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琊郡緊挨著臨淄郡和膠東郡,臨海,郡治在開陽縣,前漢歸屬徐州刺史部管轄,大晉立國之後廢刺史,直屬長安。琅琊從先秦時代便是天然的港口,實際今日仍有許多百姓在這裏靠著打漁為生。


    從長安到琅琊,一路是走水路過來的。季鈞原本想騎馬,礙著隨行的幾個宦官都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更不可能會騎馬了。


    季鈞一路上沉默寡言,程去疾幾個自然也不會多嘴多舌,在宮裏當差的最忌諱的就是分不清什麽場合說什麽話,若是實在有傻子分不清,幹脆就少說。說多錯多,說少錯少。


    早在他們來琅琊之前,長公主已經遣了一隊錦衣衛的軍士來琅琊辦這件事。錦衣衛雖然歸屬於錦衣衛指揮使,但並不是所有的錦衣衛都能被錦衣衛指揮使命令,長公主遣出來的這一隊便是皇家專門培養的人,隻掛著錦衣衛的名字,卻不聽錦衣衛指揮使號令。這些人皆是孤兒出身,比起羽林衛的孤兒營還要更無牽無掛。


    長公主將一切都統籌好了,季鈞這次來隻需要認一認陳家的祖祠在哪兒,再在戶籍上按個手印,簽上自己的名兒,最後走一走琅琊郡,記得哪一處都有什麽就可以了。畢竟他若是戶籍出身琅琊陳氏,卻不曉得琅琊都有什麽,明眼人都知道他的身份有問題了。


    季鈞一直在懷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姓陳,他毫無印象。遠遠地看著那個據說是自己父親的人,心裏也沒有什麽感覺,就像是在看著一個陌生人一般。不,陸成侯於他,於季鈞而言,就是一個陌生人。隻是他忘掉了在北地時候的事情卻也是事實。


    他原先不記得自己是誰,睜開眼睛就是在黑暗裏,額頭上有一道傷口,從傷口裏流出來的鮮血淌了滿臉,已經結成了血痂。他餓得不行,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那處地方一點光線都沒有,什麽都看不見,若不是恰好季夏打開從上頭打開地窖,他幾乎要以為自己是個瞎子了。


    他有常識,知道木頭是木頭,石頭是石頭,什麽東西能吃,今年是哪位皇帝在位,年號是什麽,卻對於自己的身份沒有半點印象,父母叔伯兄弟更是一概不知。既然無處可去,便隨著季夏一同上路了。季夏給了他吃的喝的,帶著他一起從北地走。他也不知道自己有多大,但想來是比六歲的季夏大上許多的,兩人一起走,比季夏自己一個小姑娘上路要安全許多。因為沒有名字,他就拿了鈞城做名字。


    等進了薊侯府,他就叫做季鈞。


    他對於自己的身份並不是一點疑慮都沒有的,會不會是匈奴人或是鮮卑人的後代?家裏是不是犯了事情?逃奴之子有沒有可能?他將所有想到的可能性都猜了一遍,可得不到答案。漸漸地,他就放棄了。他在茫然,卻也比全家都被匈奴人殺了的季夏強得多,至少他感受不到和親人生離死別的痛楚。


    這一輩子大約就是這樣了。幸運的話說不定會娶個妻子,將季這個姓氏傳下去,以後子子孫孫都姓季,至於他到底姓什麽,又有什麽關係呢?他原來是這麽想的。


    可踏上琅琊郡的那一刻,他忽然間就對這個地方有了模模糊糊的印象,尤其是在進了開陽縣之後。


    某一處酒樓原先應該是個茶肆,那家張記麵館原先姓王,這個角落有個坡腳瞎眼的算卦先生……他最後止步在一處宅子前。


    程去疾十分有眼力見地讓隨行的找了個路人問話,對方原本一臉不情願,但看著擺在自己眼前的錢立刻滿臉堆笑,道:“這一處是陳氏的宅子,陳家長房原先是住這裏的,當今太後娘家曉得不?就是這一處了。”


