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晉的上朝傳統乃是一旬一朝,是為大朝,大朝時所有四品以上官員都要上朝;每日一次的稱為小朝,小朝時隻需要三府六部的長官並三公九卿及京營節度使出席,各司下屬官員按流程做事,除非有要事,不然不必上朝。


    燕嵐這次趕上的是小朝,大朝恰好在兩日前。他寅時一刻就站在了宮外,先給執手的侍衛遞了自己的令牌,等著侍衛將上朝用的笏板給他拿過來。沒辦法,鎮北將軍這個職位不是京官,他手裏是沒有笏板的,從任職鎮北將軍到現在他上朝的次數屈指可數。


    寅時三刻,陸續有官員來到了宮外等候。


    先帝體恤京官冬日裏等朝苦寒難耐,便延遲了冬日的上朝時間,卯時二刻才開始上朝,京官們卯時至宮外即可。但燕嵐不知道規矩早就改了,他僅有的上朝次數都是在夏日裏,燕趙歌也不清楚,燕趙歌直到朝廷偏安北地時才上過朝,那時候的朝廷得看著她的顏色,哪裏還敢提點她應該何時上朝。


    燕嵐仍惦記著昨日和燕趙歌的一番談話,他也去問過在書房裏老老實實抄書的燕寧盛,那兩位小王子一位名叫司傳鑠,出身剛進京不久的沈王府,另一位叫司鑒楊,他卻是不知曉對方是哪個王府出身,但想來應當也是剛進京的幾個王府之一。司傳鑠是不久前他在外麵聽評書時認識的,提前給燕寧盛遞了消息,要請他吃茶,恰好也是燕趙歌病著,無人管他,他就帶著張石出了府。


    先前他隻認識司傳鑠,來了兩位小王子是他不曾想到的,另外一位隻說了自己姓甚名誰,卻不提自己的出身,燕寧盛也沒有那個深思熟慮的腦袋。待喝了一會兒茶,司鑒楊問他要不要去翠香樓,燕寧盛正興奮於和宗室貴人打上交道,早就將不準留戀花柳的家訓忘在腦後,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等到了翠香樓,司傳鑠又提議說翠香樓最近來了個清倌人,琴棋書畫皆是一絕,他們已經提前付了請人出場的費用,問他願不願意一起上樓,燕寧盛自然是滿口答應,結果前腳進去,連一杯茶都沒喝完,他就被司傳鑠踹了出來,著實摔了幾下狠得,連張石也被打了。


    燕嵐聽了之後一陣無言,心下一片清明。還能有什麽不明白的,兩個小王子聯起手來給燕寧盛下套,而燕寧盛又是個傻的,連懷疑都沒懷疑就跳了下去,隻是不知道中間又出了什麽變故,導致對方最終放棄了。


    大晉宗室取名都是按照宗譜來排的,第二字按照【開先承祖德,繼述裕家傳,鑒學宗資治,文章啟後賢】來排,而第三字又不一樣,按世祖皇帝定下的規矩,親王的嫡子及嫡孫定名與皇家齊,餘者自行定其宗序。沈王是代宗皇帝第二子,沈王的王子和今上是一輩的,但今上繼位前的名字從係,今上的三個皇子的名字雖然還沒有傳出來,但字輩是早就定好的,從廣,司傳鑠和司鑒楊明顯都不是嫡出。


    大晉對於嫡子和庶子並不一視同仁,相較於前朝而言,顯得有些苛待庶子。按照繼承法的規定,非世襲爵位承襲,承襲者為嫡出長子降一等,嫡出餘子降兩等(有嫡長立幼情況下),庶出長子降三等,庶出餘子降四等,過繼者額外降一等,主係絕嗣由旁係繼承者降一級,立世子後改立則再降一等(世子身故不在此列)。改立世子和有嫡立長、有長立幼的情況下,世爵按照非世爵論處。


    就算是宗室,雖然隻有親王長子能承襲國公,餘者皆封君,但嫡出會有額外的賞賜,做官也要比庶出容易。而庶出的王子等親王死了,就隻是普通的宗室了,做官隻能憑自己,像嫡出一樣蒙蔭做官卻是遠遠不能。


    燕嵐也考慮過是不是蜀國公在給燕家下套,但左思右想都想不到理由。思緒間,他聽到一個人的腳步聲漸漸進了。


    “鎮北將軍老當益壯啊。”


    是宗正府大宗正。


    燕嵐笑著拱了拱手,“不敢當不敢當,大宗正才是真的老當益壯。”


    大宗正乃是宗室遠親,是靠著自己爬上來的,已經接近花甲,因為喜歡倚老賣老、說話又很討人厭而被很多人看不順眼,但大宗正輩分甚高,是和世祖皇帝一個輩分的,公務上又不曾出錯,連先帝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也因此他身上隻有一個封君,換成別的宗室,早就封了郡王了。


    大宗正笑得胡子都抖了抖,他就喜歡別人誇他老當益壯,這不前陣子還納了一方二八年華的小妾。“老夫聽聞,鎮北將軍世子還未娶親啊。”


    燕嵐眉頭微微一皺,又很快舒展開,道:“犬子的確還未娶親,不過薊侯府和趙侯府有舊……”


    這就是在暗示大宗正,世子夫人還沒定下,但十有九八是趙侯府的姑娘,您老就不要過問了。


    但,如果大宗正懂得看人眼色的話,他就不會被別的官員在背後呸他一聲老東西了。他隻是微微一笑,撚著胡子道:“哎……沒定下就好,沒定下就好。”


    燕嵐:“……”


    這個人怎麽聽不懂人話?


