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鏡站起來就感覺腰脊處一陣劇痛。


    “嘶”,老了身子骨真的不行。


    他在原地齜牙咧嘴了一會兒,才抱著他的破碗一瘸一拐走到了寺廟邊上。


    下過雨後,地上全是坑坑窪窪,血的腥臭味融在淡淡的白霧裏。


    林鏡出門才發現是一個婦人。婦人倒在寺廟的門檻前,頭發淩亂,衣衫上全是血。腹部有一道猩紅發黑的傷口,艱難地匍匐在地上,手臂緊攏,用生命在護著什麽東西。


    林鏡一時半會兒琢磨不清楚狀況,問了句:“這位夫人,你沒事吧。”


    婦人蜷縮成一個扭曲的姿勢,手指痙攣,緊抱著肚子。


    林鏡又探身,小心翼翼喊了句:“夫人?”


    不會已經死了吧。


    林鏡把碗放下,彎下身,想去探一下她的鼻息。


    誰料血泊中猛地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抓住了他。


    “!”這啥啊?青天白日見鬼了?


    林鏡嚇得後跳一步。


    那隻手青白色,沾滿了血。


    林鏡瞪直眼,緊接著看到了一個極其詭異驚悚的畫麵。


    婦人的身軀開始跟氣球一樣不斷膨脹,皮膚被撐至透明,肉眼可見下麵有細細密密的黑色的長條在遊動。屍身最後直接在血和雨中爆炸。一瞬間,汙穢的黑水四濺,惡臭漫天。同時,堆在地上的衣服跟蛇蛻皮一樣層層被擠開,一個渾身是血是汙濁的少年從婦人的身體裏爬了出來。


    他很瘦,身體單薄得跟竹節一樣,烏黑的頭發上全是血垢。


    少年動作僵硬,青白瘦弱的手死死抓著他的手腕,像落水的人抓住最後一根浮木。


    聲音沙啞破碎,細若遊絲。


    “救我......求你。”


    那黑水濺開的味道實在是太難聞了,就像是屎尿發酵肉身腐爛兩者相融。林鏡都被熏得眼淚都出來了,壓根沒聽清楚少年說的話。


    還沒等他反應,四麵八方忽然又響起了毒蛇吐信的聲音。


    嘶嘶嘶,蛇腹蜿蜒過荒草,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緊接著,一道老者雌雄難辨的聲音隔著空氣傳來,陰冷森邪:“這賤婢倒是待你不薄,竟然不惜用這種邪術帶你逃亡,可不還是讓我追來了。”


    灰衣老者裹在一身灰色衣袍裏,瘦的皮包骨,半張臉長滿了蛇鱗,視線惡毒至極落到林鏡身上:“怎麽?又來一個送死的。”


    “不不不,我就是路過,路過。”林鏡連忙撇清關係,趕緊鬆開手,誰料那孩子緊抓著他,死都不肯放。


    任他怎麽神色扭曲用力,都掙脫不開。


    天啊,我就是個走路跛腳、說話漏風的老頭吧,大哥你放過我吧。


    “我救不了你啊。”林鏡隻想看戲。


    但那灰衣老者嗜殺成癮,壓根不管他是否無辜。“去!”腳下的毒蛇受命令,瞬間齊齊立起身子,黃瞳一豎,大張著嘴朝他撲咬過來。


    林鏡:“......”


    他一個78高壽的倒黴老頭為什麽要在這裏受這種罪。知道今日這遭渾水是必須踩了,林鏡心裏歎口氣,也不再逃避。彎身抱著那小孩,動作靈敏、翻滾避開了一條毒蛇的進攻。他的設定牌雖然是老頭,但是雙s精神力在以精神力為主的遊戲世界裏依舊不容小覷。眼疾手快,把乞討的碗打碎,而後手指迅速抄了塊地上的碎片,將其斷成兩段。


    毒蛇瘋狂撕咬,地上抽搐。


    “我倒是小瞧了你。”灰衣老者愣怔,隨後眼一眯,衣袍鼓動。


    這時天邊一道冰藍劍氣劈下,將毒蛇悉數擊殺。


    林鏡抱著那髒孩子,震驚——


    又來一個?!


    一位穿青色道袍的仙人從天而至,聲音冰冷:“楚非歡的命輪不到你來取。”


    灰衣老者抬起頭來,陰沉的臉色卻很快笑起來,陰測測道:“付清風?你們仙盟的人什麽時候也插手人間事了。”


    付清風眉眼冷漠:“與你無關。”


    灰衣老者眯著眼:“來人間不入世,不該是仙盟的規矩嗎?我受人所托取他性命,這屬於人間的因果怨仇,你打算為了這個小孩犯戒?”


