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之豌趕到尼泊爾軍用機場,楊家的運輸飛機將在這裏起航。


    晚上六點半,岑曉秋局長並沒有去送女兒。


    她身著便裝,短暫漫步在主城區街頭,排遣內心不斷湧動而上的不安定。


    再看時間,六點三十五分。


    已經起飛了。


    夜燈四處點亮,擁擠的人流中,不乏奇裝異服之輩。


    如果剛從大城市來到尼泊爾,會鮮明感到,現代社會的氛圍與這裏格格不入。


    這裏的人,即使西裝革履,也自帶一種流浪,一種漂泊。


    岑曉秋很想岑之豌,也想著楚幼清。


    可戀人之間的事情,還得兩個人自己去麵對,去掙紮,去解決。


    哆,哆。


    哆,哆。


    一個老婆婆,拄著木杖,做神婆巫醫樣的打扮,胸前掛著不知何種獸類的骨頭,戳戳打打,緩緩向岑曉秋迎麵走來,又緩緩擦肩而過。


    很平常的一幕。


    在尼泊爾,甚至整個東南亞。


    岑曉秋望著老婆婆遠去的身影,顫巍巍消失於大路轉角的雪風中,直到一盞車燈劃過她的臉龐,她才回過神來,繼續向長街的另一頭走去……


    一盞車燈劃過謝雪梨的臉龐,緬甸叢林邊緣,那時她們還很年輕,岑之豌還很幼小。


    岑之豌細胳膊,抱住謝雪梨的脖子,差點從她懷裏跳了出去,“……是岑警長!”


    這個孩子眼神真好,確實是岑曉秋沒錯……


    謝雪梨熟悉岑曉秋的身體……


    哪怕是一道燈影……


    謝雪梨緊緊摟住岑之豌小朋友,生怕驚險的解救過程中,隻剩最後的幾步路,出現什麽意外。


    她們走近,不等岑曉秋開口,岑之豌機靈地首先喚道,低低的,輕輕的,“岑阿姨,你來接我回家嗎?我是枇杷呀,你還認得我嗎,我媽媽是你警局的燒飯女工……”


    岑之豌雖然隻有七八歲,卻沒有在任何陌生人麵前,泄露自己的身份。


    即使謝雪梨從毒販手中救出了她,可她不認識謝雪梨,怎麽可以直白地告訴人家,自己是岑曉秋警長的親閨女,是嫌去黃泉的路走得不夠快,還是嫌親娘的麻煩不夠多?


    總之,岑曉秋也沒有告訴謝雪梨,這個最先被救出的孩子,就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她冷肅著臉,臉色發白,像暗夜裏的女神,纏繞著溫柔令人心動的風,“枇杷?你沒事太好了,知道媽媽有多擔心你。”


    她缺乏感情地,向岑之豌伸出手,牽得很緊,使得岑之豌不得不皺了一下眉頭。


    然後,更加沒有情緒地對謝雪梨道:“謝謝。”


    謝雪梨怔怔地看了一下岑曉秋,又側眸看了一下岑之豌小朋友,即使配合夜晚密林的深邃可怕氣息,她們一大一小,站在一起的畫麵,卻異常和諧。


    謝雪梨幾乎產生錯覺。


    好像是岑曉秋牽著她們倆的寶貝,站在這裏等自己回家。


    ……然而,已經沒有可以回去的地方了。


    謝雪梨收含起桃花狀的眼眸,輕笑道,掩飾尷尬,和某種深情與遺憾,“……應該的。”


    岑曉秋看了看地麵,少頃,對岑之豌說:“枇杷,你先去車上,大人有話要說。”


    岑之豌點點頭,捏了一會兒岑曉秋的手心,對謝雪梨綻開一個細嫩的微笑,“你跑得真快。你應該去當警察。”


    謝雪梨柔聲說:“你真乖,回家以後,要好好聽媽媽的話。”


    “嗯。”岑之豌小朋友自己跑去打開厚重的車門,又非常努力地爬上了高高的越野車。


    謝雪梨望著車的方向,淺笑道:“這麽多孩子裏,我最喜歡這個孩子,好像和她很親近,說不上來的感覺。”


    她每說一句話,岑曉秋心裏像刀割一樣,這不就是謝雪梨的孩子嗎,是她們倆的孩子,眼眶發著熱,“你在緬甸。”


