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鏡做了一個夢。


    驚鴻198年。水天一榭。


    嗚嗚嗚,風吹進山洞裏,發出類似怪物的嚎叫。密室裏回響著鍾乳石滴答、滴答的聲音。


    這裏是水天一榭的後山,而他被困在這裏迷路了。


    天光暗淡、石門緊閉,看不見出口也看不見生人。


    幽閉和寂靜帶來了無限的絕望,他忍不住輕輕出聲:“喂,有人嗎?”


    空曠的山洞裏隻有寂寥的回聲。


    他歎了口氣,坐到了石頭上,張開手指,一隻蝴蝶懨懨躺在掌心。他耷拉著肩,鬱悶地說:“早知道就不追你了,現在被困在這裏,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要餓死了。”想了想又鬱悶捏著蝴蝶的翅膀,報複性地威脅:“算了,我們一起死在這裏吧,黃泉路上有個伴。”


    蝴蝶在他的魔爪下瘋狂撲騰,最後還是從他斷指握不緊的縫隙裏找到時機,飛向有光的地方。


    “喂!”他氣得原地大叫,咬牙切齒追了出去。


    蝴蝶飛到盡頭,撞到了一堵牆壁上,然後卡在了一個小小的縫隙裏。“好啊。”追趕而來的他見到這一幕,又氣又得意:“你還想跑留我一個人在這裏?”


    隻是他剛要伸手去抓翅膀,誰料那卡著蝴蝶的石頭就被人移開了,露出一個拳頭大的空隙。


    絕處逢生的蝴蝶一下子得了自由,撲騰著翅膀飛了出去。


    “喂”留下他愣愣站在原地,看著那個小小的開口,迷茫又震驚。


    洞口映出外麵的情景,一片蒼白。


    雪野莽莽,天地銀裝素裹。


    寒風夾雜著粗糙雪粒吹進來,他愣了愣,然後馬上彎身對那個洞喊了聲:“外麵有人嗎?”


    不過他的聲音很快被狂狷的風雪掩埋。


    就在他以為徹底沒救了後。


    少年清冷疑惑的聲音從外麵傳來:“你是被困在裏麵了嗎?”聲音若玉石相撞,又似雪瓊紛飛。


    他大喜、半蹲下身,可是岩石崎嶇臉根本靠近不了,隻能伸出一隻手招著,激動地:“對對對,我被困在裏麵了,救救我!”


    石壁外的少年沉默一會兒說:“別怕,我這就去告訴院長,叫人來救你。”


    他愣了愣道:“你不可以救我嗎?”


    少年說:“這裏的陣法我破不開。”


    他有些心急,甚至有點委屈:“你要是不回來該怎麽辦?你甚至還把我的蝴蝶放走了。現在這裏就我一個人。”


    外麵的少年再次沉默,隨後把一個東西給了他。


    “對不起,這個給你,我很快就回來。”


    雪打在手的皮膚上,滲人的涼意。


    他把手收回來,攤開看,發現是一個劍穗,數不盡的紅線亂在掌心。


    驚鴻199年。


    淩霄派掌門夫人渺音仙尊路過楚國,順道拜訪國師。


    華宮燈影憧憧,照著雪粒泛著濕冷的橘光,宮道上停著輛潔白無暇的馬車。


    渺音仙尊掀開簾子的一瞬間,正在把玩著斷指的少女抬起頭來,喚了句:“娘。”


    渺音仙尊展顏一笑:“阿卿久等了。”少女試探地問:“娘,劍穗”


    渺音仙尊道:“娘替你還回去了。”


    她知道自己時日無多,垂眸輕撫女兒的臉龐,看著那根被占星樓預言“短命”的斷指,出神一會兒,靜靜問:“阿卿,若是娘將你許配給一個凡人,你可會怨娘。”


    少女的目光清淩淩,似是不解。


    渺音仙尊勉強笑了下,歎息道說:“你凡人之身無法修行,本就不該牽扯進修真界的風風雨雨。你爹想在各大宗門天之驕子裏找個能保護你一生風光的,可我隻想你此生平平安安,無憂快樂。我見那孩子性子冷清,與你也有緣,便同帝陽長公主定下了樁婚事。”她說完停頓片刻,最後搖頭笑笑:“也罷,現在跟你說這些也為時過早,以後的事誰能說的準呢。”


