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臨中學星期五下午隻上兩節課,三點二十放學鈴響。三點半,陳棲葉敲開教務處的大門拿到兩款校服,每款兩套。


    而這還不是全部,老師讓他十月份再來一次拿冬季校服,陳棲葉帶著兩個袋子回到教室,班裏隻剩下值日生。


    陳棲葉坐回自己的位置,攤開試卷開始書寫。他書桌右上角有一本巴掌大的便簽,上麵詳細寫著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自己應該完成什麽作業。四點五十,他把沒寫完的物理試卷放進書包,關掉空調和窗門離開教學樓。


    四點五十八,陳棲葉站在公交車站等候,隊伍短得大家都能上同一趟車。他並不認為自己的智商高人一等,從小到大的好成績得益於時間管理和執行力,什麽時候學習什麽時候休息全都精確到分鍾,所以他沒跟歸心似箭的學生一起擠三四點的公交,而是把時間花在教室寫周末作業。


    陳棲葉把便簽翻到背麵,默背上麵寫著的英語單詞。兩分鍾後,他會坐上7路公交在第九個站點換乘12路,終點站老城區南洋街。


    陳棲葉預計自己會在五點五十分左右回到家,他母親六點下班,他正好可以搶先幫母親做晚飯。


    但他的計劃沒能趕上意料之外的變化,三個穿職高校服的年輕人站到他身邊。陳棲葉以為他們想插隊,奉行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地欲要後退,其中一個人勾住他的肩膀,假裝跟他熟識道:“陳棲葉同學,我們等得花兒都要謝了。”


    陳棲葉將那人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拿掉,那人瞬間變了臉色:“別在我麵前拿喬,你為什麽從杭城中學轉學,你自己知道。”


    說完,那人和他的同伴一起離開隊伍,手插校服兜晃晃悠悠,意思是讓陳棲葉跟上。陳棲葉盯著他們的背影,再環顧四周的車流和人群,猶豫片刻後還是跟上,人生路不熟地來到連接兩所學校的圍牆盡頭通天門沒修路的山腳下。


    那是監控死角,平日裏鮮少有人經過來往,陳棲葉手裏的校服被一人奪過,“撕拉——”一聲扯開包裝。


    “喲,還是全新的呀。”帶頭那人將校服外套高舉,故作認真地端詳。學生們私下會把溫中的秋季校服戲稱為阿迪達斯的聯名,純白外套的兩袖上有三條藍直花紋,如果把胸口的校徽標誌換掉,確實像阿迪達斯的運動服。


    陳棲葉上前想把衣服拿回來,那人往後一拋,把新校服扔給身後的同伴。


    陳棲葉有些怯,但不再後退:“你們是誰,我不認識你們。”


    那人也上前:“可我們認識趙卓。”


    陳棲葉眼眸一爍,那人掏出最新款的蘋果手機,屏幕上顯示溫臨一中的貼吧首頁。


    “趙卓托我們告訴你,別想著再回杭城,也別再讓他聽到你的名字,不然……”他做了個發送帖子的動作,“他就把你在杭城中學幹的好事全都抖出來,讓你在新學校也待不成。”


    趙卓是土生土長杭城人,工作也在杭城,這幾個小混混十有八九是他通過網絡聯係上的。陳棲葉毫不懷疑,趙卓並不希望自己過得好。


    陳棲葉的言語在那囂張的三個人麵前顯得蒼白,他執拗:“我沒做對不起他的事。”


    他這態度挺出人意料的,職高的小混混將他上下打量,他們身後傳來手機照相的聲音。


    四人聞聲望過去,秦戈衝他們揚揚手機,說:“我拍照了。”


    “你們也太猖狂了吧,”秦戈邊說邊往前走,手指山腳下還未完工的電線杆,“裝攝像頭的電線明天就拉過來,你們還敢把溫中學生帶這裏來訛錢?”


    秦戈站到帶頭那人身前。他人高馬大,不苟言笑時氣場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都有壓迫感,職高學生連忙把校服換給陳棲葉,陪笑道:“我們、我們就是想知道溫臨中學校服手感怎麽樣,所以把朋友請到這兒。”


    他把重音放在“朋友”上,反問陳棲葉:“是吧,小葉子?”


    這昵稱頗為親切,聽得秦戈直皺眉,原本以為陳棲葉會否認,陳棲葉卻跟來解圍的人說:“不是你想的那樣。”


    陳棲葉不希望秦戈摻和進來。


    “就是……都是誤會。”職高的人開溜,滑頭地跟陳棲葉告別道,“下次再見。”


    陳棲葉蹲下身,把校服折疊好重新放回塑料袋。秦戈的目光落在他指骨分明的雙手上,說:“你別怕。”


    陳棲葉手上的動作一頓,他仰頭,秦戈剛好背對著陽光,他蹲的地方正是秦戈的影子。


    “學校這幾年越來越重視校園霸淩,他們要是想敲詐你,你一定要告訴家長老師,或者——”


    “我”字還沒說出來,陳棲葉站直身說:“這位同學,你真的誤會了。”


    “不過還是很謝謝你,我要回家了。”陳棲葉繞開他往回走去,秦戈盯著他的背影,很是不甘喊道:“真的要裝不認識?”


