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那雙淡淡的眼眸掃過周圍,直到看見漂在河麵上的那一抹紅色時,暗自一沉。


    那是從青年身上脫下來的婚服。


    楚子寒的臉在單薄的月色下兀自晦暗不明,他頂了頂上顎別開眼去。


    “開始吧。”


    少女將這一切皆看在眼裏,也感受到了男人身上的怒氣和不自在,可她卻不動聲色。


    “是。”


    當她踏上河麵之時,河水宛如濺入油鍋的蝦米瞬間疼痛的彈跳開來。


    河流被打開了一條偌大的豁口,拉神之貓的雙手上,燃燒著炙熱耀眼的流金光芒。


    它們可以輕輕鬆鬆撕開任何物質生命,亦或是空間。


    而這,八成就是風神找不到她的原因。


    楚子寒看著那懸在空中宛如一位上古神祗的少女,心裏閃過一絲異樣的情緒。


    “主人,它就在那裏。”


    這時,拉神之貓突然轉過頭來說道。


    男人目光一轉,一具被四分五裂、呈現出一團墨綠色肉泥狀的生物出現在了眼前。


    那惡心而怪異的模樣,令楚子寒眉頭緊皺。


    他從岸上走到被攔截成兩半的河道中間,離蛙神還有三米的地方停下。


    “你確定它還活著?”男人問道。


    少女從空中落下,妖異的臉上露出一抹甜美的笑:


    “當然,我親愛的主人。”


    “他不會殺掉海奎特,因為那對他沒有任何好處。”


    可盡管一個分身,也能造成如此恐怖如斯的傷害。


    幾乎將那家夥碾碎成泥,而神明向來強大的修複力,使它像一團不斷蠕動的肉蛹,努力護住自己最薄弱的所在。


    少女臉上笑意盎然,然而這份笑意並未達到眼裏。


    男人的實力,遠比她想象中的,還要深不可測。


    楚子寒並沒有注意到少女的沉思,他隻是皺眉開口道:


    “對他沒有好處?這是什麽意思。”


    少女聞聲回過神來,魅惑的笑依舊掛在臉上,柔聲道:


    “因為神的信徒是世人,而拉神的信徒,是他親手創造的擁簇者。”


    所有的神明皆出於他手,或由其創造的神明誕下的子嗣。


    他們的力量本身來源於拉神,而被拉神賦予了生命的同時,又被賜予了職責與權利地位。


    人類的信仰足已使一位神明不朽,而神明的信仰又將達到怎樣恐怖的地步。


    少女說到這臉上閃過一絲複雜的神情,輕聲道:


    “拉神是我們最至高無上的信仰,從出生到墜落,從黑暗到光明,我們將至死方休的追隨於他,敬愛於他,永無盡頭。”


    聽到少女如此瘋狂癡迷的話,楚子寒眼裏閃過一絲驚訝。


    “那你為什麽又要殺掉他?如果我沒搞錯的話,鄭嚴序就是拉神吧。”


    貓咪的話中依舊充滿了對拉神的崇拜與愛意,仿佛生來就是刻在骨子裏的一樣。


    楚子寒的話音剛落,一向明媚的少女瞬間變了臉,她精致的五官瞬間扭曲而顯得猙獰非常。


    流淌著蜜糖般琥珀貓眼裏,更是盛滿了仇恨。


    “不!他不是!”


    “什麽?”


    男人皺眉,向後退開了三步,彼此拉開了距離。


    少女立馬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她深吸一口氣平複過盛的情緒。


    “我說過,您,才是這世上唯一的真神。”


    拉神之貓步伐輕盈的朝他走來,甜蜜的笑道:


    “您,才是真正的拉神。”


    “而他,隻不過是一個卑劣無恥的小偷而已。”


    楚子寒看著近在咫尺的少女,那撲麵而來炙熱的氣息,就快要讓他呼吸不過來。


    而她金黃色的豎瞳裏,寫滿了濃烈的愛意,以至於楚子寒並不能在第一時間推開她。


    男人隻能強迫自己移開目光,冷靜的問道:


    “小偷?”一個新鮮的稱呼。


    鄭嚴序那家夥,怎麽都不可能跟這樣的身份組合在一起吧。


    楚子寒暗自想著,下意識問道:


    “那他偷了什麽。”


    少女深深的望著男人的雙眸,輕聲吐出兩個令人心顫的字。


    “太陽。”


    那個膽大妄為的小偷,他偷走了至高無上的太陽的同時,也取代了太陽神拉耀眼的地位。


    無論她多麽想要否認,這羞辱的事實還是釘死在了鐵板之上,以至於她無時無刻不飽受複仇之火的折磨。


    楚子寒整個人震在原地。


    “無論您是否相信,太陽也並不是永生的。”拉神之貓神情複雜的開口道:


    “太陽神拉會在黃昏時死去,黎明時重生。”


    “每當一個太陽紀結束,新生的太陽就會從舊日的太陽體內誕生。”


    “而第四個太陽紀,我沒能等到我的主人。”


    少女的臉上露出了一抹濃濃的哀傷,“有人,在神拉最虛弱的時候取代了他。”


    “所以你認為我才是被取代的太陽神?”楚子寒內心震撼,但聲音還算平穩。


    “是的,您才是真正的太陽神拉。”


    她是從拉神的火之右眼裏誕生的神明,不可能認不出自己主人的氣息,盡管那是如此的微弱,幾乎快要斷絕。


    楚子寒皺眉,一時之間竟然不知該說什麽。


    其實他的內心深處並不在乎什麽神明太陽,他隻是想弄明白那無緣無故出現在腦海裏的記憶,與離奇古怪、暗示著過去的夢境。


    “你之前說……再拿到一份神格就能知道我夢境裏的孩子是誰,沒有在騙我?”