    林鏡醒來的時候,低頭盯著那根斷指看著很久,夢裏黑瓦白牆、雪覆宮道的寂寥感尚未消散,他隻是覺得有些無常。


    渺音仙尊生前為尋女兒安穩快樂,專門選了一個凡人未婚夫。


    誰能想到多年後,這個少年竟一躍成為修真界人人談之變色的魔頭。


    驚鴻221年。


    楚非歡最後還是回來了。一人一劍,攪動了整個修真界的天地。


    他屠仙盟、占天宮,血染半邊山。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會大開殺戒時,楚非歡卻收劍改變了主意,站在血泊裏輕慢笑說:“久聞淩霄派上官小姐仙姿玉色、儀態萬方,不知我可有此榮幸與小姐共結連理,相伴一生?”


    修真界:“???”


    全天下:“!!!”


    林鏡:“”


    一語震驚整個世界。反正楚非歡的話就放這了。要麽讓上官晚嫁給他,要麽他就滅了蒼生。


    林鏡都沒想過有一天,自己會成為這種劇情裏的主人公。


    上官無涯氣得想殺人,被幾位長老攔住了。


    各大門派都來勸林鏡。


    他們說出了密謀很久的計劃。


    仙盟所在的天宮便是兩百年前南澤之境、也就是封印噬天魔尊的地方。他們要林鏡假意嫁過去,麻痹楚非歡的心智、然後一劍刺傷他。之後的事就交給其餘人,他們會再次結陣讓魔頭魂飛魄散,永久歸於地下。


    林鏡隻是安靜折著他的千紙鶴,聽完計劃,聲音冷冷淡淡:“不嫁。”


    “你——!”劍宗掌門怒急,卻隻能怒目瞪著他。


    若林鏡是任意一個尋常身份的人,怕是已經被這群正義之士打包到楚非歡床上了,隻可惜他偏偏是淩霄派掌門的唯一女兒,而上官無涯出了名的愛女如命。


    上官無涯一言不發,站在他身邊,看樣子就是打算護短了。


    林鏡恢複玩家身份,也不想牽扯進這些東西裏麵,他抬眸,深棕色的眼睛跟落霞峰的朝暮一般漂亮,聲音冰冷毫不猶豫:“不嫁。”


    就在氣氛僵持之時。


    是顧相思站了出來。水藍長裙的少女姿容清豔,握著碧靈劍,閉了下眼又睜開說:“宗主,不要為難上官小姐了,她不嫁,我替她嫁吧。”


    滿座皆驚。


    “相思!”


    “顧小姐!”


    “顧小姐不可啊,這魔頭本來的目的就是你。”


    不了解事情真相的眾人早就被凡間傳的沸沸揚揚故事洗腦了——


    楚非歡見都沒見過上官晚,卻指名要娶她,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是在激顧相思啊!


    這麽一想,一切都變得合情合理。兩人齊名仙界雙姝,楚非歡對顧相思愛恨交織,被七情六欲逼至瘋魔,現在娶上官晚還鬧得天下皆知,就是為了羞辱顧相思,懲罰自己也懲罰她。


    真是一段催人淚下的驚世虐戀。


    四大門派商量很久,最後還是定了由顧相思替嫁,協助他們完成誅魔大陣。


    顧小姐心懷天下,大仁大義,一時間名譽仙界。這麽一番對比,林鏡這個孤僻冷漠自私自利的大小姐就跟陰溝老鼠一樣。


    那些閑言碎語,聽得他耳朵都能起繭。


    “上官晚沒有了她爹,什麽也不是。”


    “對,論修為比不過顧師姐,論樣貌比不過顧師姐,論人品更是比不過顧師姐。楚非歡深愛的本就是顧師姐,娶她不過是激將法罷了。她就算嫁過去楚非歡也不會看一眼,她怕什麽?”


