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嵐是在日暮時分入的長安城,帶著一隊兩百人左右的親衛。他是勳爵,自然可以直接入城,但是親衛們不行,要得今上首肯之後才能入城。兩百人的百戰精兵足以奇襲皇宮了,要是天時地利人和俱在,借亂掀翻長安城也不是問題。


    燕嵐提前得了長公主的手令,將親兵們安置在城外的虎賁營裏,虎賁營早已為其騰出了一小塊營地,還準備好了吃食和糧草。當然,安置是暫時性的,長時間供給的話虎賁校尉估計會把這隊親衛直接吞下來。百戰精兵啊,京營的另外七營都眼紅得禁。


    因為是私事回京,又沒有緊急軍事需要匯報,所以燕嵐不必急著進宮,趕著明日的早朝入宮麵聖即可。


    燕嵐自元興十四年赴北地複燕,元興十八年被封鎮北將軍,至如今已是興平三年,回京的次數屈指可數。就連先帝駕崩時,因為匈奴有亂,他沒能回京為先帝哭靈,隻在北地服喪了二十七天,算是不落人口舌了。


    打他一進城,府裏就得了消息,此時正門大開,以世子為首,帶著下人在外迎接。


    燕嵐一路上緊繃著的一口氣一下子就泄了。吊在喉嚨裏的心也落了下來。看世子的模樣,雖然臉色還不大好,但應當是無礙了。


    “父親。”燕趙歌迎了上去。


    燕嵐點點頭,拍了拍燕趙歌的肩膀,目光落到了落後一步的臨原郡主身上,隻是對視了一眼,臨原郡主便知曉他的意思,微微頷首算是回應。燕嵐笑了笑,看向縮在燕趙歌身後的燕寧越,沒等他開口,一直盯著他看的燕寧越瞪大了眼睛,喊到:“爹爹!”


    五歲的孩子跳起來就撲了個滿懷。


    燕嵐將他抱在懷裏,又看其他人,兩個姨娘自然是沒資格出來迎接燕嵐的,就隻剩下沉默著站在燕趙歌身後的庶子。


    “父親。”注意到燕嵐的目光,燕寧康率先開口說道。


    “嗯。”燕嵐應了一聲,“先入府吧。”


    沒有誰過問了燕寧盛。薊侯府現在總共就隻有四個孩子,一隻手數都綽綽有餘,人不在燕嵐自然看得出來,他有時候忙起來記不得庶子,但不代表他真的會將庶子忘在腦後。人不在肯定是有原因的,不過沒必要在府外問。他將府內的事情留給燕趙歌和臨原郡主管理,是信任和肯定,處理得好自然萬事大吉,處理得不對也沒必要家醜外揚。


    燕嵐抱著燕寧越和臨原郡主走在前頭,後麵跟著燕趙歌和燕寧康,最後是家丁仆役。


    “看到了嗎?最受寵的其實是阿越。”燕趙歌在燕寧康耳邊悄悄低語。“你看父親直接把他抱進去了。”


    燕寧康擰著眉頭,父親不是隻重視大哥,是隻重視嫡子?


    燕趙歌看他的表情就知道他又想岔了。


    “你也不想想,阿越多乖,他自己出府都知道要跟著燕寧盛。你和燕寧盛年幼的時候整天闖禍,府裏雞飛狗跳,父親一年半載才回來一次,不僅看不到你們練大字的成果,還給府裏惹麻煩。”


    燕寧康若有所思。他記事比較晚,很多事情都隻有個模模糊糊的印象,甚至於如果不是旁人說出來,他就直接忘記了年幼的一些事。


    他不太記得闖禍了的事情,但對於被罰卻記憶猶新,可能也是因為痛苦要更容易被人記住。


    “大哥,你說我現在如果說自己是五歲的話,父親會抱我嗎?”燕寧康認真地問道。


    燕趙歌:“……”


    醒醒,日頭才剛下去你就開始做夢啦?


    燕寧越在燕嵐懷裏一路上絮絮叨叨什麽都說,從夏日裏在池塘打水漂到冬日吃湯圓放煙花,從燕趙歌傷寒一路講到今早太醫府送了藥過來,聲音稚嫩又中氣十足,連墜在後頭的燕趙歌也聽得一清二楚。


    燕嵐對於燕寧盛沒出現的事情有底兒了,到了中門,他將燕寧越放下來,看著臨原郡主,道:“前院有一些事兒,得今晚就處理了,你帶著阿越先回後院。”


    臨原郡主神色上看不出是喜悅還是失望,隻是點了點頭,牽過燕寧越的手,道:“無妨的,公事要緊。”


    到底是夫妻一場,燕嵐是看得出她神色變化的,若是往日他就直接在前院留宿了,今天不知怎麽的,鬼使神差地說了句:“可能會晚點,讓人給我留門兒。”


    臨原郡主怔了一瞬,笑了起來:“自然是要留的。”


    燕寧越仰頭看著燕嵐,扯了扯他的衣角:“爹爹,我大字一張也不落,全都寫完了。”


