太大的差距,這次期中考卻驟轉急下,如果這是最終的高考分數,陳棲葉連浙大都考不上。


    陳棲葉無疑是沮喪的,星期五回到家後把成績單交給陳悅,並通知母親星期天下午要開家長會。


    陳悅把成績單放在旁側擦拭幹淨的餐桌上,摸摸兒子的頭發,笑得有些靦腆,動唇說:【媽媽就不去了。】


    陳棲葉以為他考得太差勁,而陳悅不願意去聽任課老師的教育訓斥,但陳悅的眼神依舊溫和柔軟,指了指自己掛在門口的環衛工人的工作服,是怕自己去了被陳棲葉的老師同學看見,給兒子丟臉了。


    “怎麽會呢。”陳棲葉更沮喪了,坐到母親身邊,陳悅苦於勞作的粗糙的手握住兒子讀書人的手,說:【媽媽不去開家長會,也知道你很努力,很棒。】


    陳棲葉心虛地抿唇,至少這一個月,他的心思的確不在學習上。他承諾要考好大學帶母親去過好日子,他進考場了還會在草稿紙上畫幾隻簡筆的鴿子。


    陳棲葉很自責:“我讓你失望了。”


    陳悅笑著搖搖頭。她對兒子的唯一的期待其實很簡單,但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種奢望。她見慣了陳棲葉為了考試緊繃著一根弦,而不管考成什麽樣,她其實更希望兒子高高興興的。


    她也不希望自己的兒子被同班同學背地裏戳脊梁骨,竊竊私語談論他的啞巴母親。


    她心意已決,陳棲葉再怎麽解釋也動搖不了,爭執不下之際,陳棲葉的父親來了。


    陳望進屋時嘴裏銜著根棒棒糖,他倚著牆拿起桌上的成績單,看了幾眼後另一隻手拿著棒棒糖的小棒子,點頭讚許道:“六百一十多分啊,考得不錯嘛,比你老子當年高多了。”


    陳棲葉看著絲毫不把自己當外人的陳望,眼裏五味雜陳,陳望但凡了解些陳棲葉以前的排名和成績,都不會這麽說。


    “怎麽有兩個排名?這後麵的六十分是怎麽意思,體育分?”陳望問題還挺多,這60分創新班基本都能拿滿,加上後排名都能往前升幾名。


    陳棲葉沒回答,陳望也不惱,就是覺得稀奇:“看不出來啊,我還以為你這小身板跑兩圈就得去廁所吐。”


    “這60分是模塊。”陳棲葉終於開口了,有些趕客和急不可耐,陳望還是那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無賴樣,問他,“你對象考得怎麽樣?”


    陳望不提,陳悅都不知道自己兒子談戀愛了,陳棲葉在母親的注視下呼吸有些急促,不知該氣陳望哪壺不提提哪壺,還是該謝謝他沒挑明那對象是男的。


    “怎麽不說話了,和你差不多?”陳望把棒棒糖塞回嘴裏,雙手交叉在胸前觀察陳棲葉的表情變化,越看越覺得有意思。


    “還、還行吧。”陳棲葉不情不願道。


    “那就爭取考一個學校唄,再不濟也去同一個城市。”陳望說的還挺像那麽一回事,陳棲葉則驚訝到說不出話。陳望近日對陳棲葉是越來越關心,在杭城時和趙雲和的接觸給他提了個醒,他再不關注著點,陳棲葉遲早有一天掉別人坑裏,被抹幹淨吃了,那他可就沒便宜兒子了。


    陳棲葉極力想要否認,奈何嘴拙。可陳望的暢想卻又和他的不謀而合,那種夾雜著甜蜜的羞怯很快蓋過了考差的失落,他再看向母親,陳悅笑著,像是終於兒子這些天放鬆心情和精神的原因,替他高興。


    “那就繼續談著唄,隻要你們不承認,再高調也不會被發現。”陳望看到陳悅有些迷惑,改口道,“如果被發現了,你們以後記得把老師都請來喝喜酒,讓他們看著曾經棒打的鴛鴦終成眷屬。”