    “是啊,現在顧師姐嫁過去,以她和楚非歡之間的情義,唉,我怕最後那魔頭怎麽都不肯放手。”


    林鏡:“”


    綠綺在旁邊氣得爆炸:“他們居然膽敢背後這樣議論小姐!”


    林鏡拉住她,慢吞吞:“算了,我覺得他們說的挺有道理。”


    他在九陽劍宗那十年,早就心平氣和了。


    楚非歡倒是挺會玩,這雙修大典,直接邀請了整個修真界。


    實際上哪怕他不邀,估計也有無數人偷偷上天宮圍觀。雖然四大門派一致將他指認為魔頭,但楚非歡在人間的風評卻不錯,他自始至終也沒濫殺無辜。如果他弄的生靈塗炭,估計也沒那麽多為他和顧相思愛情唏噓的閑人了。


    “阿卿,把你腰間的千紙鶴借給爹爹一下。”


    “哦。”


    林鏡折的千紙鶴都能把瓔珞殿鋪滿了,隨便給了一串。


    四大門派隻要了一串千紙鶴,因為覺得這個就可以代表上官晚。那日客棧楚非歡強吻他的時候,背對著眾人,連劍宗掌門也沒發現端倪。


    現在在他們眼裏,楚非歡壓根就不清楚上官晚的長相、身材甚至各種細節,他提出這個要求隻是為了氣顧相思。


    所以不需要讓顧相思模仿他,隻需要讓顧相思不被認出。


    “我覺得他們在作死。”林鏡對綠綺說。


    綠綺疑惑:“作死?這是什麽意思?”


    林鏡歎息一聲,搖搖頭:“算了算了,都快結束了,也沒啥好說的了。”


    仲春之歲,宜嫁娶。林鏡看到了顧相思新娘子的樣子——鳳冠霞帔,色若春曉。其實乍一看林鏡是覺得驚悚的,因為上官晚不光有雙和他現實世界一樣的深棕色眼眸,眉眼也有幾分神色。粗略一眼,他還以為自己要出嫁了呢。


    天宮一路都是桃花,落英繽紛,白雲如玉帶橫在青碧高山中央。花草葳蕤,仙鶴來音,整個世界如夢似幻。


    “阿卿,你就呆在這裏,前麵不要去。”


    “好的,爹。”


    上官無涯帶他到了天宮後院的房間內,正是當初他初次離魂所見的地方。一間古色古香的琴樓,他站上去後,能俯視一片成海的桃林。


    琴樓簷角係著小小的金鈴鐺。


    坐下後,風聲、鈴鐺、瓔珞,萬籟吹奏,清脆悅耳。


    林鏡變回玩家後,就已經聯係不到係統,


    遊戲到了這最後的一步,他心裏甚至有一點迷茫恍惚的感覺。


    他不知道楚非歡知道一切後,會選擇成神還是成魔。他代入不了他,無法感同身受。


    可林鏡初次寺廟內看到楚非歡時,其實就動了隱惻之心。


    他第一眼就對他有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喜歡這個少年


    他不希望他成神或者成魔,他希望他成為他自己。


    希望他斷情絕愛,不承深恩,也不結死仇。


    然後在某一個春意融融的日子裏得道飛升、忘卻凡塵。


    多好啊。春水問情,風華絕代。


    楚非歡那麽厲害,本來就是該飛升的啊,塵世愛恨都隻是雲煙。


    於是他旁觀了他的一生——


    風光無限時沒有追捧。跌入深淵時也沒有相助。


    如果楚非歡沒有那雙青瞳,他們的交集隻會平淡如水。


    小時候邋遢潦草猥瑣尖酸的老乞丐,早就死在楚國破廟裏,剩一堆風幹骸骨。而忘川河畔遇到的大小姐也是傲慢孤僻、毫無禮數。


    幽絕之獄言辭戲謔,再見之時冰冷古怪,就連對楚非歡多年的顛沛流離,都冷眼旁觀。


    可是沒有如果。


    一片桃花落到了他的掌心,林鏡垂眸,神情蒼白病弱,身上是常年靜坐瓔珞殿的孤冷安靜。


    輕輕摩挲著那片桃花,他不由自主去想——楚非歡,到底是一個怎樣的人呢?