    琅琊陳氏祖上可以追溯到前漢開國,琅琊陳家先祖為前漢開國丞相曲逆獻侯幼子,蒙蔭被封至琅琊,之後開枝散葉,綿延至今。陳家先祖有六個嫡子,這便是嫡出六房,又有隨著陳家先祖來琅琊落戶的其餘陳氏子弟,都記做旁係,從第七排列至第十三。


    但這麽些年過去,前朝都起複了兩次,何況一個家族,族譜長幼序了又序。在世祖皇帝還都之後,重新最後序了一次,不分嫡庶,一共十三房,由長房擔任族長。


    長公主給季鈞挑的便是陳氏第十三房。


    能落到第十三並不是因為年幼,而是那時這一家示弱,隻有兩兄弟,產業卻是丁點沒有。這兩兄弟離了琅琊郡,到外頭去討生活,再也沒回過琅琊郡,這些年一次也沒有回鄉祭祖過。晉人最重視拜祭先人,這麽多年都不回來,十有九八是死在外頭了。是不是真的死了,還要長公主細細核查之後確定,不過這不妨礙季鈞先落了戶籍到琅琊陳氏。


    季鈞帶著程去疾幾個宦官,靠著宦官的手令住進了驛站,接著就有人上來遞了一封信給季鈞。


    季鈞將信撕開,裏頭寫著陳氏十三房兩兄弟的一些事情,和長公主的人查到的戶籍輾轉。


    這兄弟倆年長的叫陳遠,年幼的叫陳邊,由寡母撫養長大,礙於那時天下大亂,陳氏宗族也沒有多地能力撫養族裏的孩子,兩兄弟都隻讀了啟蒙的書。等寡母病逝守孝三年,便賣了田產到外頭討生活了。隻是不知為什麽路上起了分歧,陳遠去了南邊,而陳邊卻去了北邊。之後陳遠戶籍落在了廣陵郡,陳邊落在了雁門郡。再之後就需要時間探查了。


    長公主讓季鈞自行挑選落在誰名下,但她的建議是落在陳邊名下。


    季鈞將這一封信看完,目光落在最後寫著的一個名字上。


    陳修。


    落了籍,以後就叫陳修。


    他看完了信,默默地將信燒了。


    “我曉得了。長公主是怎麽說的?”


    來送信的人一身奴仆裝扮,看不出是做什麽的,對著季鈞恭恭敬敬道:“陳公子,陳氏那邊已經打點好了,您去寫個名字便好。”


    季鈞點點頭,道:“那這下便去罷,早些處理好早些回京。”


    那奴仆應了一聲。


    陳氏宗族裏已經亂成了一團。


    緣由是前陣子長安來了人,說錦衣衛裏有位如今的錦衣衛指揮使親兵乃是陳氏宗族子弟,卻因為早些年其父祖離了琅琊再未回鄉,想代父親回鄉祭祖,再將自己的名字寫到族譜上去。但十三房早就沒人了,田產被十三房的兩兄弟賣了不說,因為這些年十三房都沒有人回來,陳氏族長便做主將十三房的房子收歸祖產,分給了上進好學但是家裏沒錢的年輕子弟,早就分出去了,若是這人拿著房契找自己的房子,可如何是好?


    陳氏紮根在琅琊數百年,算是琅琊郡數一數二的大戶了,即便是戰亂也沒耽擱了陳氏的發展,反而能人輩出,最厲害的當屬陳氏長房。倘若是剛序齒的那幾年,沒了房子再建一座便是了,長房有錢又有勢,在族裏說一不二。可隨著當年那位長房的族長病死,族長的獨子沒甚才華,族裏爭權奪利不斷,又沒有子弟在朝中任職,這些年陳氏已是在走下坡路了。


    “這一位確信不是長公主遣回來給長房撐腰的嗎?”


    陳氏族長已是沒了主意。


    他這個族長之位乃是當年各房爭權奪利之下妥協的產物,他根本就沒有什麽權利,別說劃分祖產了,能保住自己這一房的祖產就不錯了。


    三房的家長瞪了他一眼,道:“慌什麽,便是撐腰又能奈何?當年老族長病死,我們按照規矩重新選定族長乃是理所當然,不然難道要讓他那個連《論語》都背不出的兒子當族長嗎?荒唐!”


