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後其實是鎮住蜀國公的最後一道保險。


    滿門忠烈,娘家絕嗣,撫養了先帝,又撫養了今上。近支宗室裏輩分最高的就是蜀國公了,連蜀國公都等太皇太後駕崩了之後才敢動作,就足以說明其在朝野間的地位地位。


    若是太皇太後能再活一些年,後來的事情也不至於變得那麽遭。


    可惜啊。


    燕趙歌捧著杯子抿了口茶,長長地歎了口氣。


    興平四年,皇帝剛剛駕崩,連事先準備好的遺詔都沒頒布,蜀國公便行了兵變。先有披甲持兵守衛宮中的錦衣衛副指揮使殺其長官,控製住了未央宮。就在皇帝的病榻前,屍骨未寒餘溫尚在,蜀國公卻稱太子年幼,尚在繈褓之中,不足以承擔國家社稷,宗室不能奉詔。錦衣衛副指揮使立於殿內,一手持刀,一手拎著自己長官血淋淋的腦袋,在場數位重臣脫帽奉詔,左相阻攔被當場殺害,太後阻攔不得被幽禁。


    當夜,蜀國公血洗了長安內外的握有兵權的勳貴,凡是不願下跪者皆以謀反處死,其中就包括了京營八校的校尉和廣南侯府。


    蜀國公以暗害皇帝的罪名將皇後娘家滿門抄斬,又奪了太後娘家趙國侯府的爵,後謊稱皇二子和皇三子身體有恙病夭折,卻是毒死了兩個皇子,隻有宮變當夜被宮人內侍拚死抱出來的太子逃過一劫。


    等到蜀國公登基後傳旨天下,蜀國公的諸位兄弟於蜀地響應,帶兵北上;濟南王餘子司鑒宏殺濟南相,收攏魯地兵馬,拒不奉詔,諸多宗室口頭響應;征西將軍於涼州按兵不動,既不奉詔也不起兵;廣南侯聽聞自己滿門被斬,吐血昏厥,一夜白頭,一直堅持到長公主一行到了北地,交了虎符才含恨而終。


    燕趙歌一直覺得燕嵐的死是廣南侯下的手,就是為了握住北地的兵權,為了她的外孫將來能夠登上皇位,她尋死之前都這麽覺得。複仇無門的苦悶,一家人的死,國破家亡的痛苦,都無時無刻不在折磨她,她甚至做夢都夢得見燕嵐和燕寧越,或許還有杳無音訊的燕寧盛。父親死去後那腐爛了的身軀,繼母服毒七竅流血身亡時那可怖的臉,燕寧越在熱鍋裏掙紮著逐漸融化的慘象,燕寧盛宛如一團煙霧一樣消散在了人群中,一次又一次出現在她空洞的夢境中,像是日日夜夜在質問她:為什麽沒有複仇?為什麽不給我們報仇?


    可等她被萬箭穿心那一刻,她忽然就放下這股仇恨了,是不是又能怎麽樣呢?真相已經不得而知了,而廣南侯比她還要慘得多,她死了之後燕家至少還有一個燕寧康活著,廣南侯府卻連個女兒也不剩了。


    燕趙歌已經不恨了,再恨又能怎麽樣呢?死去的人回不來,活著的人卻飽受折磨。她不曾和任何人吐露這一切,包括長公主。長公主是可以理解她的,若是說了,在她的安慰下興許也能緩解痛苦。可那隻是治標不治本,給長公主再增添一份悲傷罷了。以長公主的性子,一定會把這一切都攬到自己身上,當成是皇家的過錯。


    燕趙歌不願意看到她痛苦的模樣,哪怕僅有的愉悅都是假象,都是偽裝。她寧願自欺欺人。


    隻是後來實在是撐不下去了。


    她活了近三十年,等到心有死誌,卻什麽也不曾留住。燕國的叔伯兄弟,生母,舅舅,燕歌,祖父,父親,繼母,之後是兩個弟弟。到頭來,她隻剩下燕寧康和長公主了。可她是長兄,她得成為弟弟依靠,怎麽能反過來依靠弟弟,長公主是她的君主,成親是假,效忠是真,她從來都不能回應燕趙歌。