    “上官小姐,好雅興啊。”


    林鏡的思維被一道青年的聲音打斷,他回過頭,發現了一個既熟悉又陌生的人。


    黑色寬帶覆眼,直垂腰際的青絲、寬大的黑衣。占星樓這位神秘莫測的少樓主,如今脫離輪椅,站在了簌簌落下的桃花雨裏。他紅唇綺豔,勾起的時候,有一種詭異的陰森來,朝他望來。隔著黑綾都能感到視線的冰冷。


    林鏡不想搭理他,而依上官晚的性子,不搭理才是正常,於是他直接選擇視而不見。


    少樓主笑說:“上官小姐不想去前院看看發生了什麽嗎?今日可精彩的很呢。”


    林鏡還是不理他,靠著朱紅欄杆,垂眸把玩著手裏的花瓣。白色長裙曳在地上,卷動著碎落花瓣,清風拂過美人鬢邊的黑發。


    論古怪,或許修真界沒人比得上上官晚。沉默木訥,冷漠孤僻,深居簡出,不問世事。既有不食人間煙火的天真澄澈,又有不管不顧任何事的殘忍自私。


    占星樓少樓主何曾受過這種冷待,可一想麵前的人是上官晚又釋然。


    他繼續笑著:“你不擔心你楚非歡嗎?”


    林鏡終於看了他一眼。


    桃林如織,春日融融。


    “上官小姐與我一起走,我還可以跟你講講故事解解悶呢。”他低頭,視線如實質落到林鏡帶著木環的小拇指上,悠悠一笑。“我記得小姐天生斷指,昔日渺音仙尊特意去占星樓尋過一卜,算出您斷指是短命之相。之後您的父母便不再讓您輕易出門,不過依在下看來,斷指或許也是另一種福源。畢竟這人世間的生死,變幻莫測,死亡可能才是另一種新生。”


    林鏡回諷:“所以你要自殺嗎?我不攔你。”


    少樓主到嘴邊的話又說不出來,沉沉看著他,很久似乎是氣急反笑了:“我算是知道楚非歡為什麽會對您用情至深了。”


    林鏡自己就當過神棍、裝逼如風,怎麽可能被忽悠進去。


    “占星樓能占卜萬事萬物,算盡因果紅塵,上官小姐有什麽想要問的嗎?我可以一一作答。”


    林鏡也真是閑的無聊:“你真那麽厲害,幫我占卜一下前院的事。”


    少樓主微微一笑:“前院嗎?那估計是人間地獄了。”


    林鏡抬眸看他一眼。


    少樓主淡淡道:“上官小姐性格如此獨特,在下第一次見你,就已經猜出你不可能為了天下蒼生嫁與他,楚非歡又怎麽可能不清楚呢。他當初說那句話,或許壓根就沒想過會實現。這親自然也是結不成的。”


    “所謂雙修大典,廣邀賓客,怕隻是個他引眾人前來的幌子。依我看,楚非歡如今破化神飛升之際,要了卻的所有因果都是恨。恨十多年的追殺、侮辱、謾罵、冤枉和不該承受的罪孽。”


    “於是今日血洗天宮,眾生謝罪。”


    血洗天宮,眾生謝罪。


    林鏡走到了前院。


    這裏是一個廣大的登仙台,山與山之間仙霧繚繞,青山巍峨綠水涓涓,邊緣種著很多桃花樹,潔白如雪飄散在四周,可是如此仙境現在已經無人欣賞。血,到處都是血,觸目驚心濃稠的紅流淌過一層一層的石階。漫天的冰冷殺伐血氣卷著鼻息,誅魔大陣以登仙台中央為陣眼,層層疊疊鋪開,天上烏雲翻湧,紫雷金電,風雲變色。


    嘶吼的風卷著林鏡的衣裙翻飛,他怔怔看著前麵。


    少樓主輕聲說:“楚非歡,既是萬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又是魔念之體,他是人世間最後一個有希望成魔的人。”


    林鏡聲音幹啞:“你想要他成魔”


