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歌一紙令下,將河東百姓安排得明明白白:從今日起至八月底,河東受災百姓每人每日可以領一升糧食,幼童半升。為防擁擠踩踏,單日男子男童領糧,雙日女子女童領糧,準一次領兩日糧食。


    一句隻能在本鄉領糧,四散的流民立刻老老實實回了原籍。


    河東上下官吏自殺的太多,處處人手都不夠,燕趙歌隻能分散了羽林衛的騎兵,河東二十四縣戒嚴軍管,但這不是長久之計,一時半會兒還好,時間長了不止羽林衛吃不消,百姓也會心驚膽戰的。而且分散羽林衛之後,說不定會有狗急跳牆之輩,永遠不要高估這些人的智慧。


    幸而虎賁營及時到來,穩住河東局勢,又帶了長公主的旨意。


    河東謀逆一案,由燕趙歌全權負責。


    已經是為這次事情定性了,天家金口玉言,即便不是謀逆,也必須是謀逆。


    這樣就好辦多了。


    河東上下官吏被抓的抓殺的殺,剩下的都是想活命的,自然沒有人敢再去對堤壩動手腳,等大雨停了,水勢漸穩,重建堤壩就提上了日程。


    原本是要戶部撥錢糧,抽調民夫修堤壩的,但河東抄出了這麽多東西,燕趙歌幹脆將戶部丟到一邊去了,直接由河東府庫出錢糧,還省了運糧的火耗。征調的民夫就動用河東的百姓,左右這一場大水下來河東的糧食也收不回來了,幹脆讓百姓做工,省得在家裏閑得生事。有餘力的青壯可去壺口堤壩做工,提供飯食,一日一百錢,不愁百姓不去做。


    河東二十四縣的城牆有一半都有損毀之處,不提完全損毀了的宜川城,壺口堤壩重建也是個費時費力的工程,若是抽調民夫,估計要修個幾年才行,哪像現在,錢糧一抓一把,連七八歲的孩子都想衝上去抗石頭。


    太醫院的太醫們帶著河東二十四縣醫館的大夫、學徒,往受災的縣鄉裏去,大災之後最怕的就是大疫,尤其是大多數大夫都是河東人,看著患病的百姓心裏更是焦急,一個個都忙得腳不沾地,恨不得長八隻手。


    除宜川之外的流民大多都回了原籍,宜川的流民也被妥善安置在離宜川原址不遠的一處高地上,暫且先住著帳子,等宜川城搭出一個架子再搬回去。


    太守府裏,燕趙歌看著堆在身前的文牘檔案,忍不住冷笑了一聲。


    這些日子,初步審查了河東二十三勳貴和河東頂層的官員的罪狀,全都犯了死罪,而且不止一樁,其中牽扯田產錢財數不勝數,性命數百條。若是依照律法走流程來判罪,拖個一年半載不成問題,三五年也不算長,若是得了天家某位貴人的歡心,一朝赦免也不是沒可能。


    但燕趙歌怎麽會等那麽久,河東受苦受難的百姓又怎麽能容忍這些垃圾再逃脫?


    河東地主豪強有一個算一個,沒一個好東西,力求有殺錯不放過。思來想去,燕趙歌幹脆拍板定論,以“首罪勘定,餘罪推定”論處,隻要有一條罪名核實,其餘同等類型的罪名皆按照屬實處理,不必再核實。並且,確定犯了死罪的犯人不必再核實其餘罪名,全部按照屬實處理,左右都是死,省些力氣處置旁人。


    這麽一來,審訊的速度飛快,到今天終於全都審結。


    犯了死罪的無論身份,一旦確立罪名,立刻拖到城外刑場去處置,有官吏大聲誦讀犯人的出身、樣貌、曆任官職和罪狀,誦讀完畢之後才會按律處置,腰斬、車裂、或是砍頭。公開處刑這種手段曆朝曆代都有,但因為一直以來都有著將相不辱的不成文規定,官員勳貴哪怕是犯了死罪也不過是被自殺罷了,以此來保全家族和臉麵。太守郡尉這等高官,國侯國伯這等爵位的,拖到刑場來處死卻是頭一遭。


    見色起意而強搶民女,因事不順而虐殺百姓,貪人田產而滅人滿門……一樁樁血案被聲音洪亮地宣告世人,醜惡之行大白於天下。


    百姓們或怒目圓瞪,或咬牙切齒,或嚎啕大哭。


    連從別處郡國而來觀望風聲的士族勳貴子弟此刻聽了也是怒發衝冠,這樣的人不死怎麽對得起天下?簡直是令他們勳貴蒙羞!


    誦讀到最後,官吏高聲喝道:“明正典刑,以正國法!”


