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舊的木樓梯並沒有扶手,陳棲葉貓著身子四下尋找筆記本的身影,過了五六秒,那感應燈就滅了。


    陳棲葉沮喪地歎了口氣,正糾結要不要再弄出動靜,二樓左側的房間門從內打開瀉出了光亮。那是他的家門,陳棲葉以為來給自己開門的是陳悅,嘴角剛有笑意,他看到的卻是陳望擋住光的身影。


    陳望站在原地,毫無征兆地打開手電筒照他,陳棲葉抬手擋住眼睛,視線往暗處一瞥,看到了落在角落的秦戈的日記本。


    陳棲葉撿起,把那口袋本當珍寶似地護在交叉地雙手間,再一小步一小步地上樓,越靠近陳望眼神越戒備。


    而陳望永遠像個遊離在外的看客,或者說是鏡子,別人在心虛什麽,掩藏什麽,就會在他別有深意的微笑裏看到什麽。


    陳棲葉終於進屋。這個家很小,他平時睡閣樓,陳悅把床墊攤在客廳,隻需放眼四顧,陳棲葉就能確定自己母親今天晚上不在。


    陳棲葉問得時候並不指望陳望真的知道:“我媽呢?”


    “我怎麽知道。”陳望瞎猜道,“她知道你沒拿到獎學金補貼不了家用,說不定又去找了份工吧。”


    陳望坐在餐桌邊上點了一根煙。陳棲葉就坐在他對麵,低著頭用那個按鍵機寫短信,陳望見他注意力逐漸轉移,一揮手,奪過了他護在胸前的日記本。


    “你——!”陳棲葉瞪大眼,陳望在他撲過來之前站起身,一手夾著煙一手拿著筆記本,絲毫不覺得自己的舉措冒犯到了別人。


    “是日記啊……”他輕笑著用手指撚開內頁,同時又吸了口煙。


    “你還給我!”陳棲葉急了,走到陳望身前,陳望轉了個身避開他的手,輕盈又嫻熟地像做舞蹈動作。


    然後他把那口煙吐在窮追不舍的陳棲葉臉上。陳棲葉弓起腰被嗆得直咳嗽,他則絲毫不把日記當隱私地將其中一段念出來:“今天給小葉子投喂了費列羅。他還是和小時候一樣,最愛吃甜的,甜的裏麵最愛吃巧克力,巧克力裏麵最愛吃費列羅。”


    陳棲葉吸了好大一口氣,突然就不咳嗽了,眼睛還是大睜著,像是不敢相信秦戈在日記裏記錄過自己的名字。


    他直起腰,兩步外,陳望背靠牆壁,抖落煙灰後繼續念:


    “今天大課間的太陽好曬,好多汗,頭疼,煩。”


    “江知書又說我態度不端正,我用四根手指發4我認真了,實在是語文這門學科太難了,我不會做,頭疼。”


    “記一個笑話,我的物理分數和語文一模一樣,物理總分100,語文總分150,頭疼。”


    陳望蹙起眉,換了個站姿,還是那麽散漫沒規矩,疑惑道:“這人誰啊,怎麽天天頭疼。”


    “你怎麽能偷看別人的日記!”陳棲葉批判道。陳望不理會他,翻到下一頁,神色有了微妙的變化。


    “今天本來一起床就頭疼,但中午和小葉子出去吃飯了。小葉子吃得很飽,我看他吃得那麽開心,好像就沒那麽頭疼了。”


    陳望的目光轉向陳棲葉,玩味地問:“稀奇啊,你還有治人頭疼的本事。”


    “要、要你管。”陳棲葉不給他好臉色,伸出手道,“還給我。”


    他的聲音是硬氣的,但他並沒有上前,不知是懼怕陳望,還是怕暴露自己內心深處的欲望。


    他其實也希望陳望繼續念下去。


    “今天中午出校門的時候被江知書發現了,小葉子上趕著要擔處分。誒,好蠢,好怕他以後被人騙啊……”陳望說得繪聲繪色,給每個語氣詞都注入情感,“所以我更不能騙他,要讓他相信人間有真情,人間有真愛。”


    陳棲葉慢慢收回手,滿腦子都是最後一個字眼。他雙手背在後麵,低頭,盯著腳趾頭在裏麵翹動的鞋頭,竟有些忍不住想笑。


    “……小葉子怎麽不理我了,是不是裴哈哈和他說了什麽。”


    “小葉子也不來競賽教室了,就在自己教室裏補學科知識,嗯,這樣也挺好的。”


