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東又下了一場大雨。


    燕趙歌一身羽林衛的甲胄,披著蓑衣,麵色陰沉地看著被燒得垮了一大半的糧倉。


    大火之下,燒掉了一切能證明河東有罪的證據,連帶著糧倉的虧空也有了理由,如果不是這場大雨的話,糧倉裏剩下的糧食也會被燒掉。但本身河東的水災就很嚴重,安邑城因為地勢較高,在前幾場大雨之下還安然無恙,但這隻是暫時的,眼看著附近的幾條河水都漲了上來。


    壺口的堤壩本身就已經不牢靠了,如果雨下的再長一些,決堤隻是時間問題了。


    河東衙門的差役頂著大雨從糧倉裏搶出來還沒被燒盡的糧食,但燕趙歌知道剩下的不會太多了,河東太守能動這種手段,肯定也把其他首尾都收拾好了,能搶出來的糧食絕對比都尉所說剩下的還要少。


    “燕侯,雨太大了,您先回去歇著吧。”司傳鑠站在她身後一步的距離,為她打著傘。


    雨勢不小,她哪怕是披著蓑衣,站在傘下,一雙靴子也是泥濘不堪了,發梢都已經濕了不少。


    燕趙歌搖了搖頭,道:“傳命下去,莫要叫我燕侯。”


    司傳鑠微微一怔,道:“將軍,末將領命。”


    他喚來一個羽林騎,將燕趙歌的要求吩咐下去,對方隻是點點頭,便去執行命令了。


    “中郎將回來了嗎?”


    “將軍,中郎將還未回來。”司傳鑠道:“已經吩咐下去了,若是回來了第一時間請中郎將過來。”


    燕趙歌微微頷首,又看向糧倉那邊。


    誰也沒防備糧倉會走水,火勢起的猛烈,近日又有大雨,安邑城的百姓家裏都沒有存水,不僅沒存水,甚至將家裏的水都倒了出去,生怕漲水淹到城裏的時候自己家裏的水又成了負擔。等到河東衙門的差役拎著桶來撲火的時候,根倉已經燒盡了,濕倉還有被救下來的可能。


    羽林中郎帶著五十羽林騎去尋人了,燕趙歌身邊留了五十個以防不測,剩下的都拉到糧倉裏去救火,就算根倉被燒盡了,火也要救,不然若是燒到了別處,就不僅僅是糧倉的問題了。


    燕趙歌腳下的土已經被水泡得濕軟,她抬腳踩了踩,又蹲下來用手按了按,手上全是泥水。


    “將軍……?”


    燕趙歌抬手抹了一把濺到臉上的雨水,她長長歎了一口氣,道:“雨水太大了。”


    司傳鑠憂心忡忡地點頭。


    臨近天黑,帶著差役搶救糧食的安邑縣令才一身泥水地過來了。約莫四十歲的模樣,一撮山羊胡子軟趴趴地貼在下巴上,官袍先是被煙火熏黑了,又在泥水裏浸了一遭,早就不成樣子了。


    見燕趙歌的視線落到了自己的官袍上,安邑縣令用袖子擦了擦臉,苦笑道:“讓您見笑了,城裏的青壯都被拉到壺口救水去了,剩下老弱婦孺在家裏,我也不好意思叫人家再出來救險,左右大家都是人,不如我自己帶著人動手了。還要多謝將軍出手相助,不知您貴姓?”


    “我姓司。”燕趙歌道。


    “多謝司將軍。”看燕趙歌如此年輕的模樣,安邑縣令隻當是宗親裏的小王子來混功績的,實打實來做事也好,過來混日子分一杯羹也罷,左右他手下的人做了事,就不算白來一趟,安邑的百姓也念一分他的情。


    隻要不是來添亂的,就能幫上忙。況且這個年輕人衣袖靴子都是濕的,臉上左一道右一道的泥水印子,估摸著是在雨裏待了不斷的時間,能出來親眼看看災情到底如何也比在屋子裏指點江山強。


    司傳鑠對於燕趙歌冒充宗室之人沒有半點反應,嫁了長公主自然就是宗室的,按常理來說稱燕趙歌為司燕氏一點問題也沒有。


    反正出了問題有長公主。


    “糧食搶了多少出來?”


    安邑縣令歎了口氣,道:“三十萬石頂天了,還有不少泡在雨水裏的。大火燒塌了倉頂,又趕上大雨,被風一吹,裏麵的糧食就全濕了。”


    燕趙歌跟著點點頭,沉默了一下,道:“既然都濕了,河東的天氣也不可能再晾幹糧食,幹脆就都發下去,左右要賑災,河東不是還沒放糧麽。”


    安邑縣令有心想說點什麽,張了張嘴,又歎了口氣,道:“司將軍,這糧食也不是我的,若是能開倉放糧,我怎麽也不會攔著的,這不是我能左右的事。”


    “如果有百姓因為河東不肯開倉放糧餓死了,第一個要被問罪的是河東太守,第二個就是你。”燕趙歌道:“我姓司,這次賑災長公主命我與趙國侯世子全權負責,我命你開倉放糧,如果出了事,自有我擔著,與你沒半點幹係。”


    燕趙歌說得風輕雲淡,聽在安邑縣令耳朵裏卻令他心情十分複雜,他在心裏暗歎一句初生牛犢不怕虎,又有些羨慕眼前這個年輕人還能有這種銳氣,他剛出仕時也是如此意氣風發,想要做萬民的青天,最後卻事與願違,蹉跎成了這副模樣。


    “司將軍,不是我不肯,是這安邑城裏的一切,我都管不著。”


    燕趙歌皺起眉頭,語氣森然地問道:“你是安邑縣令,你管不到安邑的事?”