    “你瞎說什麽啊!”陳棲葉耳根子都紅了。他說不過陳望,有些惱羞成怒地想跟人動手,推搡的動作卻慢慢吞吞不痛不癢的,好像他也沒有那麽討厭陳望。


    但秦戈家裏的氛圍就沒這麽和諧了,會客廳裏秦戈坐在主位卻毫無威嚴,他像個被架空的皇帝,話語權都在兩側的長輩手裏。


    秦戈外婆是最體恤心疼孫子的,哄道:“孫兒,沒事兒,大不了咱們出國念。”


    秦戈外公附和地點點頭,他早年下海,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積累那麽多財富,不就是為了讓後輩子孫輕鬆些嘛,國內教育現狀本來就競爭激烈,歐美高校的學曆又更有含金量,秦戈何必吃這苦呢。


    然而陸崇並不讚同,他雖然還未和戚緲緲辦婚禮,但兩家的資源早已整合,他也改口叫秦戈外公“爸”。


    “爸,你不能這麽慣著他。這不是大環境的問題,是態度問題。”陸崇板著一張臉,手指頭把成績單戳得“咚咚”響,壓抑著火氣道,“上回你考出一百名外的時候我就不應該和你嬉皮笑臉的,不然你這次也不會考到兩百名外,魂都沒了!”


    他真的把秦戈當自己的親生兒子,不然不會這麽真情實感地怒其不爭。秦戈的外公外婆先行離開後他還來敲秦戈的臥室門,秦戈盡量心平氣和道:“我這次也是有進步的,我語文趕上平均分了。”


    “那你理科為什麽全部倒退?”陸崇有些咄咄逼人了,“你是不是覺得自己這樣很帥?”


    “我——”秦戈每次聽陸崇說這句話都要吐血,好像在陸崇眼裏,自己永遠活在初中,中二且不成熟,也不讓人省心。


    “我給你的所有任課老師都打過電話了,”陸崇的語氣終於有些緩和,說了些老師對秦戈的評價,秦戈不愛聽,又坐到電腦前打遊戲,陸崇走過去摘下他的耳機,逼問道,“我是不是還得誇誇你把遊戲裏的招數學以致用,極限一換一。”


    秦戈一臉茫然,耐心也在消耗殆盡的邊緣,陸崇說,他向裴仁貴詢問了陳棲葉的成績,裴仁貴說他也倒退的厲害。


    “……你、懷疑……我?”秦戈指著自己,戲謔地勾起一邊嘴角,不知是在嘲諷自己還是陸崇。


    陸崇突然就有些虛了:“我可沒說這話。”


    “那你為什麽提這句?”秦戈站起身,跟陸崇較上真了。


    這也不是陸崇第一次揣測他了,他著實被激怒,兩人的氣焰此消彼長,陸崇讓步道:“其他的等我星期天和你的老師交流後再說。”


    戚緲緲這兩個星期出差,不可能專門為了一場家長會趕回來,陸崇也不是第一次代替戚緲緲充當秦戈家長的身份,秦戈今天卻冷冷地拒絕:“憑什麽?”


    陸崇要維護住男人的尊嚴:“就憑我是你媽的愛人。”


    “那也隻是後爸,”秦戈往前一步,壓了陸崇一截氣勢,傷敵一千自損八百地挑釁,“我爸是秦思源。”


    秦戈和陸崇最後不歡而散,偌大的別墅裏最終隻剩下秦戈一個人。他玩了幾局遊戲,場場皆輸,再不贏一次他就得砸鍵盤了,他拔掉電腦插頭下樓出門去別墅的院子,坐在木製秋千裏縮著身子背靠鎖鏈,腿腳不著地。


    兩米寬可以坐一家人的秋千輕輕晃動。一個月前的中秋節這個院子裏有兩家人的歡聲笑語,有陸崇彈著吉他給戚緲緲唱《孤獨的人是可恥的》,一個月後的潭州無風、無雨、無雲,隻有秦戈一個人變換姿勢趴在秋千上盯著地麵上的草叢,沙粒和泥土間有幾隻螞蟻正在活動。