    屠刀立即落下。


    除了殺人之外,受害的百姓分別得到了不等的賠償,損失了什麽就得到什麽,死了人的,燕趙歌也隻能派人帶著賠償的錢財去安撫一下,更多的卻是無能為力。


    “君侯,除信國公府以外,皆行刑完畢了。”季崢從刑場回來稟報道。


    燕趙歌打著哈欠從桌子上爬起來,眼底一片青黑之色。


    信國公府沒法行刑,因為除了信國公世子之外全都被燒死了。開國爵位是不廢的,隻要留下一條血脈來承爵,燕趙歌還沒找到信國公府的旁係血脈,信國公世子暫時還不能殺,不過沒死也差不多了,信國公府滿門皆歿的消息傳到他耳朵的當天,他就瘋了,整日裏癡癡呆呆的,吃喝拉撒都在一塊,沒人看著的話連自己的溺物都能吃進去。


    “什麽時辰了?”


    “酉時二刻剛過,您該用晚飯了。”季崢道。


    燕趙歌點點頭,抑製不住地又打了個哈欠,她用手抵著唇邊,硬生生地咽回去了。


    季崢見狀,忍不住道:“君侯,您歇歇罷。您就是鐵打的,這麽熬也熬不住啊。”


    “你懂什麽。”燕趙歌捏了捏鼻梁,懶洋洋地道:“早些處理早些回京,我還等著回京和長公主賞月呢。”


    季崢:“……君侯,今兒就是十五了。”


    燕趙歌怔住半晌,啞然失笑,她喃喃道:“不知不覺都十五了啊,回不了京,月還是要賞的,將飯擺到院子裏去,咱幾個一塊吃。”


    季崢應了,先去預備飯菜,又叫了季夏去尋在外頭忙活的季鈞。


    河東這幾日沒有雨,但也沒有晴,天上的雲厚厚一層,晚上都看得見,不僅白日裏遮住了太陽,晚上又遮住了月亮,連形狀都是模糊的,還賞什麽呢?


    可他們君侯偏偏興高采烈的,對著不甚皎潔明亮的月色也能痛飲三杯,最後酒喝了大半,菜卻沒吃幾口,腳步踉蹌著步子回賬裏了。


    季夏有心扶她一下,燕趙歌眯著眼睛對她擺擺手,一步三晃地走了。


    “君侯醉了?”


    “應該是。”季鈞心裏沉甸甸的。君侯未必是不睡,興許是沒法入睡,近來殺了那麽多人,就算事出有因,心上也不會太輕鬆。“我們盡快做完事,隨君侯回京。”


    燕趙歌回了賬裏,巡視了一圈,最後在桌前坐下。


    醉了嗎?有點清醒。清醒嗎?好像又迷迷糊糊的。


    她將昏暗的油燈挑亮,拿出紙筆來,端詳了一下這是不是晉陽紙,然後又想到她也隻帶了晉陽紙出來,才放下心。剛要動筆,又忍不住打了個酒嗝。


    有幾天沒寫信了,寫點什麽呢?


    燕趙歌捏著筆,又打了個嗝。


    寫之前有不少東西想說,看著這張紙,大腦裏卻一片混沌,什麽都寫不出來了。


    寫河東?


    不行,河東沒意思。


    寫最近的事兒?


    不行,殺來殺去的,阿紹不喜歡。


    寫水災?


    她又沒親眼去看過,有甚麽可寫的,而且阿紹也不喜歡。


    那就——寫月亮。


    今晚的月亮不怎麽樣,但是她心中的月亮,妙極了,值得一提。


    燕趙歌打著嗝,在紙上潑墨揮毫,一蹴而就,筆法渾然天成。


    “好、好字!”她眯著眼睛點了點頭,將紙在燭火上烤幹了,因為手下不穩還險些燒了紙,疊起來塞進信封裏,蓋上火漆印。“季夏!”


    季夏匆匆而來,見燕趙歌穩穩當當坐著,頓時鬆了口氣。


    “這個,明兒一早,送去長安。”


    季夏笑著將信收了,幫著稀裏糊塗的燕趙歌脫了外衣和鞋,用熱水給她淨麵,勉強去了酒氣,燕趙歌躺在床上的時候還瞪著眼睛看她。


    “君侯,您該歇息了,不然長公主知曉了我等也擔不起。”


    “胡說!”燕趙歌怒喝了一聲,她瞪著季夏,道:“阿紹怎麽會做那種事!”


    季夏:“……”


    您說的那種事是哪種啊?


    季夏哭笑不得地道:“您歇著吧,您不睡這信怎麽送啊?”


    燕趙歌瞪著眼睛想了想,她睡醒了才會到早晨,到了早晨信才能送出去,於是她對著季夏“嗬”了一聲,閉眼睡了。


    季夏給她掖了被子,自去休息了。


    翌日一早,燕趙歌醒來隻覺頭昏腦漲,渾身酒臭味。季夏端來熱水和幹淨毛巾,她一邊洗臉,一邊轉著腦袋,卻感覺有些神情恍惚,竟然想不起昨晚做了什麽。


    “君侯,信一早就給您送出去了。”季夏道。


    燕趙歌擦臉的動作一僵,剛才還模糊著的記憶立刻變得清晰了起來。


    對,她對著月亮喝酒了,因為中秋回不了京而生悶氣。喝完酒之後呢?之後給阿紹寫了信。


    信?


    信!?


    “你說信送出去了?!”


    季夏點點頭,道:“您說一早送出去。”


    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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