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鏡在雪地裏呆了很久,最後回到瓔珞殿時,刺骨的寒氣還麻木著他的神經。


    香爐青煙婉轉,恍若吞雲吐霧的仙境。他坐在書案邊,緩緩抬頭,視線迷茫而空遠。


    看宮殿上空懸掛下萬千成海的千紙鶴,白色鋪天蓋地,一如漫天的雪。


    驚鴻118年,九陽劍宗少宗主慘死魔頭楚非歡之手,劍宗宗主大怒,揚言要將其挫骨揚灰。


    驚鴻119年,楚非歡突破元嬰,現身忘川河畔。春水劍直取幽冥魔宮宮主首級,繼任上位成為新的魔頭,腳下三千亡魂。


    次年,楚非歡魔念入魂,破出竅,舉世皆驚。


    驚鴻220年,四大門派掌門決定聯手,前往幽冥魔宮誅魔證道。


    林鏡這一年都沒有去過楚非歡身邊,他不想看戲了,隻想著趕緊出局。


    林鏡日日夜呆在瓔珞殿裏折千紙鶴,聽著外界的風起雲湧。


    聽世人描述魔頭楚非歡如何無惡不作,殺人如麻。


    說他血洗玨城萬萬百姓,白骨成堆;說他將蝕陰派八百人扒皮抽骨,風屍於城。


    說他喜怒無常,說他癲狂瘋魔。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林鏡都不想去猜。


    他隻是一個人呆在常年孤寂的瓔珞殿,琢磨出了十幾種千紙鶴的折法。又將它們用紅線係住,踩在樓梯、掛到了宮殿上空。


    瓔珞殿空空蕩蕩,寂寥亙古一直隻有他一人。


    這時,係統突然冒出來,給了他一個大驚喜:“驚鴻220年了!該你出場了!”


    林鏡被嚇到了,這就驚鴻220年了?


    林鏡歎息一聲,往後倒,倒在一堆千紙鶴裏,用手捂住眼:“說吧,要怎麽做。”他就不該答應那個狗屁的條件。


    係統語氣居然還有幾分可愛說:“當然是要你親自去一趟幽河冥宮啦。”


    林鏡瞬間直坐起來,一臉懵逼,指著自己:“我?上官晚?你要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病秧子獨生去幽河冥宮?去那裏送死?”


    楚非歡接管下的幽河冥宮簡直就是人間地獄。


    係統咳了聲說:“哪有那麽誇張。上官無涯前去冥宮誅魔,多日未歸,上官晚惦念父親擔憂心切,偷跑去看一眼也是合情合理的。”


    林鏡扯著小拇指上的紅線,無語:“憑我的修為去了還回得來嗎?這不跑出去添亂?多事。”


    係統噎了噎,惱羞成怒:“記住你的人設,你現在是個心思單純不知人間險惡的大小姐!廢話那麽多幹什麽,給你個和主要人物接觸的機會還不要?”


    林鏡:“我又不是玩家。”


    係統:“是啊,可你不是玩家付出的代價是什麽忘了嗎?”


    林鏡:“”


    林鏡:“哦!”就四個字,悔不當初。


    上官晚沒有修為,體弱多病,可是身上的法寶武器數不勝數,光是裙子上的瓔珞吊墜便堪比一個天際陣法。一個人出行倒也不是特別危險。


    林鏡坐在仙鶴上,獨自離開落霞峰時,風一吹感覺自己就要咳血了。


    太虛弱了。


    “我可不可以靈魂飄到幽河冥宮啊!”林鏡跟係統商量。


    對方隻回他一句:“不能。”


