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州,這是成王封地裏最小的一州,卻也是最繁榮的一州。


    這裏處於南北交匯處,水路陸路十分便利,但交通便利繁庶之地,有一個弊端——近不可攻,退不可守。


    簡而言之,不利於屯兵,更不利於作戰。


    但繁庶之地也有繁庶之地的便利,譬如物資充足,飛隼機栝所需要的物件在不到三天就集齊了,不到半個月,第一批飛隼軍用於實驗中!


    且試驗結果良好。


    不到一個月,第一支飛隼軍正式問世,成王很久沒有如這般意氣風發,突然間恢複了幾絲少年氣,下令宴請三軍。


    宴請三軍當晚,就是成王府每月一次的家宴。


    來到雲州快一個月了,大家都或多或少不太適應,亦或許有背井離鄉之感。


    這麽長時間休養生息,該調整的都調整差不多了。


    簡醉歡又重新操持起王府事宜,特意在雲州王府府邸設了家宴。


    冉清穀躺了快一個月了,這日推開窗,他忽然發現府邸的枯木抽出新的枝丫,院子裏的垂絲海棠開了一半,小雀在枝頭上嘰嘰喳喳的,遠處一棵不大的雪梨花樹開著白雪般的苞,梨花樹下的小池塘裏,一尾錦鯉甩開尾巴,濺得水花撲棱一聲……


    商容與從走廊外走了過來,見到趴在窗戶遠眺的冉清穀頓足。


    這是他正真意義上見穿男裝的冉清穀。


    之前的冉清穀躺在病床上,每天都穿著褻衣,偶爾會披兩件外套……


    可現在,他穿著一襲素白色春衫,領口袖口處的流紋造工簡單,銀線勾勒的花紋平平無奇,並無什麽特殊。


    可這件爛大街的衣衫穿在他的身上,突然變得非凡品,如同神仙身上的雲織。


    他以前覺得男裝的冉清穀也許會比女裝的好看,現今看來,各有各的風味。


    女裝的冉清穀,明明錦衣華服,環佩叮當,卻骨子裏透著一股淡淡厭世感,因此明明是色彩斑斕,卻總是有一種很素淡的感覺。


    男裝的冉清穀,全身上下僅有黑白兩色,衣服的白,頭發的黑,如此素淡的顏色,他穿著,乍一看是如此的素,但多看兩眼,這人是美的如此驚心動魄,周遭的一切都變得光怪陸離起來。他第一次見冉清穀,就覺得這人很特別,他總是找不出特別在哪兒。


    現今他總算是明白了。


    特別在冉清穀是個很矛盾的個體,明明穿著瑰麗的衣衫,卻看上去如此冷淡,給人以疏離之感。明明全身上下隻有兩種色彩,卻又美的讓人挪不開眼,周遭的色彩都生動活躍起來。


    冉清穀注意到商容與,他笑問:“世子,是要開宴了嗎?”


    王妃早上來探望過他,還詢問了他能否參加晚上的家宴,他當時允諾了。


    商容與回過神來,走到窗戶外,手一撐窗台,就翻了進去,翻進去的同時,在冉清穀嘴邊啄了下。


    “太陽還沒落山呢,你就想著開飯,怎麽著?爺這幾天沒有喂飽你?”


    冉清穀被商容與突然開黃/腔弄得麵紅耳赤,他連忙轉頭掩飾自己。


    商容與笑著又在冉清穀嘴角啄了啄:“今晚好好喂喂你。”


    “世……世子……”王妃身邊的丫鬟進門就看到如此場景,當下臉充血。


    雲州民風保守,丫鬟也沒想到還真有人□□,大開窗戶,幹這種事。


    商容與:“何事?”


    丫鬟:“王妃說,家宴快要開了,讓奴婢來請世子與世子……妃。”


    說那素雅男子是世子妃,卻是個男子,可若說不是世子妃,全府上下都喊他世子妃。


    商容與不悅道:“知道了。”


    冉清穀輕笑:“太陽還沒落山呢,世子一定不餓,所以就別開飯了吧,餓一兩頓也沒事兒。”


    商容與:“……”


    反了,反了!


    他走過去抱起冉清穀:“聽說過嫁夫從夫嗎?丈夫都不吃飯,你吃什麽吃?沒點規矩……”


    冉清穀笑了笑:“所以,和離嗎?”