    “欸,原來不被人理會是這種感覺啊,頭疼。”


    “今天又要寫作文,其他作業也多,頭疼……”


    陳望不再念,往後翻了幾頁,“頭疼”二字出現的頻率越來越多。他失去興趣,把筆記本扔還給陳棲葉,抽完最後一口後把煙頭摁滅:“沒意思。”


    陳棲葉雙手捧著那個口袋本,盯著封麵自言自語地問:“他真的這麽寫啊。”


    “那還能有假,”陳望坐下了,觀察著陳棲葉的一舉一動和表情變化,“不信你自己看。”


    陳棲葉搖搖頭,將筆記本抱在懷裏傻傻地笑,一抬頭,才發現陳望也在笑。


    陳棲葉收笑,抿著嘴讓自己顯得嚴肅正經。和兒子不一樣,陳望還是那個笑,衝陳棲葉招招手,示意他來自己身邊。


    陳棲葉狐疑又戒備,總覺得陳望不安好心。陳望也就不和他說悄悄話了,聲音都不壓直接問:“這人是不是喜歡你啊。”


    “你瞎說什麽!”陳棲葉的音量比陳望的還要大,急迫地想要否認,“他不是——”


    陳棲葉的臉頰因為突然憋住的氣息而泛起紅暈,陳望後腦勺也貼上冰涼的牆壁,下巴揚起,眼眸半闔著,漫不經心地等陳棲葉說全,那個人到底不是什麽。


    陳棲葉最後還是泄氣了,垂頭喪氣道:“反正他不可能喜歡我。”


    “那你喜歡他嗎?”


    陳棲葉往後退了一步,也算是回答了這個問題。


    “那就去追啊,萬一追到了呢。”陳望說得理所應當,陳棲葉反而表露出嫌棄,兩人的目光沒有碰撞。


    陳棲葉說:“你以為誰都像你一樣啊,不要臉。”


    “你再說一遍。”陳望並沒有被激怒,但下一秒,他就突然站起來走向陳棲葉,掐住他的下巴將人推到房間裏唯一的一麵鏡子前。


    那鏡子四四方方隻有一本書那麽大,左上角有不知什麽時候留下的白色漬跡,鏡麵上也有灰,乍看之下並不能分清髒的是鏡子本身,還是鏡子裏的兩張臉。


    “你瘋了!”陳棲葉企圖掙開陳望的桎梏,眼白都有了血絲。陳望的手紋絲不動,甚至又掐緊了一些,流露出一絲不耐煩道:“你給我好好看看。”


    陳棲葉不覺得有什麽好看的:“我們不像!”


    陳望的音量也有些拔高:“不像又怎麽樣,你還不是個喜歡男人的同性戀!”


    陳棲葉突然就泄氣了。鏡子裏,陳望側臉看著自己,他再看向現實中的陳望,猜不出陳望透過自己的雙眼又看到了誰。


    “那個人是你同學吧。”陳望的尖銳隻是一時。他並沒有生氣,鬆開手,用那種過來人的語氣說,“我沒跟你開玩笑,學校裏的環境比外麵簡單多了,讀書人的喜歡……也是真的喜歡。”


    然後他去拿掛在牆鉤子上的外衣。他今天來這兒本來是想找陳棲葉拿錢的,有最好,不給也沒關係,反正他就是喜歡沒事尖酸刻薄幾句這個便宜兒子,並不是真的缺錢。


    但他來的時候遇到了陳悅。陳悅告訴他陳棲葉沒進省隊後他本來準備走的,他卻突然有些良心發現地覺得,自己作為他血緣上的父親,是不是應該安慰一下他。


    於是他等到了那一幕。


    夜色昏沉,他還未看清那個少年的臉,就聽到自己兒子生澀又義無反顧地說:“我喜歡你。”


    然後一切都模糊了起來。他仿佛也回到了那個不識愁滋味的年紀,他那時候剛進大學,參加了藝術學院和文學院碩士生的聯誼。酒桌上不少人抱怨,這兩個院都是女多男少,有什麽好聯誼的,他卻從第一眼就注意到坐在自己對麵的彬彬有禮的年輕人。


    一見鍾情不過是見色起意,他在聯誼結束後悄悄走到那位學長身邊,告訴他一家酒店的房號。


    那人當然吃驚,若不是傷了這樣一張臉太過於可惜,他說不定會衝陳望來一拳頭。


    他和陳棲葉告白的那個少年一樣克製:“你喝醉了。”


    “我沒有。”他也像陳棲葉一樣清醒,“我想和你約,就一個晚上。”


