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眼人都看得出長公主麵色微沉,其心情不悅溢於言表,立在內府令身邊的燕侯也冷著一張臉,唯獨得了長公主口諭的燕嵐神情顯得很是輕鬆。


    “無事退朝,燕侯同兵部尚書留下。”長公主麵無表情地道,抱了小皇帝轉身走了。


    燕嵐上前,和燕趙歌對視一眼,跟著內侍進了宮。


    待長公主走了,慢騰騰在後頭準備出宮的朝臣們開始“眉目傳情”。都說長舌婦長舌婦,這幫老頭子聊起八卦來是一點不弱於所謂的長舌婦,中尉在其中尤其鶴立雞群,半個朝廷都知道中尉好八卦,比長舌婦還好。


    “燕家分家,到底是真是家?果真是父子離心了?”中尉一邊若無其事地說,一邊盯著隨著他走的官吏。


    他起了頭,自然就會有願意捧臭腳的跟上道:“這還能有假?昨日我家夫人可是親眼見著了,從平康坊往外抬箱子的下人是一批接著一批,箱子上頭都印著薊侯府的字樣呢。除了送嫁之外誰家往外抬這麽多東西?”


    “這倒也是。但那燕侯年紀輕輕心機卻頗深,未必不是裝出樣子給旁人看的,那些箱子你可見到都送到哪兒去了?”又一個官吏問道。


    “這倒是未曾……我家夫人又不是什麽喜歡說道家長裏短的,不過聽說是送去永興坊了。”


    發問的官吏聞言,忍不住腹誹道:薊侯府在平康坊,離著永興坊隔著小半個長安城,你家夫人不喜歡家長裏短,竟然能跟著到了永興坊?難不成是專門去永興坊的嗎?他心裏雖是這麽想,但因為這人官職比自己高一級,又是九卿之一的中尉感興趣的事,麵上還是做出一副十分感興趣的神色,問道:“那永興坊不是在西城?怎地搬到永興坊去?”


    周圍聽的人也覺得十分納悶,且感覺不可思議。


    東貴西賤是慣例,食邑兩千戶的列侯再怎麽說也不能搬到西城去,若是八大裏坊那種也就罷了,永興坊這名頭一聽就曉得不是什麽好位置,就如同平康坊一般。若不是平康坊先出了一位皇後,又有了一家外戚,怕是也要遭這些官吏嫌棄。


    無人得知永興坊的宅子其實是仁宗皇帝賜下來的,那時候燕嵐不過是個北地的將官,過去再有身份也都是過去的事了,他身上的官職爵位放在長安半點都不夠看,也沒有人會特意去注意那宅子在哪兒,不知情的官吏權當這是燕嵐買下來的。


    “有哪一位住永興坊的嗎?”有人問道。


    任職吏部主事的人仔細想了想,不太確定地道:“永興坊,似乎住了幾位宗室?”卻是想不起宗室姓甚名誰爵位為何。


    京官都是人精,論鑽營的本事一個比一個厲害,但凡住了重臣世家的裏坊那一定是記得清清楚楚,連左鄰右舍是誰都不會忘卻的。既然沒有人記得永興坊,那隻能說明永興坊裏頭住著的都是一般百姓和不入流的官吏了。


    有知曉永興坊的過來湊了個熱鬧,麵露神秘之色,道:“好叫你們得知,這永興坊的南邊可是明業坊……”


    一提明業坊,諸位官吏都露出一個原來如此的笑容。


    蓋因這明業坊內的歌姬舞姬卻是三輔地區都出了名的。長安不僅房價貴,客棧住宿也貴,每逢春闈更是貴的讓一般士子難以接受,囊中羞澀而不得不睡大街的也不是沒有過。世祖皇帝因此在西城明業坊設置了幾處歸屬於內府的客棧,專門用來低價租給進京趕考的士子們居住,之後此處舉人進士雲集,歌姬舞姬齊聚此處也不足為奇了。


    “那看來還真是父子反目了。”有人感歎著,薊侯食邑萬戶,又貴為九卿,同樣位比九卿的長子即將尚長公主,卻分家出去,住了個臨近明業坊的宅子,嘖嘖……


    但也有不信這幅說辭的,中尉就是其中之一。皇帝和外戚聯起手來給朝臣下套的例子還少嗎?他正想著怎麽反駁,隻見傅少師從眼前經過,立刻出言將人攔住了。


    “傅少師,聽聞傅少師幼子也在太學讀書,那想來應當和兵部尚書家的是同窗了,不知關於此事,是否能探得一二?”