    “對。”謝雪梨應道。


    “以後一直在緬甸?”岑曉秋又問。


    “我不知道。”謝雪梨移開目光,就是無可奉告的意思。


    岑曉秋突然有點心軟,望了望她,“謝婉,別死了。我很快會調職回國,保重。”


    謝雪梨咬住唇,目送岑曉秋的背影,“姐姐!……”


    “什麽事……”岑曉秋居然輕輕地回過身。


    謝雪梨突然發現,她已經沒有什麽可以給岑曉秋的了。


    她們已經無話可說。


    “再見。”


    岑曉秋聽罷,淡笑了一下,溫柔地說:“不會再見麵了。”


    謝雪梨哦了一聲,如同回憶起之前分手時,相互丟過去的話,頓時釋放出一如既往,散漫的氣息,“我看著你上車。”


    岑曉秋轉身離去,就在謝雪梨以為她要徹底消失在自己的世界,聽見岑曉秋焦急地喊道:“……枇杷,枇杷?!……”


    岑之豌小朋友躺在後座上,縮倦著細纖的身子,暈了過去。


    一摸額頭,發起了很燙的高燒,一會兒,哭了,一會兒,喃喃低語,不曉得在訴說什麽非常可怕的事情。


    謝雪梨嚇了一跳,告訴岑曉秋,“曉秋,毒.販虐.殺.了她的小狗。嚇唬她,想讓她開口。”


    岑曉秋聞言,眼淚再也抑製不住,抱起岑之豌,淚珠嘩嘩往下砸。


    岑曉秋想留住謝婉,讓她一直待在自己身邊,才有了這個孩子。


    可是,有了這個孩子,也沒能留住謝婉。


    “緬甸計劃”失敗後,謝婉的人生,永遠被捆綁住。同期都不在了,消失於這個計劃當中,從此,這不再隻是公務,更是一場私仇。


    不如放她走。


    岑曉秋告訴謝婉,孩子沒了,我們分手吧。


    謝婉從病床上坐起身,紗布上的血跡斑斑點點,快有一個小時之後,夕陽浸泡在如同眼淚的海水裏,謝婉平靜地說,好。


    謝婉對岑曉秋懷孕的事情,一無所知。


    她在某次追緝途中,受傷躺在醫院,昏迷了好幾天。


    就是這麽幾天裏,岑曉秋擅自做主,提取了謝婉的某些東西。


    待岑曉秋對謝婉說,婉婉,我有了。你高不高興。


    謝婉垂死病中驚坐起,岑曉秋!你瘋了!


    “婉婉,我們該結婚了,該有孩子,該安定下來,有什麽不對?”


    “……岑曉秋,你為什麽不和我說一聲?!”


    “和你說了,你會同意嗎。”


    “不會。岑曉秋,你不要逼我!我不能一個人活著,還活得好好的,你懂不懂!”


    謝婉從來性格散漫,獨來獨往,沒想到,在乎這些。


    岑曉秋一向守規中矩,沒想到,能做出一般人想都想不到的事情。


    不歡而散。


    兩人隔著病房一道單薄的門,彼此都在掉眼淚。


    後來,謝婉想通了,如果曉秋把這個孩子平安生下來,她就不去追了,她要調崗,去做文職,她要陪著曉秋。


    岑曉秋那邊,也看通透了。


    留住謝婉,又怎麽樣,謝婉不會真正快樂,還蹉跎了時光,全都耽誤。


    岑曉秋揉揉謝婉的頭發,“婉婉,孩子沒保住。這是你的歸隊通知,自己小心點。”


    謝婉拉住岑曉秋皓白的手腕,“……你說什麽?”


