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趙歌忙了一整夜,對著之前整理出來的賑災冊子修修改改,困了就喝一肚子熱茶,她這幾天都沒怎麽睡,前一夜是糧食入庫,今夜是各家的庫房掏出來的東西,還有奴仆的名冊,哪些是世代為奴的,哪些是自願賣身的,又有哪些是被迫賣身的,都要盡快整理出來。實在熬不住了才打個盹。


    而且不隻是這些,她是來賑災的,不是來殺人的,主次要分清楚。


    壺口決堤,受災的隻有沿河的縣鄉,安邑縣實際上沒有受災,安邑的百姓吃不起糧是因為安邑的糧商和豪強地主勾結,坐地起價,把這些不長腦子的東西砍了之後,平價放糧就足以解決安邑缺糧的問題。但別的地方不行。


    尤其是宜川,城肯定要重建,但百姓都跑了,怎麽把這些百姓找回來,又怎麽才能讓他們安定下來,而不是閑來鬧事,才是最大的問題。


    季夏悄悄進來,見她伏在桌上睡了,腳步輕輕地走過去,想吹了燈,讓她睡得久一點,燕趙歌卻已經醒了。


    “什麽時辰了?”


    “剛至卯時。”季夏看著她眼底浮起的淡淡青黑之色,不禁道:“您再歇一會兒罷,時辰還早著呢。”


    “不早了,事情多著呢。”燕趙歌搖搖頭,用手抵著嘴唇,硬生生咽回去一個哈欠,打了一盆冷水洗了臉,才算精神了不少。“去叫劉破奴來。”


    劉破奴才剛起,聽到燕趙歌喚他,慌忙穿上自己的甲胄匆匆而來,道:“請燕候吩咐。”


    “你帶人去下頭鄉縣走一圈,通知到各鄉縣的縣令裏正,確認到底有多少個鄉縣受災了,買得起糧食的百姓有多少,需要賑災的百姓有多少,各處堤壩損毀情況如何,有幾處需要修理,幾處需要重建,大約需要多少石料木材,需要多少人手。重新統計百姓戶籍,要明確有多少人還留在本地。”


    燕趙歌說到這裏,聲音低沉了下來,她看著劉破奴,目光沉沉,道:“底下官吏手裏沒有人命的,我準他們以金贖罪,戴罪立功,做得好過去的事可以一筆勾銷,我既往不咎。手裏有人命的,以命償命,這事也勾銷,禍不及家人。但若有鋌而走險之輩,我不介意再燒一個信國公府。”


    “末將明白!”劉破奴心知這位燕侯是個心狠手辣之輩,別說一般的重臣,連酷吏都不敢這麽做,酷吏最多殺人殺得血流成河,可殺人不過頭點地,哪有一燒幾百口來得狠,連收屍都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先人的骨頭。


    忠於皇帝,忠於長公主,忠於燕侯。劉破奴行了禮,即刻去辦了。


    燕趙歌在院子裏打了一遍拳,活動了一下過於疲勞的筋骨,沐浴之後吃了兩口饅頭,就算是用了飯了。


    季夏看了直皺眉頭。


    “詠月。”趙國侯世子拿著一張寫滿了小字的大紙進來,猶豫著問:“這樣真的好嗎?”


    燕趙歌粗略地看了一眼,笑道:“當然好,若不這樣,士人還以為我燕趙歌嗜殺成性,我就是要他們看看,我殺的到底是個什麽東西。”


    趙國侯世子在心裏歎了口氣,你這樣下去,遲早會得罪全天下的地主豪強。燕趙歌性子執拗得很,他勸不過,隻能照做。


    碩鼠殺得幹淨了,就沒有理由再封城了。天一亮,試探著開門看看狀況的百姓發現路口還站著手持刀兵的軍士,但是昨日堵著坊門的拒馬已經挪走了,顯然是允許他們隨意走動了。


    昨日先是開倉放糧,沒等百姓高興勁兒過去,就又是封鎖道路,接著大軍入城,蹄聲震天,兵戈、廝殺、慘叫聲持續到半夜,家家戶戶都緊握刀兵,夜不能寐,生怕有趁亂作惡之徒闖進來,索性一夜平安。


    有膽子大的百姓出了門,發覺到處都是被清掃過幾遍但還有痕跡的血跡,更覺心驚膽戰。有身穿甲胄的軍士走過來,一臉肅穆地在牆上貼了張大紙。


    “這、這是甚麽東西?俺、俺不識字,勞煩明公講解一下。”


    軍士看了這百姓一眼,盡量讓自己的聲音柔和下來,道:“不敢當明公稱謂。奉侍中、燕侯之命,賑災撫民殺賊除惡,安邑城地主豪強皆殺,貪官汙吏也已下獄。燕侯有命: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河東軍民,凡有冤屈者,無論貴賤,皆可上告。凡被告者,無論官職為何俸祿多少,白身或是公侯之子,皆要停職受審,無一例外。”


    那百姓聽完,眼睛裏流出了眼淚,跪在地上嚎啕大哭了起來:“我的兒啊!我終於等到這一天了啊!”