    秦戈打開手機的手電筒,跟隨這些螞蟻的路線找到巢穴的入口。


    還是趴著探出腦袋的姿勢,他撿起一根枯枝在洞穴口畫圈。《三體》在這一年8月獲得了雨果獎,之後成了暢銷榜上的常客,秦戈這些天也架不住班裏同學的討論和書本身的熱度,花了幾天時間把最終章看完,他此刻突發奇想如果螞蟻能和人類對話,他在這些螞蟻眼裏是不是就像會發送二項箔的高等文明,可以肆意地對渺小生命進行緯度打擊。


    他用小樹枝把沙粒往洞穴裏傾倒時毫無愧疚感,也不覺得好玩,就是無聊透頂,他收到一條短信,陳棲葉的短信:今夜月色很美。


    手機一聲震動後四周繼續寂靜無聲,秦戈手指一鬆,那根作惡多端的枯枝落到了草地上。


    然後他翻過身躺在秋千上,那長椅還是在微微晃蕩,秦戈凝視著無星無月的漆黑夜空,回撥了一個電話回去跟陳棲葉說:“今天沒有月亮啊。”


    “啊,剛才看的時候還有的……”陳棲葉有些含糊的聲音響起,像是剛要睡去,又被秦戈吵醒,“那可能被雲蓋住了吧。”


    “嗯,哦。”秦戈的聲音淡淡的,聽不出太多感情。


    “……”兩人都沉默了一會兒,陳棲葉試探地問,“你打電話來,就是跟我說這個嗎?”


    “我想你了。”秦戈頓了一下,望著黑夜,又說了一遍,“想你。”


    陳棲葉把自己埋進被窩裏。他會在便簽本裏記錄,在鍵盤上敲出想念,不意味著他就好意思張口就來,和秦戈說出同樣的話。


    但他也在喜悅過後聽出秦戈的悵然,星期天下午回校後他在(1)班後門口張望,每個穿校服的同學旁邊都陪著至少一個家長,隻有秦戈和他一樣孑然一身。


    秦戈看到了他的身影,走出教室門和他碰麵。每個教室在這個下午都是擁擠的,連走廊都喧鬧。所有人都專注於自己的成績和排名,父母家長圍在老師身邊你一句我一句地了解情況,隻有他們倆默默無言地結伴離開教學樓。


    他們本來要去天台的。秦戈心血來潮想帶陳棲葉去他的秘密基地,橫穿教學區的一條由石磚鋪成的路是必經之地,秦戈走到一半卻突然停下,蹲下身盯著石磚和泥土的銜接處一言不發。


    “怎麽了?”陳棲葉問,沒得到回應。他順著秦戈的目光一起落在銜接處的縫隙上,那裏有一個指甲蓋大小的螞蟻洞,有不少工蟻正在進進出出搬運一隻飛蛾的屍體。


    秦戈算不上聚精會神,以為陳棲葉會覺得莫名其妙催促自己快起來,陳棲葉卻跟著也蹲下身,不問緣由陪他一起看螞蟻。期間有幾個學生路過,打量他們倆的眼神裏有好奇,但沒到停下腳步的程度,到最後還是秦戈忍不住問陳棲葉:“你不覺得無聊嗎?”


    “嗯?”陳棲葉隨即看向秦戈。螞蟻確實沒什麽好看的,但是……


    陳棲葉笑著說:“隻要是和你在一起,不管幹什麽都很有意思啊。”


    包括看路邊無人問津的螞蟻。


    秦戈被陳棲葉的笑戳到了,差點情不自禁地吻上他眼皮間那顆小黑痣,陳棲葉突然發現秦戈校服的第二顆紐扣隨著線頭晃動,稍稍拉拽就會掉下來。


    11月都快過完了,隻有極少數人還會在校服裏麵套夏季的白襯衫,秦戈今天穿完,也打算把夏季校服壓箱底了。


    但他是愛鬧騰的人,陳棲葉怕他蹦蹦跳跳把紐扣弄丟了,就把人帶回自己寢室,秘密基地可以改日再去。進屋後秦戈脫下外套,本想把襯衫一並脫下的,但光裸的小臂一與空氣接觸就起了雞皮疙瘩,陳棲葉就讓他站直站好,他直接在秦戈衣服上縫。