    傅少師停了步子,麵色不大好看。外頭怎麽樣那是外頭的事,怎麽能波及到太學裏頭去?


    “吾兒一心向學,不知窗外事。”傅少師語氣冷冷地懟了回去。


    中尉在傅少師這裏沒落得好話,麵上不太好看。中尉負責的是長安城裏的安全,手底下有一個正的校尉部,是實權九卿,自然不是傅少師這種手裏頭沒權利的可比的,心裏恨恨地嘀咕了幾句,轉頭又盯上了陸成侯。


    “陸成侯,聽聞都尉剛過繼的兒子也在……”


    陸成侯此時滿心都是能不能在北地找到他孩兒的屍骨,哪怕找到一具他也能和亡妻有個交代。本來打算就此辭官的,但他是小皇帝的舅父,就這麽辭官了皇帝外家沒人撐著可不行,況且奉車都尉擔負著守衛未央宮的職責,就算他想請辭也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辭得了的。


    折騰了半天,他隻能將這事托付給北地錦衣衛,心裏焦躁極了,又是自責又是憤怒,憋著一股火無處發泄。偏偏中尉一頭撞了上來。


    中尉的話隻說了一半,陸成侯就勃然大怒。我丟了兩個孩子,僅剩的那個不成器到被我關在家裏頭,被長公主和太後逼著過繼了一子承爵就算了,你竟然還敢上門來諷刺我?你算個什麽東西你來諷刺我?


    他紅著眼睛,當先一拳頭揮出去,不偏不倚地砸在中尉臉上。


    中尉壓根就沒想到陸成侯會動粗,半點沒有防備,結結實實地受了這麽一下,撲倒出去好遠。


    陸成侯將拳頭收回來,周圍的人才反應過來,登時一擁而上,拉住已經不打算再動手的陸成侯。


    中尉狼狽地爬起來,臉上鼻血直流,連牙齒都鬆動了幾顆。沒被打掉牙算他走運,但這樣也不太好受,歲數大了不比年輕的時候,在泥土裏和同僚翻來覆去地打,渾身青紫都不當回事。


    “陳奉車!”


    陸成侯瞥了他一眼,轉身走了。


    中尉感覺又是羞又是惱,大晉朝堂並不是一直都氣氛和諧的,吵起來動粗的情況也不是沒有,反而還很多。隻不過這些年文武雙全的朝臣沒有世祖皇帝那時候多,朝廷上大多都是文臣,武將少見,自然打架這種事也少了很多,近些年更是沒有了。中尉幾乎要忘了在未央宮裏頭被人揮拳頭是什麽場景。


    但就算他記得,和朝臣因為意見不合打一架,與被人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圈又是兩碼事了。


    麵子裏子都丟得幹幹淨淨了。


    走在最後的右相經過,淡淡道:“揭人短處,戳人痛處,不是君子所為。”


    什麽意思?中尉呼呼直喘氣,感覺右相的話裏別有深意,他隻是喜歡八卦,但不是個傻子,自然能從右相的話裏聽出未盡的意思。他戳到陸成侯痛楚了?


    什麽痛處?


    因為兒子不肖?


    可世家勳貴自己的子孫不肖而過繼出色的旁係子孫繼承,甚至於直接讓旁係子孫來繼承也不是什麽稀罕事,這有什麽戳他痛楚的?他兒子又沒死。


    中尉想了半天想不通,從懷裏掏出手帕來捂著鼻子,氣衝衝地走了。


    陳奉車,好你個陳奉車,你等著,不報此仇我就是你生的!


    綴在最後不緊不慢走著的幾個宦官將一起都看在眼裏。


    “程公,不該攔上一攔嗎?”


    被叫程公的宦官看了一眼發問的小宦官,道:“攔哪一個?打人的是國舅,被打的是中尉,哪個你能開罪得起?為人處世要長腦子,莫要為個區區小事拚上性命。”


    被教訓的小宦官連連點頭。


    季鈞在未央宮門外牽著馬等著,自打燕趙歌開始上朝,他和季崢都習慣了在未央宮門前等著,也並不覺得不耐煩。但眼瞧著一眾朝臣皆都走了出來,隻剩後頭稀稀拉拉的幾個歲數大的,卻不見燕趙歌身影,他一時也有些茫然。


    君侯此前未說今日要入宮啊?