    “這安邑若隻是個普通縣城,我作為縣令自然管得到,可這是河東郡治,此處有太守府,我一個小小縣令,如何能管?”安邑縣令道,


    “便有我在也不行?”


    “大晉皇帝十數位,宗室千千萬,隻一個司姓,不成。”


    司傳鑠突兀地道:“我父親名諱第二字為家字,封號為沈,乃是仁宗皇帝的兄弟,這位是我兄長,與先帝關係親密,與長公主亦是君臣相得,你若有話不妨直說,天大的事我等也擔得起。”


    燕趙歌聞言,閉上了剛張開的嘴。


    冒充宗室其實是有風險的,一旦被有心人捉住把柄,捅到長安去,哪怕長公主不願意也要罰她一罰,但由司傳鑠嘴裏說出這話來,卻免除了這種風險。


    宗室的王子願意認誰為兄弟,還需要知會旁人嗎?


    安邑縣令深吸了一口氣,親王子嗣加上羽林衛將領的身份,應當足夠和河東豪強抗衡了。河東豪強再飛揚跋扈,也不敢逼著親王子嗣去死,這種行為是在藐視宗室,更是在藐視天家。


    他有心借燕趙歌的手將這河東官場捅個窟窿出來,也沒用燕趙歌出示身份令牌,他根本就沒有考慮過身份是冒充的這種可能性,竹筒倒豆子一般地將他知道的東西全都說了出來。


    安邑縣令今年四十又四,因為家境貧寒買不起什麽書,長得不好看也娶不到富貴人家的小娘,三十四歲那一年才考上三甲進士,又沒有錢賄賂戶部的主事,在長安蹉跎了兩年之後才被分到河東來當縣丞。一開始在宜川縣,那一任的宜川縣令是個混日子的,所有事都交給他做,索性他做得還不賴,宜川縣連續三年的課考都是上上,宜川縣領因此得以升遷,為了感謝他的付出,宜川縣令向河東太守推舉了他,他就被調到安邑縣任縣令。但河東太守是個混蛋,安邑縣令雖然有能力,他可以讓安邑縣課考評為上上,也能讓河東的課考至少在上中,但是他做出的功績不足以讓河東太守升遷,河東太守嚐到了甜頭,便不肯放他離開,每次報上長安的課考評價都隻是中上,安邑縣令因此錯失了升遷的機會。


    燕趙歌聽到宜川這個地方,詫異地看了安邑縣令一眼,卻沒有打斷他,安靜地等他說完。


    安邑縣令先是說了他和河東太守的恩怨,又細細說了很多他覺得有問題的事。


    “司將軍,我不和您講虛的,糧食我不懂,我也看不得賬本,我是從宜川來的,壺口就在宜川,我就和您講壺口。您既然是從長安來的,就應當知道,水是從壺口漫過來的,壺口堤壩就在宜川縣前頭。我不懂治水和堤壩的事兒,但我看過壺口堤壩的修建,五年前工部來修壺口堤壩的時候,我還在宜川擔著縣丞,我還幫著抬過石料,石料和木頭用得足足的,分毫不差,而且都是好料,這一處不該決堤。”安邑縣令道。


    “但壺口就是決堤了,不僅決堤,還淹了河東附近的郡縣。”燕趙歌道。


    “可這不該,宜川縣在下遊,淹了正常,卻絕不該被衝垮。宜川建在大河邊上,世祖皇帝北伐時,為了從匈奴人手裏奪回關中,在壺口建了宜川城,方便從此出兵過大河,宜川的城牆是按照要塞建造的,皆是雙層錯開的石牆,中間留了過水的餘地,這樣就不會輕易被衝垮,石磚中間灌了米糊,如此連接再牢靠不過。水勢再大,也不該衝垮宜川的城牆,不可能衝垮的。”


    安邑縣令說得句句在理。燕趙歌正沉吟著,遠遠有幾個人打著燈籠走了過來。


    打頭的是幾個打著燈籠的下人,後頭走著幾個提著袍子的,因為下雨路滑,不能坐轎子,河東的駑馬又都被派去拉堵水的石頭了,也為難這些養尊處優的人大雨天還要在外頭走。


    沒等燕趙歌開口,司傳鑠搶先一步上前道:“羽林衛司將軍在此,來者何人?!”


    燕趙歌禁不住抽了抽嘴角。


    這孩子是不是話本看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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