    軍士頓時手足無措了起來。


    有聽到動靜,悄悄出來看一眼的人見狀,歎了口氣,給軍士解釋道:“他的獨子才十歲,聰明伶俐,長得又好,被那郡尉之子強要去當書童了。那郡尉之子都過了及冠之年,哪裏需要十歲的孩子當勞什子書童,不過是當個玩物的孌童罷了。被人搓弄了一段時間,沒幾個月孩子就沒了。”


    那軍士頓時怒發衝冠,深恨自己昨日闖入郡尉府時沒有一刀劈了那個郡守之子。


    相似的一幕出現在了無數個坊門內外。


    於是安邑城撥亂反正的消息不脛而走,百姓發現到處是陌生的軍士之後奔走歡呼,尤其是那些橫行霸道的官吏和飛揚跋扈的勳貴皆不見了蹤影之後,人潮立刻湧上了街頭。


    執勤的羽林衛和郡兵走著走著就會被一大群百姓淹沒,他們將煮好的雞蛋饅頭,還有曬好的肉幹塞到軍士手裏,又匆匆離去,生怕他們會拒絕一般。


    不斷地有人去太守府投訴狀,致人死地的,強搶民女的,吞並宅田的,坑蒙拐騙的,數不勝數。趙國侯世子命人找了幾個識字的百姓充當書記官,寫禿了一根又一根毛筆,訴狀分門別類摞了厚厚一遝。最後已經寫不下了,不得已在太守府門外立了個牌子,找幾個聲音洪亮的百姓大吼道:“某某官吏罪以致死,不必再訴!若有冤情,說一聲便是!”


    隔一段時間便吼一聲,那牌子上的人名越來越多,一直到安邑城絕大多數的官吏和地主豪強都上了那個牌子,連底下狗仗人勢的奴仆都沒有逃脫掉,百姓們才邊哭邊笑地回家去了。


    趙國侯世子管著安邑城的民政,雖然忙得手忙腳亂,但是沒出什麽差錯,燕趙歌就放心地交給了他。


    等她數出來查抄出來的田產,忍不住譏笑了一聲:“土地十萬畝,奴仆兩千餘,黃金四十二萬,銀兩六箱,錢近萬萬,粟米三百萬石有餘,還有數不清的珍惜珠寶古物……”


    這些東西比她燕國一百年的累積都多!


    足夠再打兩次北地戰役還有剩餘!


    萬萬錢是什麽概念?仁宗皇帝時有一位宗室封君之子犯了死罪,以金千斤,錢兩千萬贖死罪,而仁宗皇帝允了,充進國庫,戶部尚書私下裏感慨國庫終於不至於連耗子看了都會哭。


    而這些才是初步查抄的,河東二十三家勳貴的封地府庫隻是派人去封了,還沒有查抄,而最貪婪的信國公府府庫被燒了,不然還不止這些。


    就衝著這些糧食,她怎麽能不殺?


    不僅要殺,還要讓河東百姓都看得見,她燕趙歌不是酷吏,是天子之臣,是百姓的官。


    她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是為了百姓而殺人。


    劉破奴分開遣人去了河東下屬二十四個縣,帶著令燕趙歌十分滿意的冊子回來了,至少在數據的真實性上是令人滿意的,看起來信國公府給了他們足夠的震撼。


    “大陽縣令自殺,汾陰縣令自殺,長修縣令自殺……”燕趙歌哼了一聲。


    河東二十四縣,除去信國公府的端氏縣皮氏縣,解國侯的解縣,垣國侯的垣縣,絳國侯的絳縣,這四個縣沒有縣令縣尉縣丞,剩下的二十個縣令統統自殺了,還自殺了十六個縣丞和十二個縣尉,最誇張的長修縣裏,縣令、縣尉、縣丞、主簿、教諭五位官員統統自殺,能主事的竟然隻剩下了一個裏正。


    燕趙歌看了幾眼就覺得火冒三丈,恨不得把這些戴罪立功的也殺了,但殺了的話就真的沒人可以用了,她隻能強壓怒氣,冷冷道:“傳令下去,各縣設置放糧點三至五處,受災百姓就近領糧,除宜川城人外,其餘鄉縣百姓不得在外鄉領糧。按人頭算,每人每天可以領一升糧食,孩子領半升,糧食不夠的鄉縣報上來,糧商不得漲價。如有草菅人命的,新賬老賬一塊算。”


    最後一句她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


    “末將領命。”劉破奴道。那冊子他看了都覺得火大,更妄論燕趙歌這種真真正正將百姓看在眼裏的朝臣了,要是有足夠的人手,他相信這位燕侯可以將河東官吏通通殺了。


    待劉破奴走了,燕趙歌沉著臉恨恨地踢了一腳桌子。


    “……混蛋。”


    她從沒有一刻,這麽想念長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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