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會後,燕趙歌將手裏記錄的紙整齊地疊放好,寫錯了的和亂寫一氣的紙團成團丟進廢紙簍裏,準備回稟給皇帝。正準備詢問一下值守的內侍,該去什麽地方等待皇帝召見,就見長公主穿過幔帳。


    “微臣見過長公主。”燕趙歌行禮道。


    長公主微微頷首,問道:“侍中此次觀政,感官如何?”


    這要怎麽回答?若是無人之地,她大可無半分隱瞞地說出來,可這裏是未央宮前殿,內侍宮女皆是皇帝的人,她若是說了什麽不該說的,引得皇帝忌憚長公主該如何是好?


    看燕趙歌為難,長公主也不以為意,道:“想來侍中不便與本宮分享罷了。”


    這副擠兌人的模樣可是和後世一模一樣啊。燕趙歌無奈,隻得道:“微臣所言所想,皆可聞長公主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隻是其中有些稍顯逾越,若有冒犯之處,還請長公主恕罪。”


    “那你先說說看。”長公主走過來,停在案桌前,拿起那一遝記錄的紙,足有十幾張,她道:“看樣子,侍中此次觀政收獲頗多。”


    燕趙歌正要出言,有內侍過來通稟說左相求見。


    “讓他候著。”長公主道。


    “是。”內侍應聲而退。


    “從左相當朝舉薦蜀國公來看,蜀國公和左相也許暗地裏有聯絡,但並不是一條心,也或許根本不是一條線上的。左相言及舉薦時,長公主語氣稍變,想來此事該是十分隱秘的,這證明宮裏有暗探。但這個暗探應當不是左相的,如果是的話他不會自作聰明舉薦蜀國公,宦海沉浮數十年,他這點眼力還是有的。那麽就是說,這個暗探十之九八是蜀國公的。蜀國公於宮裏有秘密的消息來源,此舉不忠,其心不義,當懲。


    “不論世祖皇帝子孫,秦王子孫與蜀王子孫習武眾多,上戰場的不知凡幾。蜀王子孫勢大,蜀地兵馬不可控,蜀國公之心難測,卻也並非不可探得。赴鮮卑之行上上人選該是秦王子孫,而非蜀王子孫,因為秦王子孫多年不曾掌兵,偶掌一時,也不會奪了兵權去。定為蜀王子孫,或是因為蜀王子孫並不和睦,有機可乘,這機,便是蜀王第五子。


    “以蜀王第五子、常樂王為前鋒,封在北地,不著痕跡地收其兵馬,不會引得蜀王諸子警覺,反而會讓他們嫉妒不平,再封出去便容易多了,其所屬兵馬若是能收在手中自然是好的,受不得便安在北地,左右與匈奴戰事頻繁,你來我往,隻需幾年,這忠於蜀王子的兵馬便能更換成忠於朝廷的兵馬。


    “這是陽謀,所有的算計都擺在了明麵上,蜀國公卻阻攔不得。蜀國公如果要反,他最多許出去郡王,裂土建國的親王他是不肯的。左右都是郡王,為什麽還要跟著蜀國公謀反?”


    長公主點點頭,沒有說話,等她看完燕趙歌記錄的東西,紙張拿在手裏,衝著燕趙歌揚了揚,問道:“計謀乃是上上,當得侍中之位,既然看得明白,為何不記錄上去?”


    “此乃微臣愚見,不敢賣弄。”


    “是嗎?”長公主不置可否地低聲問了一句,大約不是問燕趙歌的,也沒等她回答,又走到廢紙簍邊上去了,看了看廢紙簍裏的紙團,又看著燕趙歌,問道:“這些是什麽?”


    燕趙歌心覺不好,硬著頭皮道:“是,是微臣寫壞了的……”


    長公主定定地看著她,直看得燕趙歌心髒怦怦亂跳,才移開目光,蹲下身去,也沒用內侍,自己伸手將紙團撿了出來。


    “長公主……”


    “侍中剛剛才說過,所言所想,皆可聞於我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所言所想可以,所寫便不可以?”


    燕趙歌隻得將阻攔的話咽了回去。長公主啊長公主,你怎麽不按常理出牌?


    廢紙團並不多,隻有六個,長公主一一展開,三張是寫錯了字的,燕趙歌又重新抄寫了一遍。一張是朝會前滴了墨漬的那篇《關雎》,另一張則是字跡工整沒有墨漬的《關雎》,不知為何被搓揉了扔掉了。


    最後一張,長公主雖有所準備,卻還是看得一愣。


    但曾相見便相知,


    相見何如不見時。


    安得與君相訣絕,


    免教生死作相思。


    長公主準備好的所有說辭都再說不出口。


    殿內一時間寂靜無聲。


    “侍中將這紙,送我可好?”她手捏著那張紙,極為用力,幾乎要將攥在手中的部分揉碎在掌心。


    燕趙歌吸了口氣,道:“再好不過。”


    “顛沛流離十載,家仇國恨,未有子嗣,侍中可曾後悔?”