    他正琢磨著是請衛士帶個話進宮問問,還是先回府裏頭,就聽到一個聲音響了起來。


    “陳公子。”


    自從季鈞得知自己原姓陳之後,對這個字就格外敏感,季鈞心裏一驚,麵上卻不露半點聲色,看向對方,發覺是幾個宦官。既然是宦官,又稱呼自己為陳公子,季鈞心裏就有數了。


    “敢問您是?”


    “咱家姓程,程去疾。”


    “原來是程公當麵。”季鈞跟著燕趙歌多年,禮節半點不缺,對著程去疾行禮道:“請問有何指教。”


    程去疾道:“長公主遣我等隨陳公子回琅琊陳家。”


    這麽快就已經要上路了麽?季鈞心裏多少有些猶豫,畢竟涉及了自己的生身父母,但事態緊急,燕家對他有恩,如果因為這事牽連了燕家,就是他的錯處了。想到這裏季鈞便應了下來,道:“既然是長公主之命,自然要即刻上路,隻是我在此處等燕侯,我走了燕侯如何是好?”


    一個小宦官上前一步,從季鈞手裏接過燕趙歌那匹黑馬的韁繩,道:“請公子放心,我等定然在此處等候燕侯出宮。”


    長公主都安排好了,季鈞也沒什麽可囉嗦的了。他牽著馬匹隨著程去疾走了。沒走出兩步,忽地心有所感一般,回過頭去,隻見一個須發皆是斑白之色的官吏從未央宮走出,後立刻上馬,騎著馬遠去了。


    程去疾回過頭低聲道:“陳公子,這位是陸成侯。”


    “陸成侯……嗎?”季鈞點了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


    陸成侯大概永遠也想不到,這個麵容普通一身粗布衣衫宛如奴仆一般的男子,就是他丟了十幾年的子嗣,還是嫡長子。季鈞最後在心裏對著陸成侯這個名字叫了一聲父親,騎上馬走了。


    ……


    燕趙歌和燕嵐被引到宮裏,有小黃門請燕嵐在一處宮殿稍坐一坐,便又引著燕趙歌走了。燕嵐坐了一會兒,就看到幾個小黃門抱著書本端著茶水和點心過來了。


    “薊侯,殿下請您在此處坐上片刻。”


    燕嵐欣然應下。


    小黃門抱來的書都是前朝史書,且是皇室珍藏,外人難得一見,他看得津津有味,一邊吃點心喝茶一邊看,一直到看到日頭都向西去了,才戀戀不舍地放下。


    他和守在殿外的小黃門打了聲招呼,說自己要出宮,小黃門帶著他出去。踏出宮殿的那刹那,燕嵐立即換了一副表情,麵色陰沉,神情憤懣,任誰看了都不敢觸其眉頭。


    守在殿外的小黃門是長公主親信,不然也不會得此差事了。他一邊在心裏感歎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一邊為燕侯的計謀而感到心驚。


    燕嵐的步子邁得沉穩而急迫,像是一步都不願意在宮裏停留似的。他甚至不曾和未央宮守衛道一聲長短便甩著袖子走了。


    今日當值的不是前一日感歎燕侯和長公主感情頗深的那個,見狀忍不住呸了一聲,道:“什麽東西,用自己兒子換前程,還敢作此態度!”


    守衛乙碰了他肩膀一下,道:“什麽態度也不是你我可以過問的,閉上嘴老老實實當值。”


    守衛甲有心想再呸一口,在守衛乙的目光下也隻能作罷。


    被派出來守在未央宮門口的各家下人們見狀立刻回府遞消息去了。


    另一頭,燕趙歌被帶入晉陽殿裏,隻見早朝上還麵沉如水的長公主一副喜笑顏開的模樣,禁不住跟著一起笑了起來。


    “怎麽樣?一起算計朝臣的感覺好不好?”


    長公主長長出了一口氣,看著她的眼睛燦若明星,道:“太好了,我現在感覺我們還在岸上,他們統統都掉進了水裏。”


    這是什麽奇怪的比喻,燕趙歌笑著在她臉頰上親了一下,道:“先前就和你說不要將分家的事放在心裏上了,你還一副耿耿於懷的模樣。這樣總算放心了罷,就算是分了家,以後走兩條路,我父親也是不可能在我背後下手的。”


    “所謂,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暗度陳倉還早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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