    因為那些法寶的保護,林鏡一路上也總能逢凶化吉。


    從淩霄派到夜哭城的一路,林鏡是聽著楚非歡的事跡過來的。聽得最多的是他和顧相思之間的風花雪月,畢竟世人最津津樂道的就是這兩人的牽扯羈絆。


    他們說起二人相識微末之際。幼年時的楚非歡孤僻可憐,是顧相思愛他憐他,引他入宗門。青梅竹馬一同長大,她是他深淵裏的光。全世界都不相信他時,是她站出來不顧一切為他擋下刀鋒劍雨,拿命相護、為他墜崖。這樣情深伉儷,本該天作之合。誰料造化弄人,現在一個是神秘殘忍的幽河冥宮之主,一個是清冷如月的九陽劍宗嬌女,隔著生死愛恨,隔著正邪兩道,再回不去當初單純模樣,終究情義不能兩全。


    林鏡:“”好好的故事,硬是講得他心裏一咯噔一咯噔的。


    係統說:“幸好你不是玩家,不然你拿什麽和人家比。”


    林鏡嘀咕:“誰要和她比啊。而且,能影響人善惡的隻有愛情嗎?”


    他那個乞老三演的難道不好?該救的也救了,該陪伴的也陪伴了,還細心體貼吹曲楚非歡他入睡,順便講了無數人生大道理。


    輸在顏值而已!


    係統又說:“其實你有很多影響楚非歡的機會。”


    林鏡:“廢話,你以為我不知道?”


    係統:“”


    林鏡哼笑:“你在教求生者榜一玩遊戲?”


    係統:“”啊啊啊它再也不想理這個討厭鬼了!


    把係統氣走後,林鏡一個人走進了夜哭城。


    他知道係統的意思,無視一切傳音的千紙鶴確實是刷正義值的絕佳武器,可是他都已經不是玩家了,還是善良點吧。


    而對楚非歡最好的善良,就是冷眼旁觀。


    “這地方現在怎麽變得那麽陰森。”


    林鏡重新走上那條正對城門的大街,微有疑惑。街上清冷,林立的酒樓茶肆上方覆蓋著揮之不起的血光黑霧,夜哭城現在像是一個死城,唯一的活下是路邊苟延殘喘呻吟的乞丐。


    林鏡按著記憶裏的路線,往幽冥魔宮走。


    陰風吹得他白裙上瓔珞環佩相撞,像上官晚這麽一個細皮嫩肉、單純聖潔的大小姐出現在極惡之地,自然而然成了所有暗中隱藏的惡鬼的目標。再多的法寶都改不了他是個凡人的事實。


    林鏡受傷了,還被綁了。


    他一邊罵著係統什麽傻逼玩意兒,一邊用牙齒咬斷捆住他手的繩子,跑了。


    幾個魔修暴跳如雷:“個小賤人!我看今天你能跑到哪裏去?”


    林鏡跑到了忘川河畔。


    這裏完全是殺戮過後的場景,地上一堆橫屍,死狀無比淒慘,撲麵而來一股惡臭差點讓他吐出來。


    荊棘和荒草遍布,忘川水已經血染紅。


    後麵的幾個惡人還在追,眼放綠光,啐了口水陰邪道:“跑?我看你哪裏跑?小賤人,兄弟們幾天沒碰過女人也幾天沒吃過肉了,現在倒是有個——啊——”


    鮮血從脖頸間噴湧而出。


    是風聲。


    還有劍出鞘的聲音。


    林鏡僵住了,他回頭。


    楚非歡從半腰高的草中緩緩走出。血液低落在地上。


    螢火藍蝶,黑袍鶴翎,忘川河邊草輕輕晃動,仿佛相遇就在昨日。


    “夫人,”他輕描淡寫地收劍,青瞳望向他,微笑:“我們又見麵了。”


    林鏡渾身僵硬,大腦空白了一秒,愣愣看著楚非歡朝自己走近。


    這種感覺真的太奇怪了


    他圍觀了楚非歡的人生,看遍了他的愛恨,可見麵始終是不知姓名的陌生人。


    從來沒想過,朝夕相伴和萍水相逢,這兩個詞居然可以同時出現。


    楚非歡神情散漫,唇角噙笑,就像什麽都不曾改變。


    他還是當初那個光風霽月的少年,路見不平順手相救。


    楚非歡問:“夫人這回又想要去哪兒?”