    “不是我想要他成魔,是他必然成魔。”


    少樓主抬起手,解開了自己的黑綾,笑著說出了經年的真相:“上官小姐可知,占星樓最後一任聖女是我的師父,她被封如塵拿劍逼著改命。篡改天命是要付出代價的……擅改因果者,天罰地誅。我師父在為楚非歡換命後便瘋了,跳入忘川,不知所蹤。”


    “她瘋了,瘋到什麽程度呢。她為了報複封無塵,為了讓那個被改命的嬰兒入魔,她把我的眼珠子挖給了他。”


    黑綾的隨風飄落。


    占星樓神秘莫測的少樓主,緩慢睜開了傳聞裏的“神之瞳”——


    兩個深不見底的黑洞,沒有眼珠,掛在白如紙臉上。


    林鏡後退一步,血色全無。


    少樓主猛烈地咳嗽了下,然後森然笑起來:“神之瞳麵前,沒有偽裝、沒有假象。能看穿一切的楚非歡又怎麽可能在這混亂的人世間成神呢。”


    “這一局,從一開始就是死局。”


    他終於是放下偽裝,露出了身為玩家的冷漠高傲,有些神經質般地笑出來。


    “五張牌五個身份,一個人但凡多用一張牌,此後每一步都是在把楚非歡往成魔的路上逼。”


    “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知道戒律堂那一夜楚非歡為什麽認下罪行嗎。”少樓主豁然轉頭,兩個黑窟窿靜靜望向林鏡,一點一點殘忍笑了。


    “因為啊,那個自行暴斃在他麵前栽贓陷害他的金丹弟子,另一張角色牌,就是當初長公主府被屠殺那一夜用命護他離開的婢女。”


    轟隆,天劫將至,雷電破天開地,白光驟亮如長刀,自上而下仿佛要把山頭劈裂。


    少樓主劇烈咳嗽了下,低低笑出聲來。


    “你說,這樣的一生怎麽可能不成魔。”


    林鏡的衣裙獵獵飛揚,臉色蒼白。


    光影昏暗紫金,白色的瓔珞泛起一層淡淡清輝。


    這樣的一生


    是非顛倒,對錯難消。


    問魚問水,問車問馬,神佛都給不出的一生答案。


    登仙台東倒西歪了一群人。


    他們在血泊中眥目欲裂,大笑出聲。


    “楚非歡,今日我等就是死也要將你永世鎮壓!”


    “誅魔大陣已經落下!你插翅難逃!”


    “果然,魔念之體終將成魔!”


    顧相思已經換回自己模樣,碧靈劍染著血,她眼睛赤紅卻含著淚光,仿佛穿破愛恨、迎來最後終結。


    她嘴唇顫抖說:“非歡,收手吧。”帶你回家、護你一世的山盟海誓終成雲煙。


    付清風在他劍下兩次奄奄一息,眼眸卻是荒蕪和平靜的,想到佛堂裏靜立的木牌、想到薛問情的死,緩緩閉上了眼。


    “楚非歡。”玄隱尊人緩緩抬起頭,眼眸滿是沉痛。鶴發童顏、仙風道骨。他是他名義上的師父,表麵無視他,冷漠他,卻又在暗中授他劍法、托人救他。如今站在他麵前,愛恨難辨。


    可是,他自始至終就不需要辨別愛恨啊楚非歡蒼白的手指擦過濺到臉上的血,麵無表情,黑衣翻卷著血雨。


    雲聚攏得越來越多,烏金天劫如長龍在期間翻湧,轟隆隆,轟隆隆,誅魔大陣在腳下成型,九天的雷劫似乎也要一道落下。


    他就站在風暴正中央。


    摧枯拉朽的風吹得山崩樹傾,雷劫照出天地烏金發紫、轟轟烈烈。


    正道人士負隅頑抗、臨死暴走,刀光劍雨和天雷一起集中攻擊向楚非歡。


    轟——


    天劫在登仙台留下焦黑的痕跡,散著白煙、混著血肉。


    “魔頭!”