    商容與將人抱上床:“不,吃飯前先給我啃一口。”


    ==


    晚宴設置在中庭。


    冉清穀同商容與到時,王妃、劉側妃等已經到了,王爺與商容雀也從軍營裏趕了回來。


    成王一進門就招呼著:“坐吧,都是一家人。”


    簡醉歡微笑著:“今日家宴,都是我們一家人,大家不必拘謹。”


    冉清穀瞥了劉側妃等人一眼。


    看樣子這段時日王爺沒少冷落劉側妃。


    她曾經容光煥發保養得宜的臉上滿是憔悴,厚粉黛也遮不住,時時含笑的嘴角現今一絲笑意也無,滿眼悲戚可憐看著成王,像一條等待著被領回家的野犬。


    商翩風一月不見,也很是憔悴,原本盛氣淩人的雙眸裏自信全然不在,多了幾許呆滯。


    那日他在皇陵被二皇子一腳踹中了命|根|子,後半生的幸福怕是要因此葬送。


    被成王救出來後,他被罰麵壁思過。


    或許是靜靜思考了一個月,他發現了自己被人當槍使了。


    冉清穀大大方方落座,商容與緊挨著冉清穀坐下,給冉清穀夾了一塊雞腿,順便將雞屁股塞到商容雀碗裏:“你不是很多天沒吃肉嗎?多吃點。”


    商容雀冷噱商容與一眼:“嗬嗬。”


    劉雪月帶著商翩風兄弟倆走到成王麵前,噗通一聲跪下。


    “王爺,妾身這些時日細細想了想,確實是妾身做錯了,沒有教好翩風與翩度,妾身悔不當初,可翩風已經那樣了,王爺就當顧念父子親情,原諒他一次,就這一次,他每次針對世子,都是因為王爺你啊。”


    成王將他們救出京都後,就再也沒有理過他們母子三人。


    劉雪月每次去求見,都被成王趕了出去。


    不僅如此,成王還派兵看管了他們的院子,不許他們外出。


    這次若不是王妃擺宴,她也沒有機會見到成王。


    成王臉色微有動容,但依然冷硬如鐵。


    他自認為對四個兒子一視同仁,雖偶爾偏向容與,那皆因為容與背負了太多太多,而容與又懂事的讓他心疼。


    天底下哪個父母不偏心,可心再偏,也隻是在心口,還能偏出身體嗎?


    他沒想到商翩風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差點害了整個王府。


    劉雪月求不動王爺,隻得轉而去求王妃,她哭得泣不成聲:“王妃,妾身這些年同你爭,歸根到底都是不滿你搶走了王爺,但我從來沒有想過害你與世子的性命,也隻是在王府主權上同你置氣,偶爾因王爺去了你那裏次數多了,就給你添堵,妾身知道錯了,以後再也不敢了,妾身知道你品性端正寬容大度,你就幫妾身求求情,妾身求你了……”


    說著,她就朝著簡醉歡重重磕了幾個響頭,血順著額前滑落。


    商翩風見此,膝行到成王麵前:“父王,我真的知道錯了,是賢妃姨母告訴我,隻要世子落馬了,父王你就會愛我們多一點,她還跟我說,世子有爵位在身,就算被判謀害廢太子之罪,也不會有事,她還拿著自己寵妃的身份向我保證,她會為世子求情,留世子一命,到時候發配邊疆,我真的沒有想過要害死世子,我知道你那麽愛他,從小把他當成掌上明珠,如果他死了,你一定會很傷心,我就是一時之間鬼迷了心竅……”


    簡醉歡連忙扶住劉雪月,劉雪月哭得梨花帶雨拉著簡醉歡的手,可憐道:“王妃,求您幫幫我。”


    簡醉歡於心不忍勸成王道:“王爺,如今我們也算劫後餘生,側妃這些年伺候您,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更何況這件事她並不知情,您就原諒她這一次吧。”