    “你可別戳到我的肉……”秦戈注視著陳棲葉拿出白色的針線,舌頭舔了一下線頭弄濕,嫻熟地穿進針孔裏。


    “那你別亂動。”陳棲葉另一隻手捏住鬆動的紐扣和襯衫領邊,叮囑道。他的手很穩,速度也很快,秦戈盯著他聚精會神的樣子,突然想到以前長輩們說的方言土語,新娘就是新的娘,討回家做這些針線家務。


    陳棲葉的視線開始晃動。他落得每一針都很準,所以晃動的是秦戈的身子。秦戈比陳棲葉高,卻微微屈起膝蓋,側著腦袋枕在陳棲葉肩上,身子也靠上他的胸膛,卻沒給他帶來重擔。


    陳棲葉沒覺得他古怪,輕輕摸他的臉龐輪廓。秦戈是內雙,眼睛用力一閉、一瞪,雙眼皮就出來了,但他眼皮太薄,再眨一下就又變成了單眼皮,配上稍深的眼窩有種痞氣不馴裏帶著點憂鬱的氣質,誰跟他對視久了都容易陷進去。


    陳棲葉的指尖落在秦戈眉尾處那道早已愈合的細細疤痕上,問,怎麽弄的。


    “初中的時候和人打架,”這位“熱血溫中小栗旬”頗有自知之明道,“我脾氣超爛的,一點都不穩重。”


    “沒關係,”陳棲葉很容易在秦戈麵前袒露底線,“不打我就好。”


    秦戈輕笑,隨後慢慢收了笑,說:“你真好。”


    他們進屋前沒開燈,就這麽一會兒功夫,外麵就暗了,四麵牆壁上的畫和留白跟著黯淡,他們在混沌了顏色的青山碧海中依偎。


    “我有點想哭。”秦戈的腦袋在陳棲葉肩頸連接的凹陷裏蹭了蹭,跟陳棲葉說,他其實很愛哭。


    秦戈說得篤定,陳棲葉卻毫無這方麵的記憶。


    “那你在我懷裏哭吧。”陳棲葉沒握針的手輕拍秦戈的後背,說,我陪著你。


    秦戈嗚咽了幾聲,並不像真的在哭。陳棲葉沒戳穿也沒催他,兩人就這樣緊貼著。


    秦戈沒能醞釀出情緒,正經道,昨天是農曆初一。


    月有陰晴圓缺,農曆初一初二的月亮用黑暗麵對著地球,別說潭州,全世界所有地方在昨天晚上都看不見月亮。


    秦戈又蹭了蹭,像是要把自嵌進陳棲葉的身子,或者說,他落魄潦倒到渴望擁有陳棲葉的全部。


    秦戈說,今夜的月色也一定很美。


    哪怕注定沒有月光灑落的夜晚還未降臨。


    這句話從陳棲葉口中說出是含蓄的愛意,到了秦戈這兒就變成了最直接和熾烈的占有欲。陳棲葉主動捧起秦戈的臉,義無反顧地落下一個又一個吻。他順從地被秦戈推倒到床上,腦子甚至冒出獻祭的念頭,趴在他身上的秦戈吃痛地叫了一聲。


    陳棲葉低頭,慌忙地把握著銀針的手從秦戈衣服裏抽出來。秦戈又叫了一聲,聽上去有點假,但肯定是真的疼,叫著叫著那嗷嚎聲就變成了笑。陳棲葉的臉上也浮現出酒窩,把那顆紐扣加固後咬掉多餘的線,和秦戈一起躺在那張單人床上。


    兩人摟著,抱著,那麽親密卻無關情欲,或者說超脫出了情欲。


    然後他們睡著了。


    整個溫臨中學也在那個下午配合著打了一個盹。成績、家庭、前途和未來……一切的一切全都變得無關緊要,隻要他們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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