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戈從那天起變得精神恍惚,原本靈動的雙眼像是覆了一層霧,別人跟他說話,他總是慢半拍,或者不回應。


    這可急壞了戚緲緲,她帶兒子去好幾個醫院做檢查,報告上的數據全都正常。她父親就這一個女兒一個外孫,當然緊張,病急亂投醫地請了個大師來做法,大師在別墅裏轉了一圈,停在書房前跟戚緲緲說:“他看見了髒東西。”


    戚緲緲是無神論者,才不相信這樣的說辭,請兒子的朋友來家裏陪他玩,秦戈誰都不想見,連陳棲葉都吃了閉門羹。


    眼見著他的生日就要到了,秦戈如果還這個狀態,宴會肯定辦不成。秦思源最終還是決定和兒子單獨談談,他來到兒子房間,對背對著自己裝睡的兒子說:“你還隻是個孩子。”


    他說:“小孩子得長大後才能明白大人的不容易,你現在不需要想。”


    秦戈一動不動,靜候秦思源離開。


    第二天杭城下了雨,秦思源沒有在晚飯時出現在那個坐了快十年的位置上,秦戈問:“爸爸呢?”


    “爸爸出差去參加俄羅斯的學術會議了。”戚緲緲鼓勵他,“你快點開心起來,下個星期就是你的生日,爸爸回來後會給你帶生日禮物。”


    “我不要禮物,”秦戈一頓,拔高聲音道,“我要爸爸!”


    戚緲緲很久沒見秦戈這麽任性,有些不知所措,窗外暴雨如注,突然閃過一道雷光。


    “你快讓爸爸回來……讓他回來。”秦戈哭出聲,歇斯底裏到說胡話,戚緲緲過了很久才聽清,她兒子在說爸爸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緲緲一頭霧水,手忙腳亂地把哭累了的秦戈哄睡著,然後給秦思源打電話。


    秦思源已經在機場了,他在抽煙室裏柔聲安撫脆弱的妻子,身邊,等得不耐煩的陳望心血來潮,時不時來點小動作幹擾秦思源,秦思源鎮定自若,通話的二十分鍾內沒發出一聲會讓人生疑的語調。


    戚緲緲一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但不知怎麽的,這顆心不像往常一樣充盈,而是空落落的,她想往裏麵塞東西,耳邊響起的卻是兒子的求救,他的爸爸,她的丈夫,要被海妖抓走了。


    戚緲緲站在了她鮮少踏足的書房前。


    推門時窗外又閃過好幾道閃電,在那一瞬間把整潔的書房照得慘白,戚緲緲環顧四周的書架,不知道自己來這裏幹什麽,又能找什麽。


    或者說,她在期望什麽,恐懼什麽。


    她隨手拉開其中一個櫃子,那裏麵放滿了明信片。秦副院長桃李滿天下,年年月月都有學生從天南海北給他寄祝福,其中一部分寫著外文,是留學生從外國寄來的。


    密閉的窗戶沒能阻擋雨聲,豆大的雨滴像是全砸進她心裏。她突然就有了女人的直覺,拿出最底下那張用俄語寫的拍照給懂小語種的朋友,問她上麵寫的是什麽。


    她在等待中回憶起收到那張明信片的下午。一般來說,這種明信片都會寄到秦思源的辦公室,唯有這張寄到了家裏。信是她先拿到的,看了幾眼沒看懂,晚飯時還給秦思源,秦思源隨即就說,這一定是去俄羅斯交換學習的老師給他寄的,即便上麵並沒有中文落款。


    戚緲緲的朋友回複得很及時,因為這首短詩太有名,一看開頭就知道,這是《我曾經愛過你》的原文。


    “不過這個人挺有心思的,把所有動詞的過去時都改成現在時,把《我曾經愛過你》變成《我愛你》。”朋友發來語音,笑道,“誰寫給你的呀緲緲,被老秦看到,他得醋死。”


    戚緲緲的一滴淚落在明信片的標題上。


    她坐在書房的地板上,哆嗦著手撥通秦思源的電話:“回來。”


    “怎麽了?”秦思源不明所以,“我都已經在機艙了。”


    “你和誰在一起?”戚緲緲從未如此冷靜,問,“兒子那天在書房裏都看見了什麽?”