    燕嵐做出為難的模樣,道:“大宗正也清楚,我燕家和趙侯府有些瓜葛,犬子的生母便是當年的趙國公主,世子夫人實在是……”


    “鎮北將軍不必為難,老夫心裏省得。此事老夫一力辦妥,必不叫鎮北將軍與世子為難,世子就且在府裏等著好消息罷。”大聽不懂人話宗正笑嗬嗬地說道。


    燕嵐:“……”


    什麽玩意???


    沒等燕嵐詳問,早朝已經開始了,文武朝臣宗室分三列入殿。


    燕嵐不是京官,以前都是跟在宗正府後頭,宗室大臣人少,縱然他故意中間空著一段以示距離也不至於太過於靠後,平日裏倒也無妨,但今天有大宗正那一席話,他總覺得自己站得不太對勁。總有一種自己已經是外戚了的錯覺。


    一定是錯覺。他心想。


    但大宗正給了他當頭一棒。


    隻見大宗正中氣十足地口稱:“老臣有要事稟報。”


    燕嵐隱隱覺得哪裏不對。


    大宗正先整了整朝服,手握笏板,對著今上,亦可能是對著站在今上後側的長公主,大聲道:“前日裏聽太後想為長公主選婿,老臣有一人推薦。薊侯領鎮北將軍世子名趙歌者,生而聰穎,幼而循齊,長而敦敏。且能文能武,行詩作賦兵戈騎馬無一不在話下,老臣以為,當配長公主。”說完,也不待群臣反應如何,側身邁開一步,將身後的燕嵐暴露在了皇帝眼前。


    燕嵐一口粗鄙之語含在喉嚨裏,卻不能吐出來。


    今上先變了臉色,咬牙切齒道:“嗬嗬,大宗正真是……”他氣得說不出話,隻能咬著牙說了一句“不愧為大宗正”。


    明眼人都看得出今上處在暴怒的前夕,大宗正卻拱了拱手,一副此乃分內之事的模樣:“老臣願為陛下分憂。”


    皇帝沒辦法拿大宗正怎麽樣,對鎮北將軍如何卻輕而易舉,他看著燕嵐,滿眼都是殺氣:“鎮北將軍,你的世子,真如大宗正所說,如此優秀啊?”


    你這個老匹夫瞎xx吹啥呢?燕嵐眼眶裏滿是熱淚,就算我兒文武雙全,你也不能這麽誇啊,你也不能當著皇帝的麵誇啊,你這個老東西,太黑了啊……雖然你誇得都是真的,我兒也的確配得上長公主,但這不是配不配得上的問題啊……這是要抄家滅族啊——!


    “犬子,犬子……”燕嵐哽咽著,實在是說不出一句“犬子頑劣”這樣的話,年近二十即將加冠的侯世子要是被其父當朝說了一句犬子頑劣,基本沒什麽做官的前途了。都要加冠了還頑劣,那不如接著回家玩去吧。


    “鎮北將軍?如何不回朕的話?”


    皇帝氣得腦袋都要炸了,先帝連續給他皇姐點了兩個夫婿,一個玩了狸貓換太子之計,是個妾生的庶子,另外一個金穗其外敗穗其中,家裏的妾都玩死三個了卻讓庶弟頂包,如何配得上他皇姐?他皇姐氣質不凡,又才華橫溢,將國家治理得井井有條,如此人物怎麽能嫁人相夫教子!你們這幫粗鄙之人怎配得上我皇姐!


    太後是他繼母,壓著他就算了,大宗正那個老東西他管不了也就算了,畢竟他父皇都管不了,但你區區一個鎮北將軍朕還治不住?!


    治不住讓我皇姐治你!


    燕嵐磕磕絆絆地說不出話,朝臣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長公主板著臉,以手掩麵,不知是不是過於疲倦,還是厭倦於自己的婚事,沉聲道:“大宗正,以後本宮的婚事不必再拿到朝會上來說,此是皇家私事,如大宗正覺得……覺得薊侯世子是大材,不若直接去後宮稟給太後,也好過於將本宮私事堂而皇之地放在朝堂上。”


    “老臣有罪。”大宗正已經達到了目標,見好就收。


    燕嵐咽下滿腔淚水,不愧是長公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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