    “楚非歡!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聲嘶力竭!血撲哧噴湧出人體!刀劍在地上滋滋劃過長痕!威壓太大,他身邊的占星樓少樓主也被波及,節節後退,倒在地上吐出一口鮮血來!尖叫、呐喊!


    每一種聲音都震的林鏡大腦嗡嗡。


    他覺得眼睛有些酸,可是又閉不上,麻木又恍惚地看著麵前發生的一起,依舊是個局外人的身份


    這局遊戲真有意思。


    他看盡一生,卻不是故事裏的人。


    誅魔大陣以血染成,山河振動的一刻,最後一道天劫也如約而至。


    與此同時,冰冷機械的提示音響在了每一個玩家耳邊。


    【楚非歡邪惡值:99】


    【楚非歡邪惡值:100】


    邪惡值終究是突破了最後的一道線,然後以瘋狂的速度飆升。


    每殺一個人邪惡值就會上升一截。


    【楚非歡:邪惡值200】


    【楚非歡:邪惡值500】


    【楚非歡:邪惡值800】


    【楚非歡:邪惡值1000】


    【楚非歡:邪惡值不可計算】


    林鏡閉上眼,已經在等著遊戲結束的聲音響起了。


    等著他玩遊戲以來唯一一次的負分。


    誰料雷風血雨交織的天空,突然寂靜了一瞬間。


    然後萬籟俱寂,烏雲退散,人世間下起雪來。


    三月飛雪,皚皚落了滿地,覆蓋了所有罪孽。


    林鏡感覺眉心一涼,睜開眼。


    雪野莽莽。


    地上全是苟延殘喘的人和橫七豎八的屍體,嘯嘯嗚嗚的風吹得他渾身冰冷。


    楚非歡站在雪地裏,春水問情劍的劍端嘀嗒嘀嗒落下鮮血,他臉上也有,淌過臉頰落在雪白內襟上。抬起頭,染上血紅的青色眼眸沉默望向他。


    天空照下一道金色的光,是飛升的天梯。而下一秒誅魔大陣生出鐵鏈、刺藤,緊緊纏住了他的腳腕。


    天地無聲。


    林鏡背後是山崖桃樹,雲煙霧海,白裙衣袂翻卷,瓔珞和千紙鶴齊齊飛動。


    他目睹了這樣瘋魔的殺戮,心情恍惚竟然又生出一番寧靜來。太安靜了,安靜得像是回到了亂葬崗荒山野嶺的一夜,腳下是屍體殘骸。


    世界隻有風,隻有他們二人。


    楚非歡朝他笑了下,沙啞說:“今天,是我們大喜的日子。”


    林鏡大腦發懵,視線和世界一樣蒼白。


    混著泥沙的雪拂過臉頰,記憶錯亂漫長,從那隻白色的蝴蝶開始、引出過往種種。


    —— “你要是不回來該怎麽辦?你甚至還把我的蝴蝶放走了。現在這裏就我一個人。”


    “對不起,這個給你,我很快就回來。”


    ——“你叫什麽名字啊。”


    “楚非歡。”


    “喲,是個好名字,我叫乞老三。”


    ——“誰問你這感覺!臭小子親過女娃沒?嘿嘿嘿,你把它含住,想象你在親你喜歡的女娃。葉子上不止有水呢,你閉上眼,有風還有月亮——這是風和月在吻你!”


    楚非歡的腳被鐵鏈荊棘覆蓋拉扯,黑色魔念都難逃束縛,硬生生被拉著跪了下來。沾滿鮮血的手握不住劍。


    林鏡腳步像是灌了鉛,一步一步,麻木的走到了他的麵前。


    他現在思維非常茫然。


    他之前想什麽來著?