    秦思源緘默,片刻後安撫道:“你別聽那個江湖道士瞎說,他就是個騙錢的。”


    “回來。”


    “別鬧,緲緲,就要起飛了。”


    “你愛我嗎?”


    秦思源在戚緲緲捂不住的哭聲中沉默,戚緲緲遏製住胃裏的翻滾,說:“我需要你回來,現在、馬上。”


    戚緲緲掛斷了電話,雙手頹然垂在裙擺邊。窗外,雨勢絲毫沒有減弱,她在那個晚上沒有等來秦思源,第二天一早等來了醫院的電話。


    醫生說,死者開車撞上護欄摔下山坡前一直在超速超車,回家路上輪胎打滑,他又沒係安全帶,在救護車趕到前就沒了生命跡象。


    戚緲緲麵無表情地看著覆蓋秦思源身體的白布。她問過學校了,那個學術會議後天才開始,不需要提前出發,但秦思源車裏又隻有他一人。


    她翻遍了所有明信片,每一張俄語翻譯成中文都是動人的情話,卻沒有一張有落款。她發瘋似地質問秦戈那天究竟看見了什麽,卻又在秦戈被嚇到後和兒子一起痛哭流涕。


    她精神大挫,沒有精力辦葬禮,她的父母從潭州趕來接手一切,給秦思源開了場極為體麵的追悼會。杭城圈子裏的朋友全都來了,秦戈看著一個又一個叔叔阿姨帶著小朋友來悼念,待最後一個人從他父親的遺體前走過,他沒在人群裏看到陳望。


    仇恨清明開他的雙目,他在葬禮後獨自奔赴那個陳棲葉曾經告訴他的地址。天在落淚,他在傾盆大雨中奔跑,像是要去殺一人。


    他渾身濕透,用小臂撞擊那間公寓的大門,大喊陳望的名字,來開門的卻是陳棲葉。


    陳棲葉見來的人是秦戈,眼裏的笑意還沒延續到嘴角,就被秦戈暴力推開。秦戈橫衝直撞進另外兩個房間又回到門口,將他一把推到牆壁上,問:“陳望呢?”


    “他、他出去了。”陳棲葉沒說陳望半個月沒回來了,為了挽留秦戈,說,“應該很快就會回來。”


    秦戈沒剛進屋時那麽喘,盯著陳棲葉像是要把他生吞。陳棲葉再遲鈍,秦戈沒稱呼陳望叔叔時也該有所察覺,但他對秦戈的臉色視而不見,關切道:“誒呀,你、你先洗澡換衣服吧,不然會感冒的。”


    他手裏還握著鉛筆,拿了根幹毛巾過來給秦戈,秦戈沒有接。他就笨拙地找話題,給秦戈看他正在寫的作業,說:“等你上一年級,我就讀二年級,我們、我們就是同學了!”


    他的笑和他說出的話一樣尷尬,卻依舊不放棄,從自己房間裏拿出一個塑料盒子打開,裏麵的零食碼放得整整齊齊,全都是秦戈曾經給他的,滿當當放了一整箱。


    “你吃點零食嗎?吃點甜的。”陳棲葉學著秦戈,把巧克力糖塞進他那被雨打濕的衣服兜裏,秦戈終於開口了,沒什麽感情地問陳棲葉:“你知道我這些天為什麽不見你嗎?”


    陳棲葉手上的動作沒有停,他說:“你誰都不見啊,我都擔心死了。”


    即將六歲的秦戈在那一刻解鎖了一種名為悲憫的眼神,他看著恨不得把整箱零食都塞進自己兜裏的陳棲葉,這個啞巴帶大的哥哥什麽都不知道,他父親出軌對象的兒子最無辜。


    他手一揮,兜裏的巧克力球灑落一地。


    “我不要了,”他對愣神的陳棲葉說:“我嫌髒。”


    他轉身踏出門檻,不回頭道:“再告訴你爸,秦思源死了。”


    陳棲葉手忙腳亂地去撿那些自己舍不得吃的費列羅,他把巧克力全部捧在雙手裏,又失手扔掉,後知後覺地衝進雨裏去找秦戈。


    但他找不到了。


    他茫然的站在瓢潑大雨裏,沒有一頂傘為他而撐,也再沒有一個男孩抱住他,歡喜地說一聲,抓住了。


    秦戈在六歲的那年冬天和母親一起被外公外婆帶回潭州,成年前再未去過杭城。


    【第一曲 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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