    陳氏族長苦著臉道:“六叔父,族長之位就算了,可長房的家產都被各家吞了,如果長公主遣人來要這一份,我等如何是好?”


    這陳家六叔父歎了口氣,心裏也沒什麽注意了。


    當初各家都盯著長房的財產,尤其是陳丞相留下來的人脈,便聯手將長房的餘財吞了,打著陳丞相的名義去陳丞相各個故交那裏招搖撞騙。陳丞相的獨子隻學到了陳丞相的大公無私,卻沒學到其手段,沒多久長房的家產就被吞了個一幹二淨,而其本人還不自知。等他知道的時候,長房已經落敗了,陳丞相的遺澤也所剩無幾。他臨終前厚著臉皮又借了一點人脈,將兒子送到北地為軍,女兒托付給了妻子的娘家。


    陳家這麽些年都是隻讀書的,陳丞相的孫子為軍自然不被他們看在眼裏,北地有燕國做屏障,哪有什麽戰事,沒有戰事自然就沒有軍功。後來這人在北地又闖了禍,喪妻丟子,更是不覺得這一房會再起複了。隻是不知道天家怎麽突然就想起了琅琊陳氏,讓陳氏將所有適齡女兒都入宮中,說是要給邢王選側妃。邢王雖然還沒有立太子,但這位置卻是板上釘釘的。陳氏立刻就興高采烈地將人送了進去,既然是陳氏女兒,也不能落了陳丞相的孫女,就一齊送了進去,卻沒成想天家偏偏挑中了陳丞相的女兒。接著皇帝改邢王為梁王,又立梁王為太子,下詔為太子求娶世祖皇帝朝故丞相嫡孫女為太子妃。


    是求娶。


    給足了陳丞相麵子。


    陳氏那時就慌得不成樣子,之後陳丞相的孫子封了侯,入宮的陳家女又生了皇長子,如今已經陸成侯成了國舅。他們就更加慌亂了。隻是不知道為什麽,陸成侯這麽多年也沒找過陳氏的麻煩,原以為這件事就這麽算了,長公主卻突然遣了人來,說什麽是十三房的子嗣,想要認祖歸宗。


    這麽多年,什麽時候認祖歸宗不好,偏偏這個時候認!


    ……


    季鈞站在一處大宅子之前,這一處便是如今的陳氏族長所住的宅子了。他看了許久,忽然道:“陸成侯出自哪一房?”


    領著他來的奴仆道:“出自長房。便是那位病逝之後被世祖皇帝痛惜曰‘失其則失半壁天下’的陳丞相。”


    “族長為什麽落到別處去了?”季鈞雖然對陳家知道的不太多,卻也清楚陸成侯沒有兄弟,隻有一個妹妹,就是當今的陳太後。


    “當時年幼,家產被奪,便走落異地他鄉謀生。”大約是長公主先前就算到了季鈞會想知道陸成侯半生事跡,便交代了下來,隻聽這人娓娓道來:“陸成侯夫人也是琅琊人,是陸成侯母親為其娶的,因陸成侯當年隻是一北地都尉,便沒有帶妻去北地。後陸成侯母親病逝,陸成侯嫡長子在琅琊無人照看,陸成侯便派人將妻兒接到了北地去。”


    無人照看。


    宗族裏,族裏出資照顧孤兒寡母乃是應有之意,便是族長換了人選,也不應當如此壓迫人家。若是家家族長都如此,宗族製早就維持不下去了。


    如果……如果陳氏宗族當年肯出一份力,肯照顧那個孩子和他母親的話,是不是陸成侯就不會因為不放心而將妻兒接到北地去,是不是就不會有後來的事。


    “我隻能寫個名字嗎?”


    那奴仆微微一笑,道:“陳公子,長公主有吩咐,您若是不問,我等便不能說。您若是問了,我等就要實話實說。您想做的事,皆可,隻要不傷及人命。”


    這就是說,隻要不出人命,隨便他鬧。


    這是替他那已經不記得了的父親討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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