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大晉最精銳的軍隊之一,羽林衛也沒有愧對於“為國羽翼,如林之盛”這個名號,雖然二十年沒有見血,行進間卻沒有多少怠慢之意,諸多騎士官職不同,原本所屬行伍也不同,卻能按照官職大小自動排列,服從比自己高一級的長官命令,最終由僅有的一位羽林中郎統率。


    從混亂到整齊劃一,盡是羽林騎士自發行動,僅僅隻是報了自己的官職,便迅速匯聚成了一隻完整的隊伍。如果是征戰的話,這樣的隊伍興許會因為彼此間的生疏而有戰敗的風險,但對於河東郡兵而言,他們是無敵的。


    羽林中郎策馬跟在燕趙歌和趙國侯世子身後,燕趙歌勒馬放緩速度,落到了羽林中郎身邊。


    燕趙歌在羽林衛營地訓話之前,就已經拿到了羽林衛的資料,包括其姓名、籍貫、出身、父兄擔任何職都一清二楚。


    這三百騎士裏,不乏父兄乃是開國公開國侯的,也有自己身上就帶著不低的爵位的,盡管他們的生母未必是良人,甚至有的是娼妓,但他們能在羽林衛裏任職,就說明其背後的家族對其是很看重的,不會輕易放棄。


    世祖皇帝還都長安後封下的那一批功臣與再後來的勳貴都不一樣,他們被加了開國銜,這種加了開國爵位的才是真的世襲罔替,比如奉應承順四大國公府。大晉的勳貴如果犯了律法,皇帝是很少會網開一麵的,從世祖皇帝到先帝,因為觸犯律法被除封國廢爵位的勳貴足足有幾十位。但開國爵位是不廢的,隻除封國食邑,皇帝會在其子嗣中挑一位品學兼優的承爵,哪怕子孫不肖也不會丟了爵位。


    趙家被封了趙國侯而不是趙侯,也是因為加了開國。


    眼前這位羽林中郎劉破奴便是這樣的例子。


    匈奴人出身,劉姓,其曾祖父於世祖皇帝北伐時從軍,後因為在征戰中替故蜀王擋了一箭身亡,被封了開國男。結果不知道這劉姓子孫是吃飽了撐的還是米酒喝多了,代宗皇帝時竟然和匈奴人眉來眼去,因此全家抄斬,隻留了一個繈褓中的娃娃承爵,養在羽林衛中。


    劉破奴的名字是自己改的,從名字就能看出來他對自己匈奴人的出身有多麽憎恨,這很常見,北地兵馬裏有無數因為在匈奴鮮卑活不下去來北地投軍的,在戰場上殺人毫不手軟,哪怕是原本的親戚朋友也能刀兵相向,其忠心程度令漢人瞠目結舌。因為憎恨鄙夷自己的出身,其子孫後代的名字大多都是破奴、破胡、屠胡、殺奴一類。


    不過也好,背叛者為了證明自己的忠心,往往比自己人更盡心盡責。


    前朝末年替劉漢皇室抵擋匈奴人兵峰的,大多都是歸義胡人的後代,無數歸義胡人用性命前仆後繼地為劉漢皇室盡忠,反而是漢人已經開始給自己找後路了。


    “劉中郎。”


    劉破奴鬆開韁繩,對著燕趙歌拱手行禮道:“末將見過燕候。”


    “劉中郎,自春秋以來,諸夏從不是以出身為判斷。宗周末年楚自稱蠻夷,其後文明日進,諸侯不複以蠻夷視之;而若本為諸夏,行為不合義禮,亦視為夷狄。”燕趙歌道。


    劉破奴一怔。


    “自穆宗皇帝南狩以來,秦淮以北除燕趙兩地外皆受蠻夷侵害,生靈塗炭,百姓十不存一。世祖皇帝為我漢人江山而北伐,亦重用蠻夷之人,如前朝一般,教其禮儀,明其本心,不以其出身辨其心性,凡有功者皆有賞,凡有罪者皆有罰,所以蠻夷心之向往,歸義者眾多。大晉還都長安後,歸義者雖非漢人,然世祖皇帝不曾棄,封賞亦不吝嗇,於是封下一百餘位開國功臣,劉中郎祖上亦在此行列。敢問劉中郎,為漢人還是匈奴人?”


    劉破奴深吸一口氣,道:“末將乃是漢人,長安劉氏。”


    燕趙歌微微一笑,道:“劉中郎即為漢人,又何必如此委屈自己,取此名字而為小人之人所不齒,令祖宗蒙羞者乃是罪人,而非劉中郎。於我而言,劉中郎為漢人,為我大晉將士,焉能妄自菲薄?”


    劉破奴眼睛一亮。燕趙歌是誰?不提其出身功績,這可是大晉的宗室外戚,是長公主駙馬,其本身就代表了長公主,在小皇帝尚在繈褓的如今,長公主就代表了天家。燕趙歌此言,便是天家認可他為漢人,而非匈奴人。


    “末將謹遵燕候教誨!”