    哦對,他在想楚非歡是個怎樣的人


    楚非歡是個怎樣的人。觀其一生,遊戲最後。林鏡有了點答案


    他不是個好人,可也不是個壞人。他懂痛苦,他懂慈悲,經曆黑暗時眼中會有光,走在太陽下也會有陰影,恩會還,仇會報,他隻是一個很平凡卻又很固執的普通人。他未必成魔,也未必成神。


    林鏡指尖都在顫抖,輕輕拂過他的臉。這一次不用楚非歡強迫,他自己從旁觀者的視角剝離。瓔珞珠玉墜一地、站在是非漩渦裏。


    “楚非歡”林鏡輕得自己都聽不清。


    他俯身,靠近他,安靜地問:“你說我到底不明白什麽。”


    楚非歡抬頭,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腕。


    天梯金光漫漫,血和雪折射的光照在青年的五官上,冷冽俊美。


    楚非歡深青的瞳孔浮現一種近乎虔誠的愛意來,褪盡殺戮,純淨繾綣。


    他笑了下,輕聲說:“你不明白,這一生的是非對錯對我來說,都不是成魔成神的關鍵。”


    林鏡猛地愣住,呆呆望著他。


    楚非歡的眼眸仿佛已經洞悉一切,深邃又平靜。審視過世界冰冷的規則,卻保留了最後一份溫柔。


    他說:“殺人救人不需要愛和恨。”


    魔念在慢慢被陣法吸收,黑色的血光縈繞在他周圍。


    楚非歡慢慢靠近,黑袍曳地,青絲落在雪中,修長的手指捏住了林鏡的下巴。


    他垂下眼簾,眼眸沉沉,仿佛看到了很遙遠的記憶,自顧自輕聲笑說:“你不明白,我睜開眼看到你的第一刻,所有的情緒都是為了你。”


    林鏡懵了:“什麽”


    楚非歡不再說話,吻住了他。


    不同客棧的抵死纏綿,這一回隻是蜻蜓點水的一個吻。


    微涼,帶著雪的濕潤。


    魔念一點一點被鎮壓,誅魔大陣在將他吞噬。


    林鏡震驚著,瞳孔微縮,看到他背後雪地裏星星點點浮現了藍色的微光。


    慢慢匯聚,將草木微塵都化為粉末,露出這個世界虛幻瑰麗的真相。


    魔念脫離,他就是個凡人。


    今日諸般不要命的殺戮,天劫誅陣齊齊落下,自始至終,為了求死。


    “楚非歡——”林鏡猛地心一提。


    嗚嗚嗚的風雪仿佛又帶來了紅塵過往,帶來了那曲斷斷續續的吹葉子聲。忽高忽低,忽遠忽近。


    他在求死!


    林鏡心肝劇痛,眼睛赤紅,瞬間伸出手去抓他,可是最後抓住的隻有冰涼的衣袖。


    “不,楚非歡,不要自殺!”


    楚非歡結束這個吻,卻隻是臉色蒼白如紙跪在他麵前。


    黑色血氣四散天地,微藍的光像是《求生者》的數據,浮在他周圍。


    楚非歡垂眸,似悲似喜,他指尖一點一點描摹過他的眉眼,蒼白笑了下:“吻過風月,大概也算不枉此生。”


    ——“見字如麵楚非歡。能猜到我是誰嗎?”


    ——“我是你閉上眼就能感知的存在。”


    熱淚終究脫離眼眶,林鏡崩潰大喊出聲。


    “楚非歡!”


    【楚非歡善惡值重算】


    【楚非歡邪惡值歸0】


    【楚非歡正義值歸0】


    【副本《無界》,無人獲勝】


    【親愛的玩家以我為鑒,恭喜您通關《無界》副本,遊戲結束】


    “滾!”


    林鏡赤紅著眼猛地大罵一聲,再也不去管腦海裏係統的冰冷的聲音,身上猛然爆發出一陣金白色的光。


    純粹而強大,隔開黑暗。漫天的藍光自上而下,林鏡調動自己全部的精神力,阻止了那些抹殺數據的藍光,也阻止了楚非歡的自殺。


    【警告,警告!!】


    【遊戲結束,世界即將崩塌,請玩家快速離開】


    【警告,警告!!】


    【輻射即將加強】


    【警告,警告!!】


    【請玩家速速離開。】


    林鏡揪著他的衣襟,眼睛赤紅,說:“我現在明白了。”


    他眼睛幾乎可以滴出血。


    “楚非歡,我現在明白了!”