    劉賢妃慫恿商翩風這件事,劉雪月是並不知情的。


    作為女人,簡醉歡願意相信她。


    她與劉雪月在王府鬥了那麽多年,知道劉雪月的個性。


    劉雪月雖爭強好勝,但她爭的歸根到底都是王爺的寵愛。


    她的確深愛著王爺,她在閨閣之中就對當時還是六皇子的成王芳心暗許。


    成王是她整個貴女時代的夢。


    她為了他,偷偷溜出狩獵場,被狼咬傷了腿,最後還是成王救了她,將她背回京都。


    她為了見成王,不惜在自己姐姐選秀時,穿著姐姐的衣衫入宮,差點被先皇後責罰,後來成王求情,將她帶出了皇宮。


    他們跟一般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無異,曾偷偷七夕相會,也曾繡荷包相贈許今生。


    在簡醉歡同成王遠遠見上一麵之前,劉雪月就已經同成王經曆過數次相遇相識相知。


    他們像一對璧人一般,活在諸位王侯貴卿的祝福的目光中。


    卻不想到了最後,成王的母妃為成王在江南定了一門親,成王勸說母親無果,最後還是被迫娶了簡醉歡。


    簡醉歡因此被抬入王府,洞房那夜,簡醉歡察覺到成王的失落,但這個男人從來都是頂天立地的好男兒,他明辨是非,知道誰對誰錯,更知道他作為丈夫的責任,他不僅沒有為難簡醉歡,還盡到做丈夫的責任,對她關懷備至。


    後來,成王漸漸被簡醉歡的大度寬容、良好的教養所折服。他與簡醉歡之間,還未嚐到愛情的激蕩回旋,就已經是親人般的柴米油鹽。


    如果說,劉雪月代表著商千貞的初戀與愛情,代表著年少的情竇初開。


    那麽簡醉歡就代表著商千貞的成熟與責任,代表著家人的相融以沫。


    愛情或許會被生活蹉跎磨盡,但責任不會,那是好男兒與生俱來必須要承擔的。


    劉雪月那些年如此針對簡醉歡,不過是因為在她的眼裏,她先遇到成王,與成王交心,結果最後成王娶的正妃不是她。為了嫁給成王,她不得不屈於人下,當個妾室。


    簡醉歡相信劉雪月可以做出傷害任何人的舉動,但都不會做出傷害成王的。


    倘若劉雪月事先知道商翩風會害容與,她也一定會阻止。


    她雖針對簡醉歡與商容與,但她並不蠢,她知道商容與一旦被皇帝拿下,那麽整個成王府就完了。


    她也知道皇上想拿下成王府很久了,為此她雖同她姐姐親近,但從未將成王府的任何信息透露給她姐姐。


    劉賢妃大概是看透了自己的妹妹,因此直接越過劉雪月,找了商翩風,慫恿商翩風誣陷商容與謀害太子。


    成王無動於衷,夾起桌子上的菜淡定自若吃著。


    劉側妃哭得梨花帶雨:“王爺,您就原諒我們母子這一次吧。”


    商翩風見成王冷硬如鐵,心裏慌亂跪著膝行到商容與腳邊,連連磕頭道:“世子,我真的知道錯了,您幫二哥向父王求求情,我當日真的沒想過要害你性命,我隻是嫉妒你,父王從小就偏心向你,無論你多麽荒唐,多麽遊戲人間,他都願意為你兜著,隻要我犯一點錯,父王就會罵我,我真的隻是嫉妒你……”


    商容與撕開一個雞腿,冷冷道:“你可知父王為何縱容我?”


    商翩風愣了愣,點頭:“這幾日我才知道。”


    他以前總以為成王偏心,偏愛嫡子,所以他瘋狂嫉妒商容與,他什麽都要同商容與比。


    自從他得知商容雀真實身份後,他隱約明白了點什麽。


    父王縱容商容與,全是因為商容與背負著父王的私心。


    父王暗中救了先太子的兒子,但又怕皇帝察覺到什麽,就讓商容與狂妄暴戾,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因商容與狂妄暴戾,殺人如麻,所以所有的人都不敢動成王府。


    同理,一旦成王府倒台,樹敵最多的商容與絕對會第一個死。


    他難過看著商容與,說:“可父王更偏向你也是真,你兩三歲的時候,吵著鬧著要騎馬,但又不要人抱著你騎馬,可你連路都走不穩,誰敢真的讓你騎小馬駒呢,於是你就騎著父王在屋子裏走……你每次都玩得很開心,可隻有我知道,父王他從軍營裏回來很累,我想要他休息,於是我哄著你玩,給你當小馬駒,讓你騎,當時我不過才七歲,你從我身上摔下去,腦門磕破了,父王當時回來訓斥了我一頓,之後他守著你一整夜。從那時起,我就像瘋了一樣嫉妒你……”