    林鏡古怪又冷漠:“幽河冥宮。”


    楚非歡說:“幽河冥宮現在隻有死人,屍骨成堆,肮髒血腥,夫人還是換個地方吧。”


    林鏡固執己見:“我就要去幽河冥宮。”


    楚非歡頓了頓,笑起來:“好。”


    “不過冥宮太過危險,我送夫人一程。”


    忘川河邊飄著很多的竹筏,水草一米多高,藏著無數小蟲子,被驚動就撲哧撲哧飛了出來。


    幽河冥宮之主說冥宮危險,騙誰呢。林鏡心情複雜坐上竹筏,思緒混亂,悶不做聲。


    楚非歡視線落到了他腰間的千紙鶴上,淡淡問:“夫人這些紙鶴都是自己親手折的?”


    林鏡當機立斷否認:“不是,我怎麽會折這種東西。路邊一文錢一串買的。”


    楚非歡輕輕一笑,平靜說:“一文錢能買到修真界千金難求的明離紙,夫人果真厲害。”


    林鏡:“”


    他閉嘴,不理他。


    楚非歡非常自然地:“夫人送我一隻如何?”


    林鏡把一個不知好歹的大小姐演到極致:“不如何。”


    楚非歡一笑:“也罷。”


    “夫人前去冥宮所為何事?”


    楚非歡這一次似乎很喜歡和他搭話。


    林鏡想到了自己當初在乞老三身體裏那逼逼叨叨勁,一時間有種風水輪流轉的感覺。


    “找人。”


    楚非歡道:“找誰?”


    林鏡又不說話了。


    楚非歡已經習慣了他古怪的脾氣,淡淡道:“夜哭城這邊最近很危險,魔頭在此為禍人間,夫人找到人後還是早些離開為好。”


    林鏡氣笑了:“魔頭?楚非歡?”


    你擱我這裝啥呢?


    楚非歡:“恩。”


    林鏡冷漠說:“他啊,不是已經被四大門派聯手殺死了嗎。”


    楚非歡目光平靜,微笑:“夫人很恨他?”


    林鏡:“這樣人人得而誅之的魔頭,誰不恨呢?”


    楚非歡說:“確實。”


    林鏡更氣了,冷笑一聲說:“我還聽聞他長得奇醜無比,貪婪好色,專門幹些下流齷齪的勾當。奸殺搶掠,無惡不做,夜哭城的女子見了他都得繞道行走。”


    楚非歡若有所思重複著他的話:“奸殺搶掠,貪婪好色?”


    “也對。”他語氣平靜冷淡:“所以夫人最好不要被他看到,不然以夫人的美色,怕是會被那魔頭強行占為己有。”


    楚非歡笑了下,偏頭靜靜望向林鏡,青色妖瞳很深,一字一句道:“然後被他以金籠相囚、鐵鏈為縛,日日夜夜關在冥宮之內,隻能輾轉床榻間,永不見天日。”


    林鏡:“”什麽玩意兒???


    林鏡咬牙切齒:“嗬嗬。”


    楚非歡偏過頭,蒼白的側臉上一如既往冷漠,唇角諷刺的笑轉瞬即逝:“夫人,冥宮快到了。”