    岑曉秋甩開她,“謝婉,孩子沒了,孩子死了,你聽不懂嗎?!……我們分手吧,我再也不想看見你,我就當沒認識過你。我弟弟傍晚來接我,爸爸讓我回家,你保重。我先收拾東西。”


    謝婉坐在夕陽底下,一語不發。


    這難道是天意……


    “曉秋,曉峰來的時候,你讓他把櫃子裏的那瓶紅酒帶給你爸。”謝婉說。


    “嗯。知道。”岑曉秋繼續理東西。


    謝婉記得,她們的分手,最後就是這樣,很平靜。


    還是說,她隻可以記住這些靜態的場景,稍微有一點起伏,心就一再撕碎……


    “枇杷,枇杷?!”謝婉從岑曉秋手上接過岑之豌小朋友,“這隻狗是不是從小養大的?這樣打擊會非常大。”


    岑曉秋身形不穩,扶了扶車門,她不能失去這個孩子,岑之豌是她在世界上唯一的指望,是她與一切美好,唯一的聯係。


    “曉秋!你能開車嗎?!”謝婉從沒見過岑曉秋這樣無措,心中疼痛且愧疚,曉秋喜歡孩子,沒能和曉秋有一個自己的寶寶,說聲對不起,也沒有用了。


    岑曉秋搖搖頭,“我抱住她,你開車,我給你指路。”


    那個時候,邊境線上最好的醫療係統,根本無法處理岑之豌小朋友的情況。


    她們到處打聽,四處想辦法。


    醫生和當地德高望重的長老,都來看過。


    岑之豌時而發燒,時而喃喃低語,一直清醒不過來,像中了邪似的,魂都丟了。


    轉院回國,歸途漫漫,害怕路上出事。


    合計起來,有聲望的老人告訴岑曉秋,去找山裏的女人。


    山裏的女人,不就是緬甸巫醫嗎。


    岑曉秋是親媽,這時,反而做不了主。


    謝婉熬瘦了一圈,晚上過來,拉住岑曉秋的手,桃花眼撞入岑曉秋如秋水一泓的眼眸中,“曉秋,時間不等人。現在誰來了,都沒有辦法。我不是說,死馬當作活馬醫。我的意思是,枇杷如果是我的女兒,我立刻就背著她,帶她去找山上的女人。”


    岑曉秋問,“你會去?”


    謝婉攏住她的手,“會。”


    岑曉秋道:“我心裏好亂。”


    謝婉想抱抱她,伸出手臂,猶豫著,又收了回來,“……姐姐,別怕。”


    岑曉秋已經從她掌心緩緩抽出指尖,“……謝婉,我們出發吧。”


    巫醫是個老婆婆,手中木杖雕刻著樸素詭異的花紋,胸前掛著不知是什麽動物的骨頭。


    她的緬甸語非常難懂,猶如吟唱,謝婉恨不得搖醒岑之豌小朋友,當個翻譯,再昏迷。


    “……要把記憶封印起來。”


    “不是所有的記憶,隻是這段記憶,在緬甸的記憶。”


    “熟悉的人,熟悉的地方……街道……學校……熟悉的食物……所有的一切,放在盒子裏,鎖起來……”


    謝婉摟著岑之豌,急道:“那她不就斷片兒了?!”


    巫醫瞥了她一眼,“對……年輕的女人,你說的很對,就像喝醉了酒……”


    謝婉咬咬唇,“試試吧。”


    巫醫舉起冒著煙的燃葉瓷碟,熏了熏空氣,仿佛裏麵有什麽無形的東西,“隻能有一個人留在帳篷裏。”


    謝婉想,可能老婆婆嫌棄岑之豌太鬧騰,需要一個人幫忙按著。


    “好。現在開始嗎?”謝婉站起來,想將岑之豌交給岑曉秋,畢竟,岑曉秋和這個孩子更熟悉一些。


    岑曉秋合掌,向巫醫表示感謝,從蒲團上起身,先出了門,回眸柔聲道:“謝婉,你多陪陪她。”


    謝婉不明所以,後來認為,是岑曉秋不忍心親眼看小孩子受苦,便毫不推辭地答應下來,“曉秋,巫師說,要有幾天的時間。”


    岑曉秋先糾正道:“是巫醫,不是巫師。”


    謝婉巧笑了一下,“巫醫,巫醫。你下山,買些物資,睡袋,吃的……嗯,買點罐裝咖啡給我。”


    岑曉秋習慣性地說:“喝多了不好。”


    謝婉臉頰輕紅,“我會注意的,你買點吧。是我饞了。”


    岑曉秋搭她一眼,“從來說你什麽,都改不掉。”


    謝婉心裏飽漲的疼,像被打了一槍,子彈是蜂蜜做的,忍不住要像從前般,喚她一聲,“姐姐。”


    岑曉秋自知失言,“我先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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