    “爹爹理完公事就去看,好不好?”燕嵐被他瞧得心都化了。


    燕趙歌年幼的時候正趕上燕國動蕩,他國破家亡,喪子又喪妻,渾渾噩噩地在大晉生活,兩個庶子出生的頭幾年他連看都沒看過幾眼,後來他醒過來重振旗鼓準備收複燕地,兩個庶子已經被姨娘養得頑劣不堪,他打心底裏就覺得厭煩,而燕趙歌已經過了可以被抱起來的年紀了。沒多抱抱自己的孩子終歸是有些遺憾的,燕寧越補足了這一點。


    兩個庶子頑劣到什麽地步呢?砸碎了前朝的花瓶,撈魚掉進池塘,上樹卻摔斷了腿,後來直接把傅老先生氣走了。燕嵐年輕的時候雖然也是隻知道吃喝玩樂的紈絝子弟,卻是十分懂禮守規矩的,也不曾傷到自己,氣走先生。他深覺兩個庶子頑劣,是塊朽木,又沒什麽時間教管,就直接丟進國子學不管了,能浪子回頭自然是好的,不能的話薊侯府也不差這一口飯,養著就是了。


    所以能看到燕寧康上進,他是打心底裏覺得高興。


    不過傅老先生……似乎有點難辦,畢竟前些年燕寧康削了他的麵子,文人最小心眼了。


    “父親,不如讓寧康先去太學裏,傅老先生的嫡子也在太學,他見識到寧康的才學,自然會和傅老先生提起,到時候再讓寧康去傅府負荊請罪。”


    “是個可行的辦法。”燕嵐點點頭,這也是唯一的辦法,傅家是世族,世代在士林裏都受人尊敬,連皇家都要禮讓三分,讓燕寧康被傅老先生收入門下,著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兒。


    他看向燕寧康,“這是你自己做的打算,就要一條路走到底,如果半途而廢的話,以後就不要再出府了。”


    “絕不丟我侯府臉麵!”燕寧康高高興興地去準備了,燕趙歌暗自搖頭,看來他要變成後世那個穩重可靠的燕侍郎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


    書房裏就隻剩下了燕嵐和燕趙歌兩個人。


    “太醫府怎麽會突然送藥來?”燕嵐問道。


    燕趙歌將事情說了一遍。


    燕嵐沉吟了一會兒,道:“先帝是知曉你的身份的。”


    “兒子心裏也是這麽想的。”燕趙歌年幼時不說是百病纏身,卻也差不了多少,薊侯新封,在大晉又沒什麽信得過的醫者,給她治病的隻能是宮裏派來的。


    聽到燕趙歌自稱“兒子”,燕嵐眉頭皺了皺,心裏有些不舒服,好好的女兒,卻不得不被他養成兒子。但這是唯一能得到先帝信任的辦法,若不是如此,他現在哪有機會收複燕地,燕趙歌也會直接被點給今上。他長歎了一口氣,“清月,父親有愧於你,這些年苦了你了。”


    燕趙歌微微一愣。


    清月是她幼名,她原來叫燕清月,到大晉後頂替了弟弟燕歌的身份,名字也改了。這麽多年來,燕嵐幾乎沒有這麽叫過她了。


    至於愧對不愧對……她是燕王僅剩的嫡係子孫,這些事情她不承擔誰承擔呢?說到底,真正苦的是燕嵐。


    當年燕國尚在的時候,他父親是燕王的幼子,自幼養尊處優,喜好風花雪月,喜愛玉石,年少時愛慕她母親,那位趙地的明珠,得償所願後也琴瑟和鳴。盡管他是燕王唯一的嫡子,但因為年紀最小,無心政事又不曾沾染兵權,其他王子都十分放心,也放縱他吃喝玩樂。燕趙歌作為燕王唯一的孫女,自然備受寵愛,直到她剛出生的時候,王長子鎮守北疆遇害,邊軍叛亂,引外族南下,燕地的天,塌了。


    之後燕王又立兩位太子,皆死於戰亂。


    不久後,燕國國都薊城步了趙國國都邯鄲的後塵,為匈奴與北戎的聯軍所破,燕王不得已,帶著家眷奔逃到了大晉。一路逃亡很不容易,養尊處優的人哪能那麽快就適應惡劣的環境,適應不了的就死了。她的母親,她的舅舅,她的弟弟,她的許多親人都因為種種原因逝在路上,草草埋葬了。


    她對燕地的記憶沒有多少,提到逝去的親人雖然傷心,卻沒有多痛苦,真正撕心裂肺的是燕嵐,他的一切都在燕國,卻在接近而立之年的時候,不得不舍棄一切去往他鄉。元興八年逃亡至大晉,元興十四年就又去了北地為將,這其中付出的心血,千言萬語也是道不盡的。


    “父親,您看重我,我其實很高興的。”燕趙歌道,如果不是有這十幾年的積累,後來她哪裏有機會帶著人又逃回燕地呢?若不是做了十幾年的薊侯世子,燕地的軍民也不會那麽快的承認她,之後,她又怎麽會有機會成為長公主的左膀右臂呢?


    一飲一啄,自有天定。


    燕嵐控製不住地紅了眼眶,忍不住搖了搖頭,感慨道:“我是真的老了,等再過段時間,我就和皇帝請旨,讓你承爵。”燕嵐頓了頓,又道:“當今是過繼而來,許是不清楚你的身份,但長公主定然是知曉的,這一點你要小心。”


    燕趙歌這下徹底愣住。


    原來如此,這樣就說得通了。


    後世的一切異常,就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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