    “我聽聞劉中郎有一子剛剛出世,不知取了名字沒有?”燕趙歌笑眯眯地道。


    劉破奴知道這是燕趙歌想要給他的兒子取名,幸好還沒有取名,但就算取了也要說沒取,這可是和天家拉近距離的好機會,誰會拒絕?他立刻道:“還未取。”


    燕趙歌假意沉吟了一下,道:“便名金罷。”


    劉破奴心裏一凜。這是什麽意思?《釋名》中有雲,金,禁也。對於漢人哪怕是鮮卑人,這個名字僅僅隻是一個名字,或許可能有敲打的意思。但他祖上是匈奴人,前朝時匈奴太子降漢之後,便以金為姓。後來為了阻止外戚篡位而破家。


    燕候是希望他家世代忠義如金家,還是希望他謹守本分?


    亦或是兩者都有?


    劉破奴一時半會兒想不通,隻得道:“謝燕候賜名。”


    燕候拍了拍他的肩,道:“這是你長子吧,百日宴的時候,若是方便請我去吃酒。”


    劉破奴又感覺有些受寵若驚。


    燕趙歌已經想好了,等塵埃落定之後,把勳貴裏尤其是將門出身和小皇帝年歲差不多的都塞到一起去讀書練武,看小皇帝欺負茂國公那個勁頭,肯定也壓得住別人。從小相伴的情分不說是最為穩固的,卻也不會輕而易舉的崩潰。旁人會將他們當成帝黨,這些孩子也會將小皇帝當成手足兄弟,隻要小皇帝不瞎折騰,她和長公主死之前,大晉的社稷穩固如山。


    這才是她開導劉破奴的真實原因。


    看劉破奴的神色明顯是還芥蒂著匈奴人的出身,等到他兒子劉金長大,有小皇帝撐腰,再有誰說他是匈奴人估計小皇帝自己就會先衝上去抽他兩巴掌。朕的兄弟是匈奴人?你怎麽不說朕也是匈奴人?


    燕趙歌想到這裏忽然一愣。


    京營八校中胡騎越騎長水三部裏的兵士大多是歸義胡人,是不是就是因為這個原因,胡騎越騎才會被蜀國公拉攏,因為蜀國公肯給他們一個漢人身份?


    燕趙歌沉思了起來。


    其實京營八校很多時候都用不到,尤其是額外又有羽林衛和句注軍的情況下,能二十年沒有征戰就足以說明狀況了。八支兵馬是否過於冗餘呢?


    “燕候,安邑就在眼前了。”


    燕趙歌立刻從思考中回神,京營八校要等到回京之後與長公主商議再定,現在她思來想去也毫無意義。


    河東郡治在安邑,戰國時韓趙魏三家分晉,魏國都城。此地曆代能人輩出,隻前朝便有名將長平烈侯、冠軍景桓侯、陽平壯侯、壽亭壯穆侯,世家傾軋並不稀奇。[注]


    能將百姓禍害成這副模樣,也算是一種本事了。


    河東郡兵的營地在安邑郊外,用粗糙的柵欄圍著,隻遠遠看去就能感覺出河東的憊懶。大晉的兵馬裏隻有京營八校和羽林衛是完全脫產的,連北地兵馬都在屯田,各地郡兵自然也要種田,平日為民戰時為兵是常態,各縣各鄉的青壯也都每年至少要抽一個月的時間操練。


    但看看這營地,柵欄已經裂開了,沒有人在營外值守,燕趙歌一眼望去甚至看不到幾個人在。


    她的表情頓時猙獰了起來。


    各地郡兵雖然有屯田,但從來都是輪換著去種田的,保證至少有五成以上的兵馬在營裏操練,可她竟然看不到幾個人。


    河東郡兵竟然糜爛至此,那想來底下縣鄉更是不堪了。


    “中郎將趙允說何在?”燕趙歌怒喝一聲,從懷裏掏出玉質虎符,高高舉起,喝道:“天子虎符在此,中郎將聽令!”


    “臣中郎將允說在此。”趙國侯世子立刻勒馬,來到燕趙歌麵前,下馬拜道:“臨行前長公主有言,虎符事關重大,不可輕易動用。請燕候明示因何如此,否則,臣不敢奉詔。”


    這就是在作秀了,是做給羽林騎士看的,告訴他們事出有因才要接管河東郡兵,名正言順,不然燕趙一家親,表兄弟兩個堪稱穿一條褲子的,讓外人瞧了說他們狼狽為奸可就不好了。


    “世祖皇帝在時命令,天下郡兵除秋收外,每旬休一日,輪值耕田。更有諸多規定,而河東卻未曾遵守!”燕趙歌喝道:“我等蒙長公主厚愛,持節授權,雖賑災而來,但此地糜爛至此,我等如何能視若無睹!長公主賜我虎符,準我節製天下郡國兵馬,長公主有命,我燕趙歌焉能不從?!”


    趙國侯世子立刻道:“臣謹奉命!”


    大義有了,還有宮裏背書,還有什麽做不得的?


    劉破奴當先抽出腰間長劍,高舉起來道:“我等願為燕候效死!為長公主效死!為天子效死!”


    羽林騎士們見狀亦是舉劍高喝:“我等願為燕候效死!為長公主效死!為天子效死!”


    燕趙歌抽出先帝賜下的天子劍,道:“諸將聽令,隨我接管河東營地!”


    “末將奉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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