    “不曾後悔。”


    “燕侍中言,所言所想,皆可聞於我耳中,不曾有半分不便,可有隱瞞?”


    “不曾有隱瞞。”


    “燕清月曾寫《蒹葭》,言及心悅,又寫《關雎》,口稱寤寐思服,可有欺騙?”


    清月是燕趙歌的本名,又是她母親的封號,自她發覺自己心悅長公主那一天,便將這個名字告訴了長公主。


    燕趙歌怔了一怔,旋即又笑了起來,道:“不曾,燕清月不曾欺騙長公主,也不曾欺騙司傳紹。”


    長公主也跟著笑了起來。


    兩人萬般話語想說,此處卻不是細說的地方。


    “先去寢宮罷,皇帝在那裏。耽誤了這麽久,他估計要等得急了。”長公主率先道。


    “是。”燕趙歌從她手中接過記錄的紙張,笑得極為燦爛,“如此,微臣便先告退了。”


    長公主點點頭,藏在袖子裏的手動了動,又縮了回去。“等一下。”


    燕趙歌停住步子,回身看著她。


    長公主若無其事地道:“幫我宣左相進來。”


    燕趙歌看著她,眨了眨眼睛,道:“微臣領命。”她經過長公主身邊,步子頓了一頓,伸出手,拽了拽長公主的袖子。長公主會意,隔著衣料,和她手指相觸。


    “阿紹。”她輕聲道。


    朝服的布料其實很厚,這微不足道的觸碰遠遠不足以讓長公主有什麽感覺,可她還是覺得似乎是摸到了燕趙歌的體溫一般,滾燙滾燙的,連剛剛碰在一起的地方也燒了起來。


    值守的內侍目不斜視,假裝自己什麽都沒看見,什麽都沒聽見,他是長公主親信,是信得過的人,但還是惹來了長公主嚴厲的目光。


    “剛才的事若是透露出去,就去漠北吃沙子罷。”


    “是!”


    燕趙歌沒聽到這話,若是聽到了一定會恍然大悟,怪不得皇帝動不動就喜歡將人發配到漠北去吃沙子,原來是有傳統的。


    長公主將那三張寫了詩句的紙疊起來收在袖子裏,廢紙又團起來丟進廢紙簍,這些都是要專門處理的,不能流露到宮外去。


    燕趙歌將左相帶進來,對著長公主行禮道:“殿下,左相到了。”


    長公主微微點頭,態度比對別的朝臣態度都和藹得多,道:“皇帝向來是等急了,去罷。”


    燕趙歌也笑著回道:“微臣告退。”


    左相等得衣服都幹了大半,看著這兩張笑臉,總覺得哪裏不太對勁。長公主是不是身子有礙,怎地臉有些紅?燕侍中的神情好似也不大對勁。


    難道陛下病得這樣嚴重嗎?燕侍中隻是入宮這麽短都染上了?


    燕趙歌離了前殿,跟著內侍來到皇帝寢宮,這次皇帝已經起床了,披著袍子坐在床邊,手邊是一盞熱茶,神情不振,又有些焦急。


    “臣恭問陛下聖安。”


    “免禮免禮。”


    皇帝連忙道,連燕趙歌行禮都等不得,就一把扯過那遝紙,細細地看。燕趙歌侯在一邊,看他眉頭時而舒展,時而緊皺,時而麵露微笑,時而怒火奔騰。


    “好你一個大宗正!”皇帝狠狠地將手裏的東西摔到地上,根本就不在乎燕趙歌也在場,咬牙切齒地怒罵道: “個老不死的,朕不在就欺朕皇姐!竟然沒有一個朝臣肯幫朕皇姐說話!都該死!”


    朝會剛開始時,長公主言明皇帝身體有恙,不便參與朝會,此次朝會由長公主主導,大宗正很隱晦地問是不是皇帝被長公主拘禁了。雖然所有朝臣都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但大宗正的腦子不正常也不是一天兩天了,朝臣們隻當他又犯病了,假裝鵪鶉不肯出言。


    燕趙歌假裝沒聽見。


    “去傳令大宗正!給朕召進宮裏來!”


    “微臣領命。”燕趙歌應道,抬腿就往外走。


    “——你給我回來,不是你。”皇帝瞪了她一眼,“這是你該做的事兒嗎?”


    燕趙歌:“……”


    她就很想問,侍中有什麽不做的嗎?連虎子都端得。


    “給朕坐下。”皇帝挪了挪位置,指著床沿另一頭的位置,“這裏。”


    燕趙歌硬著頭皮坐下了半個屁股。


    “朕問你,你對朕皇姐感官如何?朕要聽實話。”


    燕趙歌斟酌著答道:“回陛下,微臣那日在壽寧宮說的,全都是實話。”


    “可你那天不願意尚朕皇姐!”提起這個皇帝更是火冒三丈,氣不打一處來。“你為何不願意?!”


    “臣願意,長公主若是出自本心,臣願意。”燕趙歌道:“臣願意入贅皇家,此生絕不納妾。”


    “即便無子?”


    “即便無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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