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考慮了很長時間才決定下來這件事。


    如果不是他建議顧世澤出任廣陵太守,顧家會將他運轉到關中或是蜀地的郡縣去,未必還是太守的官職,但一定不會病死在異鄉。顧世澤的妻女合該他來照顧,這是他欠下的孽。


    如今的大晉女子是可以再嫁的,而且沒有兒子的女子必須再嫁,這是律法中所規定的。可世界上沒有第二個顧世澤,顧世澤的遺孀若是遇上了一個不好的,顧家又鞭長莫及可怎麽辦?顧世澤留下的小女兒怎麽辦?她連生父的麵都沒見過就要忍受一個可能不夠關愛她的繼父嗎?


    況且,就算顧世澤的遺孀靠著顧家沒有再嫁,可孤兒寡母的,寄人籬下的日子如何好過?顧世瀾再關照這母女,他也隻是位伯父,他自己有妻兒,他是鎮南將軍,他是蜀郡顧家族長,他要管的事情太多了,難免有顧慮不到的地方。顧世瀾的女兒和顧令儀年紀相仿,出閣約莫也是同一個時候,等到該說親的年紀,顧世瀾難道會更看重侄女嗎?他難道會見更好的人說給侄女而不是自己的親女兒嗎?


    有一位官至鎮南將軍的伯父,和有一位任太守的父親,一個是伯父,一個是父親,如何能一樣呢?


    那時右相任戶部郎中,盡管官職不甚如意,但他有信心能爬得更高,等到顧令儀出閣的時候,他未必不能達到尚書之位,就算達不到,有一個侍郎父親,也比一個將軍伯父好嫁。


    這裏唯一對不起的就是他的妻子,可他毫無辦法。他不可能在有妻子的情況下再悉心照顧顧世澤的遺孀遺孤,那樣名不正言不順,且有汙顧世澤清名。他到嶽父家裏磕頭賠罪,請他們原諒,他的妻子還年輕,且有他一半家產在身,根本不愁再嫁。


    他被埋怨,被嶽父被舅哥破口大罵,最後一身狼狽地孤身回家了。


    他給顧世澤的遺孀去了一封信,言明利害和顧令儀的未來,如果願意的話,等到顧世澤孝期過去,他便上門提親。他和顧世澤是多年好友,顧世澤的妻子自然也是認識他的。對方既沒有答案也沒有拒絕,就已經是一個明確的答案了。


    孝期過了之後,他向朝廷告了假,帶著全部的身家去蜀郡顧家提親。


    成親之後,他帶著自己的新婚妻子回了長安,顧令儀留在蜀地。年幼的顧令儀半年住長安,半年住蜀地,不在長安的時候右相也會定期去一封信給她,他犧牲了自己可能會有的子嗣來贖罪,隻希望顧令儀能像個普通的女兒家長大。


    可到底還是長歪了。


    想到這裏,右相忍不住歎了口氣。


    顧令儀的婚事是他相看的,那曲歲寒的確不錯,才華是有的,年少喪父,年前喪母,顧令儀若是嫁過去,不必再受婆婆的磋磨,而且家世也不差,他那叔父家底很是厚實,便是瞧曲歲寒不順眼,看著他的麵子也得老老實實出該出的聘禮。他卻沒有想到曲歲寒先前是定了親的,但凡有點才華的學子隻要勵誌於學,都不會早早定親,一朝金榜題名榜下捉婿,哪個不羨慕?


    從曲歲寒到長安,再到殿試之後的時間,根本不夠人往江南一來一回的,去探一探他是否有親事根本來不及。長安的人關注士子看的都是家世文章人品,一看父母雙亡就什麽都明白了,自然不會再去關注別的,哪個會曉得他那叔父給他定了一門親事。若不是燕侯插手此事,恐怕等殿試一過,他提前從吏部得知排名,隻要在一甲內,他就會立刻將人捉進府裏迅速走完六禮,等曲歲寒孝期一過就成親。到那之後再有人告訴他曲歲寒在江南定過親事,可就太晚了。


    若是如此,他更是對不起顧世澤了。


    這才是他偏幫於燕侯的原因,


    隻是恩情歸恩情,他卻沒有將女兒嫁到燕家的想法,燕寧康的學識還不如曲歲寒呢,又是庶出,顧令儀嫁過去不僅要侍奉繼母,還要顧著姨娘,這成什麽了?