    陳棲葉腳步一停,再邁開步子,跟逃離似得行色匆匆。秦戈沒追上去,他覺得自己很傻/逼,陳棲葉從言語到行動都很一致:這一切不關他的事。


    秦戈踢開腳邊的石子,給校長郵箱發訊息督促監控安裝進度,離通天門十五公裏外的老城區,陳棲葉直到六點半才終於回到南洋街。


    南洋街是一條古城街巷,雖說有近千年的曆史,建築也保持原樣,但不管怎麽開發都不如那些叫得上名的古鎮吸引遊客,市中心往通天門移後南洋街更是沒落,還住在這一片區域的幾乎都是老年人。


    陳棲葉往街道深處走,踩著石板路穿過隻能通行一人的小巷,抵達後方的住宅區。


    那些樓房也都年代久遠,房本上的名字不止陳棲葉母親一個,這個二層小屋總共住著三戶人家,他們隻擁有一個二十平米的房間和廚房的使用權。


    陳棲葉先去了廚房,裏麵並沒有他母親陳悅的身影。他便輕手輕腳地上樓,後背貼著門旁的牆壁,扯動嘴角練習出笑容,才故作輕鬆地推開門。


    陳悅隨木門的咿呀聲從餐桌旁站起來,身上還穿著環衛工人的工作服。陳棲葉看了看桌上豐盛的熱菜再看向母親,臉上綻出的笑和方才在門外練習出的一樣。


    他不希望母親勞累了一天,還為孩子擔心。


    “今天是什麽好日子,怎麽做這麽多菜。”陳棲葉把書包放下,邊說邊打手勢。他母親是聾啞人,給兒子打手勢的時候嘴唇也會動,陳棲葉完全能看懂。


    陳悅說兒子回家,她高興。陳棲葉把校服給她看,說:“我不在的時候你自己吃好點,我才高興。”


    陳悅微微一笑,拿出嶄新潔白的襯衫和外套,放鼻下聞了聞,那笑容更燦爛了。


    然後她把雙手放在膝上,並沒有動筷,房間裏一時隻有電風扇嗡嗡的工作聲,吹出陣陣並不涼爽的熱浪。


    “怎麽不吃啊?”陳棲葉緩緩放下筷子,問陳悅。陳悅收笑往門的方向看去,好像今天回家的人不止他一個。


    陳棲葉有些猜到了,門外走廊傳來一陣腳步聲。陳棲葉能分辨樓裏三戶人家和他們的一條狗的輕重疾緩,他再一次聽到那人的步伐,早已沒了兒時的期待。


    陳望推開房門,在門檻外掩了掩口鼻,並不遮掩自己對屋內環境的嫌棄。他坐到陳棲葉對麵,陳悅給他拿了份碗筷,他不客氣地夾菜吃飯,陳棲葉用力握著筷子,鼓足勇氣跟他劃清界限道:“這裏不歡迎你。”


    陳望手上動作絲毫沒有遲疑,漫不經心道:“被那個趙老師養了兩年,還學會耍脾氣了?”


    陳棲葉不善言辭,麵對陳望更是憋屈到無言以對,陳悅同樣放在桌下的手摁住兒子緊繃的大腿。“新學校還行吧。”陳望不是來正經吃飯的,一直在夾花生米。見陳棲葉對自己還是充滿敵意和警惕,陳望又笑了一下,語氣還是那麽雲淡風輕。


    “別用這種眼神看我,我不陪趙雲和上床,你哪兒來的獎學金。”


    陳悅擔憂地看向兒子,陳棲葉盯著陳望,沒中他的激將法。


    陳棲葉篤定:“趙老師不是這樣的人。”


    “那他是哪樣的人?”陳望又送了顆花生米進嘴,繼續道,“趙卓考研失敗隻能去找工作,趙雲和沒時間精力關心親兒子,也不在乎其他競賽生的成績,三天兩頭隻帶你回教師休息室單獨輔導,這小灶……開得也太明顯了吧。”


    陳望輕笑,像是覺得陳棲葉太過於天真和幼稚:“你敢說趙卓那天來找他父親的時候什麽都沒看見嗎,不然你為什麽同意轉學。”


    陳棲葉緘默,雙手掐住大腿外側,用疼痛換冷靜。他今年十八歲了,知道陳望這人十句話裏有九句是不準的,但他肯定以父親的身份和趙雲和交流碰過麵。


    “我見過趙雲和了。他雖說算不上幽默風趣,為人敦厚又老實,滿足你對父親的幻想吧。”陳望並不真誠地惋惜道,“可惜啊,又是個騙婚的同性戀。”


    憤怒讓陳棲葉的聲音像鋸齒:“你沒有資格詆毀趙老師。”


    “我有哪句話說錯了嗎,還是說你以為他有苦衷?”陳望不為所動,“別傻了,沒有人會心甘情願對另一個人好,他們隻是在誘惑你,讓你掉進他們的陷阱。”


    陳望搖搖頭,不指望陳棲葉能在這個年紀明白這些道理。


    “我好歹也是你老子,獎學金拿到後記得給我一半。”陳望放下筷子,對餐桌上的食物和名義上的妻兒都沒有留戀。他很早就不在劇院幹了,陳棲葉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麽工作,又和什麽人廝混,他在陳望跨出門檻前問:“秦思源也是個騙婚gay嗎?”


    陳望的身子在陳棲葉提到這個名字後罕見地一僵,然後回眸看向陳棲葉。他不年輕了,而他十多年來的放浪形骸歸根究底,都是為了忘記這個名字。


    “秦思源是誰?”他回過頭凝視著樓梯,一雙狐狸眼半闔著,用一種毫不在意的語氣說,“我認識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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