    “後來,北夷戰急,父王要率兵去邊疆,我想為他分憂,我告訴他,我要隨著他一起上前線殺敵,我要幫他……結果他告訴我,刀劍無眼,讓我留在京都,第二天他將你帶著去了邊疆,你騎著他送你的小馬駒,驕傲得像個常勝將軍,當時你不過十歲,而我已經十四五了。”


    “容與,你不得不承認,無論你是不是肩負起成王府的責任,父王對你的偏愛總會多一點。”


    “哪個家裏不偏愛小的呢。”成王放下了筷子,幽幽開口。


    商翩風難以置信扭頭看去,這是成王將他從京都帶回來後,同他說的第一句話。


    成王淡淡道:“都是自己的兒子,再偏心能偏到哪兒去?你仔細想想,容與雖愛胡鬧,他可有在大是大非上錯過?他可有真正做過什麽喪盡天良之事?你大哥容雀,當年貽誤軍機,被我差點活活打死,躺在床上半個月下不來床,他可有一次怨過我偏愛小兒子?一碗水不可能永遠保持著平衡,總有傾斜的時候,但無論怎麽傾斜,水都在碗裏,它不能傾斜太多,太多就容易灑了。你隻看到我偏向容與的,你可曾看到我偏向你的?”


    商翩風頭埋得很低,眼淚落了下來:“父王,我知道錯了。”


    在皇陵那日,他已經被踹得無法走動一步,他以為他會死在皇陵,但他沒想到他父王拚了命也要把他從皇陵帶出去。


    他當時走不動路,是他父王將他背出去的。


    他幹了這麽一件蠢事,他父王依然沒有放棄他。


    商容與淡淡道:“父王,無論您原不原諒二哥,我們這頓飯總該吃吧,這都跪一片了,看著也挺倒胃口的。”


    冉清穀突然看向商翩風:“二公子。”


    商翩風扭頭疑惑:“世子妃……冉公子有何事?”


    冉清穀:“知不知錯不過空口一句話,有道是日久見人心。”


    商翩風明白過來。


    冉清穀的意思是要他將功補過,要他日後慢慢彌補。


    成王看了眼冉清穀,冷硬的態度終於柔和下來,淡淡道:“先吃飯。”


    商翩風哪敢不聽,連忙站起身,隨手抹了一把眼淚與額頭上的血,規規矩矩坐了下來。


    晚宴過後,商翩風就找到商容雀。


    商容雀十分不解道:“你來我這裏所為何事?”


    商翩風咬著牙道:“大哥,我想明天跟你一起上戰場,就算隻能當個小兵小將,我也不在乎……”


    他眼神狠厲:“我要報仇,二皇子害我至此,他毀了我大半生,我不能就此罷休。”


    商容雀淡淡道:“此事不能我一個人說了算,得容與點頭,他是負責新入兵戶登記的。”


    商翩風點點頭:“我明白了。”


    ==


    院落中。


    冉清穀靠著商容與賞月:“你真答應你二哥去軍營?”


    商容與勾著冉清穀的小拇指,在掌心劃拉著圈圈:“他要去報仇,也要去將功補過,我攔不住他。你今晚要為何要為他說話?他那日那樣針對於你?”


    冉清穀笑道:“我不是為了他,而是為了王爺。皇帝白發人送黑發人,痛不欲生。而我家,更是再也沒有機會有天倫。王爺雖怪罪二公子,他到底是個父親,他心裏也不好受。王爺至情至性,不該造此苦,何不尋一個他們父子二人都願意接受的方式,讓他們和解。至於你二哥將來是福還是禍,皆由他自己承擔。”


    商容與將冉清穀拉入懷裏:“我明天不想帶你去見三皇子了。”


    冉清穀:“嗯?”


    他們打算明天一起去遊說三皇子歸順,怎麽感覺商容與臨到陣前要反悔?


    商容與:“我怕三皇子對你見色起意,別到時候我們去遊說他的,結果他倒直接跟我們開戰。你還記得當初鍾鳴寺山腳下有個高僧為你算的那卦嗎?”


    冉清穀:“……”


    那高僧說他命途坎坷,是禍水的命格。


    商容與深思道:“那卦似乎挺準的,禍水啊禍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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