    這是絕對不行的。


    得想個法子。


    長公主旨意下了之後,內侍立刻快馬加鞭地將旨意送去了琅琊郡,還有陳太後的口諭,言明要在族中挑一個德行上上的子弟承爵,琅琊陳家的幾房無論直係旁係都很意動,這可是一步登天的大好機會。但傳信的內侍說的很是明白,這個子弟進長安後不會住在陸成侯府,陳太後會額外賜一個小宅子住著,吃穿用度半點不缺,隻要一心相學便好,如果送了什麽歪瓜裂棗進長安,汙了太後娘家的名聲,就休怪長公主沒有容人之度了。


    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若果真是有真才實學的,哪家舍得過繼出去,從此以後將別人的父母當成親爹親娘奉養,孫子也不再是自己的孫子。挑來挑去,最後挑了一個名喚陳化的,今年隻有十二歲,父母皆亡,由兄嫂撫養長大,人品才學還算是不錯,就是不知道這孩子能不能令陳太後滿意。


    陳化被內侍帶著進京,先去了陸成侯府,給陸成侯磕頭認親,便成了陸成侯嫡出三子,又去未央宮裏謝恩。陳太後挑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宅子給他住著,從宮裏撥了二十個人手照顧他的起居,考察了一陣子發現品性確實是不錯,才入了太學。


    顧令儀回了太學之後突然發現陳度已經不在學裏了,感覺十分困惑,她早已計劃好了要如何對付陳度,怎麽休沐了三天,陳度卻突然回家去了?是誰知會了長公主嗎?燕寧康將事情說給了燕侯?


    等隔了一個月,陳化入學,看著這個年紀比她還小些的少年十分誠懇地來給她賠罪,顧令儀才明白過來。陳度這是叫陳家放棄了。


    “顧公子,我六哥先前對您多有冒犯,已被長輩提回家去了,不會再來太學叨擾。先前損毀的東西,陳家無法完璧歸趙,實在對不住。”陳化對著她躬身行禮,小小一張臉上臊得通紅。


    他雖然是得了指點來道歉的,但知曉了這位族裏的六哥做過的事,卻感覺害臊得不行,他在邯鄲長到十二歲,族裏的兄弟從來都是規規矩矩的,就算有幾個不學無術的也不至於去做偷雞摸狗的事,當街搶人,強迫同窗,從來沒見過這麽能惹是生非的。


    “我姓陳名化,在族裏行十一,六哥如今是我嫡親哥哥,特意代他來向您賠罪。您是打是罵,我絕無怨言。”


    “教行於上,則化成於下。令尊給陳兄取了個好名字。”顧令儀回禮道:“陳度是陳度,陳兄是陳兄,我還是分得清楚的,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初來乍到,若有不懂的可以去找先生,也可以來尋我。我剛來時也多虧了燕三照顧。”


    陳化對著她感激一笑,從琅琊來到人生地不熟的長安,連用的下人都是陌生的,太後又不肯讓他見繼父,好不容易入了學又要替未曾謀麵的繼兄和人賠罪,實在是心力交瘁。


    “謝您寬宏大量。”


    顧令儀倒是對這個陳化很有好感,彬彬有禮長得又不錯的人是很難讓別人感覺厭惡的。


    正說著話,燕寧康湊過來,攬著顧令儀的肩膀,問:“這是誰?”


    顧令儀不著痕跡地擺脫了他的手,道:“陳度的弟弟。”


    燕寧康立刻如臨大敵,瞪著眼睛道:“你要做些什麽?”


    陳化一邊自我介紹一邊在心裏苦笑,他這個族兄到底是有多令人厭惡啊,別人甚至要直呼其名。他又賠了一遍罪,燕寧康才略微放下心來,道:“那我叫你一聲陳十一,我叫燕寧康,你可以叫我燕三。”


    閑聊幾句,三人一起去教室上課。陳化看得出燕寧康對顧令儀的回護之心,也沒有特意湊上去,反而站到了燕寧康另一邊。


    燕寧康左邊一個比自己矮一頭的顧令儀,右邊一個更矮的陳化,他自己像鶴立雞群似的,感覺十分新奇,倒是對陳化沒什麽敵意了。


    陳化和他們學不到一起去,走到一半便分開了。顧令儀看著他的身影一直皺眉頭。


    “燕三。”


    “哎,怎麽了?”


    “你覺不覺得陳化和陳度長得不太像?”


    燕寧康想了想,道:“我以前是聽過的,陸成侯丟了嫡長子,陳度其實是他庶子,後來記做嫡子的。若是還有一個嫡子的話,陸成侯應當不至於去培養陳度。聽陳化口音,也不像是長安人,莫不是從族裏過繼的,如果是的話,長得不像倒很正常了。”


    陳度長了一張圓臉,陳化的臉骨骼上卻是有些棱角的,若他不說真的看不出這兩人其實是族兄弟。


    “是不是親生的也和我們沒幹係罷,你怎麽突然在意這個?”


    顧令儀猶豫了一下,道:“我覺得他有些眼熟。”


    “眼熟?你還見過別的陳家的人?”燕寧康愣了,陸成侯府人丁比燕家還要簡單,就隻有陸成侯、陳度再加上他姨娘,充其量再多個陳化,顧令儀從什麽地方還見過陳家的人?


    顧令儀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道:“興許是我的錯覺。”


    她閉口不談,燕寧康也不多問,兩人一齊去上課去了。


    之後又偶遇陳化,顧令儀不著痕跡地仔細打量,確信自己的感覺不是錯覺。


    和這張臉隱隱透著相似感覺的另外一張臉,她一個月前在燕家見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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