    是真的絕望了,才會應下蜀國公的要求。


    【燕趙歌,倘若你敢單騎衝陣,我便開了這長安城門。】


    燕趙歌接到信件時哈哈大笑,笑得連眼淚都流出來了。之後她捆了長公主,交代了後事,從容赴死。她去時,小皇帝尊她為亞父,三跪九叩拜別她,燕地軍民含淚相送,哭聲震天。


    這便是一報還一報,蜀國公害她國破家亡,她便殺了蜀國公的兄弟兒子,這下蜀國公又來要她的命了,等長安被收複,長公主自會為她報仇,蜀國公一係也不會有什麽好下場。


    說不準,還是她賺了。


    燕趙歌抹了抹眼角滲出的淚水,在心裏笑罵了一聲自己。喚來守著的內侍,換了一杯熱茶。


    總歸還是有時間的,重活一世的機遇千百年來絕無僅有,不到最後一刻,她是萬萬不肯放棄的。


    蜀國公如今在京,就有了更多的下手機會,太皇太後即將去了,雖說諸王在京,卻也未必能成為他投鼠忌器的理由。


    蜀國公到底許了什麽出去不得而知,但從後來諸位重臣脫帽摘翎、下跪相迎的舉動來看,一定是很優厚的條件了,不外乎裂土封爵,賦稅優免,連京營八校裏的胡騎越騎兩營的校尉都投其陣營,甘願為蜀國公府下走狗。可惜京營八校的兵馬不願遂亂臣賊子的意,京營八校裏代代都是良家子,父傳子,子又傳孫,世代累受皇恩,雖然長官叛變,但隨其叛變的兵馬卻寥寥無幾,皆是拚了性命地護送長公主和太子去了北地。有當夜在城外值守的士兵,甚至來不及回家拜別父母,就踏上了不歸路。


    京營八校兵馬近萬,八成死在了路上。


    殺出了長安城,健壯者一路向北,瘦弱者、負傷者、患病者甘願斷後。那去往北地的路上,盡是大晉忠義男兒的屍骸。


    如今長公主將胡騎越騎調去了北地,蜀國公想來是沒有機會拉攏他們了。剩下六營裏,虎賁直屬長公主,長水校尉為皇後娘家兄長,射聲校尉、步兵校尉出身於上林苑的孤兒營,中壘校尉多年空缺,隻剩一個屯騎營,想來也翻不起什麽大風浪。


    唯一的問題是錦衣衛,宮變那日最關鍵的就是錦衣衛,若不是錦衣衛指揮使死了,副指揮使投靠蜀國公,控製住了未央宮,在場的朝臣興許也不會那麽快變節。但錦衣衛副指揮使投奔蜀國公的理由也不甚明了,因為蜀國公登基的第二月,就抄了副指揮使的家,全府算上仆從三百餘人被送上了法場,連幼兒都沒能幸免於難。


    燕趙歌吹了吹熱氣,忍不住眯起眼睛,她醒來之後有些畏寒,都五月了還在喝熱茶。


    殿外腳步聲匆匆而來,如一個時辰前那樣,披甲宮衛闖入殿中,道:“薊侯世子,陛下召你去壽寧宮。”


    召我去壽寧宮?召我去壽寧宮做什麽?和燕家沾親帶故的是太後,可不是太皇太後啊,一點瓜葛也沒有。


    燕趙歌想不明白,但宮衛哪容得她繼續想下去,甚至為她牽來了一匹馬。


    燕趙歌甚至有一種這不是太皇太後駕崩,而是皇帝駕崩的錯覺。


    一路疾行,馬蹄子敲打在石板上,聲音脆響,前頭有錦衣衛和宮衛給她開路,也不用擔心走錯了地方,去到不該去的宮殿裏。


    燕趙歌沒見過太皇太後,也不認識葉家的人,但對於先帝禦賜的忠烈之府,她是十分敬佩的。左右太皇太後要去了,見見也沒什麽,能送太皇太後一程,也是她的福分。


    壽寧宮內殿裏屏退了伺候的宮人,在場的人不多,皇帝和長公主她認得,蒼老一些的是太後,身邊跟著抱著孩子的嬤嬤的貴婦人想必就是皇後了。


    “臣趙歌……”


    皇帝直接打斷了她的話,道:“皇祖母要見你,省了哪些禮節,快些過來。”


    這個語氣可真是無禮之極。燕趙歌被噎了一下,隻得拱拱手,算是行禮了,走上前去,皇帝讓了些許位置,方便她跪在榻上。


    “皇祖母,燕趙歌到了。”


    太皇太後似乎是小憩了一會兒,緩緩睜開眼睛,渾濁的眼睛動了動,目光落到燕趙歌身上,問道:“你就是薊侯的長子嗎?”


    “恭問太皇太後聖安,薊侯是臣父。”燕趙歌回道。


    “你父親身子還好不好啊?”


    “回太皇太後,臣父身體尚可。”


    “唉……都說浪子回頭金不換,可浪子回頭苦得很啊,若是無災無難的,紈絝一生倒也好啊,讓你父親莫要勉強自己,身子要緊……你也莫要爭強好勝,過了殿試,就安安心心在京裏做官……老婆子多幾句嘴,你帶回去給你父親聽,不要怪老婆子多事……”


    聽著太皇太後關懷的語氣,燕趙歌的鼻子莫名地也酸了。這種祖父母對著孫兒的關懷,她已經許多年沒有感受過了,自老薊侯逝去,再沒有哪家老人用這麽和藹的語氣和她說話,關心她了。


    “謝太皇太後關懷,臣一定帶給臣父。”


    長公主看著幾乎要落淚的燕趙歌,幽幽一歎,不知自己心裏是些什麽滋味。


    這是燕趙歌,卻又不是她認得的那個燕趙歌。


    可重活一世這種事又不足外人道也,是又不是,熟悉卻又陌生,實在是揪心得很。


    令人心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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