    然而他甚至來不及去看楚非歡的神情。


    漫天的星點藍光頃刻碎裂。


    所有的塵埃粒子歸於沉寂。


    世界粉碎的最後一刻。


    林鏡聽到了什麽東西破碎的聲音,像玻璃,又像是他自己的靈魂,毀天滅地的撕裂和痛吞沒全部神識。


    故事從風雪山洞的蝴蝶開始。


    也從長廊盡頭緊閉的實驗門開始。


    *


    楚非歡到底是個什麽樣的人。


    所有人都認為他會成魔,一生顛沛流離大起大落,可是拋開係統自以為是的算法,令人諷刺發笑的,他的善惡值到頭來居然全部是0。


    徐挽之又是個怎樣的人。


    aurra的罪孽讓帝國帶著根深蒂固的偏見來看他。


    可拋開世人腦補的愛恨,他好像隻是個安靜的天才而已。


    見過最神秘的星海、也看過最熱鬧的煙花。機甲係的傳奇人物,求生者榜一的挽風挽月,被無數人無數人豔羨、歡喜。


    撕裂般的劇痛一點一點消失,主星基地的實驗室,潔白的手術台上,林鏡睫毛顫抖,臉色煞白,似乎是要醒來。


    一個忽冷忽熱的夢境。


    他仿佛在走過一條很長很長的路。


    走這一路的相逢相遇。


    從隔著試管一個不含任何情|欲的吻開始。


    從基地的那本童話書開始。


    長廊盡頭的白色蝴蝶,一句輕聲喊出的aurra。


    煙花在五指間綻放,潔白風信子飄遍森林。


    徐挽之不會知道,尚未睜眼時,他就是他寫在書裏有關浪漫的全部幻想。


    一場宇宙深處的爆炸顛覆世界。


    在帝國中心的風起雲湧裏,他被強行剝去小時候記憶,搬離到了海藍星。


    可哪怕失去記憶,那個帶小公主看宇宙深處的想法還是在心裏紮根,讓他為之努力好久好久。


    甚至多年後重逢。


    第一次遊戲裏遇到。前半秒想著樂嗬嗬看戲,後一秒對上他的眼眸又甘願沉淪。


    最後還豁出一切,冒著腦死亡的危險保護了他。


    林鏡伸出手,終於親手了解自己的車禍的真相


    精神力驟跌,機甲失去控製,車從高橋墜落。


    車禍,他在病房裏睡了一年,再醒來忘記了上一場遊戲的記憶。


    通知書已經在家裏了,隻能鬱悶地抓頭發,苦逼地為了上學去參加遊戲。


    第一場玩鬧似的低分局,懷著吊兒郎當的心情,推開派出所門的瞬間,卻又看到了那個眼角有顆淚痣正在沉睡的男人,手腕上帶了條穿過佛珠的紅繩。


    不過這一次是徐挽之來看戲。


    林鏡在這條長廊裏走著,神情溫柔又懷念,唇角慢慢勾起。


    “不客氣,我叫徐挽之。”


    “你把我喊起來,就是為了讓我看你怎麽放火?”


    “本來進遊戲就是想看戲。睡一覺結束的,沒想到看戲看出個男朋友來。”


    “烽火戲諸侯,為你一笑。”


    “不好意思,這是我男朋友。”


    “也行,那我換個說辭,願意帶著我一起看看這個古生代嗎?”


    “寶貝,這一次安全的不是深海,而是天上。”


    “如果非要用物質守恒來解釋死亡,應該是很美的說辭。死後億萬年,元素重組,人或成為泥土,或成為草木,或成為山川,或成為雨雪,或成為宇宙的粒子。”


    “那麽,最能代表愛比倫的東西是什麽呢小姐?”


    “克裏斯汀,你是在報仇嗎。”


    “曠野長滿了野玫瑰,蟋蟀在草地低吟,星辰輕吻大地,螢火蟲像下墜的流星。”


    “你一定很好奇我為什麽會喜歡這些東西。但這是一個秘密。”


    “其實你親我的那一刻,我醒了。”


    他終於走到了盡頭。


    天光驟亮,尋回所有記憶,在冰冷的手術台上睜開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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