    那人強調:“我不是同性戀。”


    “那又怎麽樣,”陳望輕飄飄的語氣裏都有風情,“我會讓你喜歡的。”


    說完,他先走一步離開,那個人遲到了,但最終還是來了。陳望在一夜情這方麵很有原則,但那個晚上之後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破例,用手指纏弄那人的頭發,問:“喂,你叫什麽名字。”


    “想知道?”那人輕笑著,再一次將陳望壓在身下,宣示主權道,“知道了,就不許再去找別人。”


    “好啊,”陳望無所謂,隻想做愛不想談感情,訂了個期限道,“等你有了女朋友,咱們再分吧。”


    “我隻有你……”他舐咬陳望的耳垂,“我叫秦思源。”


    陳望笑了。男人在床上說的話果然不能信,但他信,秦思源說那句話的那一刻,是真的隻有自己。


    而陳棲葉喜歡的那個少年,在昏暗中竟然和秦思源有七分像,不知是自己心裏思忖著什麽就會看見什麽,還是說真的有冥冥中的注定。


    他出房間,正要把門關上,陳棲葉問他:“你去哪兒?”


    他老不正經地回:“去找男人。”


    陳棲葉對他的那麽一點點好感又沒了,他並不覺得可惜。


    “你老子我見過的男人比你做過的試卷都多,看人準得很。”他竟然鼓勵陳棲葉別放棄,“主動點,別怕影響成績,在學校裏有個喜歡的人,其實會多了份盼頭。”


    陳棲葉在陳望走後給陳悅發了條短信,問她在哪裏。


    陳悅身體算不上好,久坐久站都容易腰疼,清掃街道的工作已經夠累了,她想給陳棲葉多攢點讀大學的錢,又找了份晚上幫人看門守夜的兼職。


    陳棲葉輸入短信,想讓陳悅回來。他雖然沒進省隊沒拿到合約裏的獎金,但他一定會考個好大學。大學越好學費越便宜,獲得獎學金助學金的機會也越多,她真的沒必要那麽辛苦。


    好大學是他給陳悅的承諾,這條信息不僅發到母親的手機裏,也被陳棲葉記在心裏,第二天,當他回學校後聽見別人提及秦戈的名字,他就用這個承諾告誡自己,他應該把心思放在學業上,而不是一段不應該開始的感情。


    他拎著一個紙袋在晚讀結束後偷偷到(1)班門口張望,裏麵唯一的空座是秦戈的。他沒讓馬思睿或者林記發現自己,而是默默回到自己的教室,在坐在前頭的杜欣怡把今晚要寫的語文試卷往後傳時把紙袋遞給了她。


    紙袋裏放著那件洗過的工裝馬甲,馬甲口袋裏放著日記本。陳棲葉說:“秦戈今天好像沒來學校,你和他關係好,能幫我送一下嗎?”


    “你和秦戈關係也不差啊。”左澤文突然來了一句,陳棲葉沒理會。


    “好啊,”杜欣怡果然知道秦戈為什麽請假,“我聽我舅舅說他昨天晚上淋了雨,今天有些不舒服,可能發燒了。”


    “真的假的,他體質這麽好,會發燒?”左澤文不信,“他是想逃晚上的語文測試,隨便找了個理由吧。”


    “你不會說話就別說,沒人把你當啞巴。”杜欣怡甩了左澤文一句,左澤文悻悻的,終於閉嘴了。


    “那他……”陳棲葉忍不住問,“去醫院了嗎?”


    “剛去。”杜欣怡也會偷偷在課間看手機,她說自己和秦戈在(1)班的朋友有個五人小群,秦戈就是在這個群裏讓林記幫他跟老師說一聲請假的。他是典型的那種平時不輕易生病,一病就如山倒,一個小時前實在是有些熬不住,沒回學校去小區附近的診所掛瓶了。


    陳棲葉“哦”了一聲,幾秒鍾後,還是克製不住地繼續問:“他一個人?”


    “對啊。”掛瓶而已,杜欣怡並不覺得這是什麽需要興師動眾的事兒,陳棲葉卻奪過左澤文手裏還未落筆的語文講義和筆往後門走,走到一半又折回來,把那個紙袋拿上。


    “你去哪兒?就要上晚自修了。”杜欣怡的聲音吸引了大半個教室的目光,陳棲葉低著頭,把手裏的東西抱的更緊,腦子裏隻有一個想法——


    “我去給他送試卷。”他不再猶豫離開了教室,出門後還跑了起來,步子笨拙又固執,什麽都拋之腦後地,朝他的盼頭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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