    冥宮前長滿了鮮紅的彼岸花。


    和上一次看到的一模一樣。


    白骨為橋,盡頭是腐屍藍蝶,栩栩生輝。


    竹筏靠岸。


    林鏡一下子站起來,走到岸上。


    不過接下來該怎麽做,他卻是犯了難。


    上官無涯在哪裏啊?他下意識想要摘下腰間的千紙鶴,給上官無涯遞個信,可楚非歡的視線一直不緊不慢跟在後麵。


    林鏡又馬上故作從容地放下手,踩過地上的人骨往裏麵走。


    幽河冥宮真如楚非歡所說,到處都是死人。上官晚體虛病弱,這裏死氣血味太重,林鏡走兩步就覺得不太行。瘴氣堵在胸口,憋的他難受。就在這時,他突然感覺自己的手被牽住了。


    那隻手冰涼修長,貼著皮膚像是劍的刃,林鏡整個人都被凍了一下,可馬上一股冰涼的氣流貫穿全身、又在血液裏變成暖流。人血、瘴氣的影響都散了。


    林鏡錯愕地偏頭,不過也隻是錯愕了一秒。很快轉回來,抿著唇,由楚非歡帶著他往前走。


    楚非歡本就是魔宮之主,他衣袍過處,所有腐蟲冥蝶都一一散退。


    林鏡一身的白色瓔珞長裙和整個血光衝天的冥宮都格格不入。


    風卷著他裙子上的環佩,響聲振起了很多蝴蝶。


    楚非歡漫不經心問:“夫人找到想找的人了嗎?”


    林鏡站在門前,說不出話來。


    他知道冥宮內會很淒慘,但沒想到冥宮內會是這樣的地獄。


    屍首分離,四肢橫亂,內髒和腦髓各種東西混在一起,黃的黃白的白紅的紅,還有眼珠子落在他腳尖。上官晚這具身體受不得刺激,林鏡生理性又想吐了。


    在他吐之前,楚非歡蒙上了他的雙眼。


    青年薄涼的唇幾乎貼在他耳邊,輕笑說:“我就說夫人見不得這些。”


    林鏡:“你放開。”


    誰料楚非歡直接道:“上官無涯不在這裏。”


    “”


    林鏡被他握著的手都明顯一顫,徹底懵逼——楚非歡知道他的身份?


    楚非歡意味不明笑了下,從善如流說:“我帶夫人去個地方。”


    他蒙著他的眼,帶他跨過屍山血海。


    最後停在了一片蓮花池麵前。不同於瓔珞殿的華美聖潔,這裏的蓮花長在黑色池水裏,池內密密麻麻的黑色毒蛇你纏我、我纏你,細看讓人頭皮發麻,可是萬條毒蛇上方,卻盛開著至純至淨的蓮花。


    那蓮花是近透明的,因為下方黑池的照應,邊緣顯出一點點暗色。花瓣晶瑩,琉璃剔透。


    楚非歡指給他看:“夫人你看,至暗之地竟然能長出至純之花。”


    林鏡閉了下眼、又睜開,聲音寒冷:“你為什麽會知道我的身份?”


    楚非歡自言自語:“我說過此處像極了夫人的眼睛。”


    “夠了!”林鏡出聲打斷他,到現在他也早就不耐煩陪他演下去了,內心煩躁的怒火無名由浮起來,他視線望向他說:“你就是那個魔頭是嗎?冥宮之主,楚、非、歡?”


    楚非歡對上他的眼眸,依舊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微笑:“我們也算幸運,趕上了蓮花盛開的時候,再過幾日估計就要落了。”


    林鏡真是臥槽驚了:“楚非歡,你還在給我裝什麽呢?”


    楚非歡接著自己的話:“夫人知道蓮花落嗎?”


    一瞬間林鏡所有的話卡在喉嚨,血液凝結,愣愣看著他。


    楚非歡饒有興趣著看著他的表情,靜靜說:“夫人自是知道的。當年一曲蓮花落,孤墳野嶺,風月相邀,畢生難忘。不知我此生可有幸聽夫人為我唱第二次?”


    林鏡臉色煞白,後退一步。


    仿佛一道雷直直從腦海劈下,劈開混沌的思維,剩下發黑的焦土,和徹骨寒冷的血液。


    楚非歡終於斂了笑意,向前一步,聲音很輕:“是你還在裝什麽呢?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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