    楚子寒轉過頭來問道。


    少女微愣,眼前的男人除了身上那一點微弱熟悉的氣息,就再也沒有一絲一毫真神的痕跡。


    判若兩人。


    當然判若兩人,因為從本質上來說,他還是個人類而已。


    變成神,恢複記憶就會好起來的。


    想到這貓咪的眼眸暗了暗,隨即揚起頭甜甜一笑:


    “當然,我永遠不會在真神的麵前說謊。”


    說完這句話,少女便隨意的一抬手,炙熱的火焰重新點亮了這片小小的天地。


    那團難看的肉泥也被美好璀璨的光芒所包圍,而海奎特痛苦的嘶吼與慘叫,盡數被火舌所吞噬。


    湮滅不過是一瞬間的事情,楚子寒還是第一次見到少女殺人,震撼在所難免。


    當那抹白色被金黃光芒包裹著瑟瑟發抖的時候,貓咪神情愉快的將其遞到了男人的麵前。


    “主人,海奎特的神格會讓你覺得有些惡心。”


    “不過不用害怕,有我在,您不會有事的。”


    楚子寒麵色複雜的看著眼前那柔軟的光球,並沒有立馬做好決定。


    吞食神格會帶來無法想象的痛苦,可每一枚神格都會還給他部分零碎的記憶。


    那些關於夢境的答案,全部藏在神格裏。


    人,一旦瘋狂追尋本不應該追尋的事實本身,便會迷失在真相的迷宮裏。


    他,已然一腳踏進去了,沒有回頭可言。


    拉神之貓生怕楚子寒後悔,連忙開口提醒道:


    “主人,神格本就來自於你,您隻是現在收回去了而已。”


    “更何況您既然想要知道夢裏的那人是誰,肯定不願意隻聽我的一麵之詞吧?”


    少女循循引誘,“他差點成為您的新娘,真的隻差一點。”


    拉神之貓的話音剛落,楚子寒的眼眸便閃過一絲冷光。


    男人這便不在遲疑,伸出手握住了那柔軟的光團。


    海奎特的神格順著食道一點點往下滑,好似一團惡心而濕膩的痰液,楚子寒差點忍不住要吐出來。


    而一旁的少女好似注意到了這一點,柔聲安慰道:


    “沒事,那隻是神格為了自保而生產的錯覺。”


    等到楚子寒好不容易緩過勁來,狠狠的擦了擦沒有血色的唇。


    四個神明裏麵,隻有植物之神長蕪的神格稍微正常一點,行走和大山的神格都堅硬的如同茅廁裏的石頭。


    臭而腥。


    “先離開——”


    男人的話並沒有說話,突然戛然而止。


    楚子寒感覺到自己的身體仿佛被撕裂一般,疼痛從腦海的最深處開始蔓延至每一條神經血管,破裂在即。


    這塊神格有問題。


    然而他還沒來得及細想,整個人便瞬間墜入了黑暗。


    陰冷如跗骨之蛆緊緊跟隨,死寂是他必須一人抗下的罪行。


    他在每一個尚未重生的夜晚,獨自熬過最備受折磨的衰老與死去。


    成為最高神的悲哀就是,他能輕而易舉的改變任何生物,甚至賦予他們權利與地位,卻不能改變自己絲毫。


    這種情緒來的如此突然,以至於楚子寒沒能第一時間適應。


    太陽神拉的夢境,比任何人想象的都要黑暗太多太多。


    盡管神明如此絕望,可楚子寒卻滿心期待。


    因為就在每個太陽升起的清晨,他都能看見那個人。


    那個,為了新生的太陽,翩翩起舞的少年。


    當溫柔的光芒普照大地,植物接受沐浴和生長,身穿淡青色衣袍的少年抬起清亮的雙眸,盛滿了敬愛與崇拜。


    他在田野間起舞,惹得一身清香。


    楚子寒無法移開自己的視線,如同曾經的太陽神拉一樣。


    這一隻舞是獨屬於他的,這一個神明必然也是。


    楚子寒已經記不得什麽時候自己,或者說曾經的太陽神拉產生了這種可怕的念頭。


    也許是才誕生不久,也許是從一開始就有。


    當少年第一次獻舞的時候,他還是一隻小小的、柔軟的幼崽。


    穿著過於蓬鬆的衣裙,沒跑幾步就絆倒在地,明明清澈的眼眸浮現水霧,可小家夥絲毫不在意。


    他隻是乖乖的爬起來,然後朝著太陽所在的東方,遠遠一拜。


    認真無比。


    “天空與大地之神長子,奧西裏斯。”幼崽念著拗口的姓名,神情靦腆的可愛:


    “向偉大的父神拉,獻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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