    付清風:“與你無關。”


    灰衣老者冷笑:“好一個與我無關!”他怒上心頭,手裏的蛇鞭朝上方抽去。


    而付清風青袍掠動,一派仙家弟子作風,手中的劍卻凜冽毫不留情,和毒老邪在寺廟內部撕打起來。二人論修為是付清風技高一籌,但是毒老邪的陰謀詭計數不勝數,一時間打的也難舍難分。


    精彩。林鏡盤地上看戲呢,突然手指被人扯動。


    他偏頭,對上了一雙冷靜到異常的青色瞳孔。


    那個少年渾身是血,瞳仁是詭異的青色有種離奇的不諳世事感,看著他沙啞說:“我們走,帶我走。”


    林鏡愣了下,朝他一笑:“咱們走不了的。別怕,最後肯定是那個付清風獲勝,然後把你代入仙門好吃好喝安撫你。”


    少年抿唇:“走得了,帶我走。”


    林鏡:“你怎麽就不聽老頭我勸呢。”躲開了毒老邪後麵還有一堆想害你的人。


    少年閉了下眼,臉色蒼白至極說:“帶我走。”


    他看樣子好像下一秒就要斷氣。


    林鏡雖然態度消極,但好歹也算是“希望他成神”的好人陣營裏的一員。凝視他很久,最終認命,把手裏的破碗碎片丟掉,無奈歎息一聲:“行吧。”


    那兩人雖然鬥得水火不容,可又不是傻的,在他拖著少年離開的一刻立馬反應過來。


    “把他留下!”付清風的聲音冰寒入骨。毒老邪也不想讓林鏡坐收漁翁之利,手裏的鞭子朝他們捆來。


    電光火石之間,婦人死去屍體爆裂的那一灘汙穢開始自燃,轟——在雨中發出青藍的火焰,火焰越升越高,最後像是虛擬的一雙手,將二人困在其中。


    “融魂引?!”毒老邪眼睛瞪大,咬牙切齒一字一字道。


    林鏡趁慌亂之時,拽著那個小孩趕緊逃離這個寺廟。


    青瞳小孩瘦的可憐,跟紙一樣輕,不過林鏡現在這具身體也不強壯。他們這一老一幼,還真有亡命爺孫的感覺。拖著那小孩足足跑了不知多少公裏,跑到天黑雨停,林鏡才歇下來。


    他接手了乞老三的記憶,自然對溪水村的地形了如指掌。確定身後沒人追來,林鏡找了個山洞,拖著昏迷不醒的少年進去。


    山洞裏一片漆黑濕冷,陰風嗚嗚嗚地往裏麵灌。林鏡找了堆柴生火,照明取暖,將昏迷的少年擱在一邊,自己則盤腿坐著掏出了冷硬的饅頭繼續啃。


    火燒的劈裏啪啦,林鏡麵無表情邊啃心裏邊罵自己——叫你多事叫你心軟,主角需要你來救嗎?


    以這遊戲的設定,這世上根本不缺對主角好的人,多的是人願意拿命來換主角幸福無憂長大。多管閑事!


    林鏡現在還是不明白為什麽盯著他的那幾秒會讓自己改變主意。


    “嗚...”少年忽然發出一聲沙啞的低吟,他抱著肚子蜷縮著,臉色蒼白如墜夢魘之中。


    林鏡吃東西也不看他,開始心疼自己那個破碗——那可是乞老三賴以生存的玩意!沒了它怎麽活?!


    楚非歡還在被噩夢纏身。夢裏刀光劍影、血流成河。劍莊之前三百弟子屍首分離,尖叫聲響了一夜。雨滂沱而下,他被奶娘捂著嘴和眼睛跌跌撞撞從暗道逃跑。“不走...我不走....”他還在泥潭裏掙紮,眼淚滾燙,聲音因為痛苦破碎不成調,空蕩沙啞響徹在山洞裏。


    林鏡開始起身,找泥巴想給自己做個碗。


    “就這個吧。”雨打濕的紅泥黏度剛好,林鏡捋起袖子,開始一點一點修著碗底。


    後半夜又下起了雨。


    山洞裏火光重重照應這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


    楚非歡的囈語影響不了林鏡。但是林鏡刮泥巴捏碗的聲音,卻讓掙紮於回憶裏的少年漸漸安靜下來。


    山洞外雨聲大滴大滴打葉子上,濺起水花,清脆悅耳。山洞內火柴燒得劈裏啪啦,火星子躍動著幹燥的熱度。老人的手輕輕刮著泥土,沙沙輕響,卻有一種塵世之外的安靜和溫柔。林鏡在繞著碗修整捏造,因為不熟練,很慢又很輕。聲音像是海水漫過思維、漫過全身,洗幹淨楚非歡血海屍山的回憶、帶他到一個全新的夢境裏。


    夢境裏是大雪封路,荒山永夜,一間木屋。沒有人間雜事,天地隻剩他與劍。


    “好了。”


    林鏡把捏好不太規則的碗放到火邊烘烤,視線一轉,才發現主角已經熟睡過去了,緊皺的眉頭也漸漸鬆開。


    林鏡盯了他片刻,才歎了口氣,喃喃:“小孩,不是我不管你啊,是我管不了。你放心很快你就會遇到貴人的,他會不顧一切對你好。”


    對你好。說出這三個字,林鏡唇角諷刺地扯了下。


    雖然在這局遊戲裏,“好”是如此危險又廉價。


    楚非歡第二天悠悠轉醒時,已經是下午時分。他身上的傷一點都沒被處理,但他多年練武已經習慣了疼痛,剛醒來,他視線還有些疑惑,不清楚自己身在何方。


    林鏡端著一碗水進來時,恰好對上主角青色迷茫的雙瞳。


    “你醒了?要不要喝點水。”


    林鏡把手裏的碗往楚非歡麵前一遞。


    楚非歡安安靜靜打量著眼前的老頭。


    老人很瘦,彎著腰,頭發淩亂、衣衫襤褸,走路有些跛腳,一笑就露出了殘缺的門牙。看起來邋遢又猥瑣。


    楚非歡抿了下唇,就是他救了我嗎?他垂下眸,伸出修長蒼白的手接過碗低聲說了句:“謝謝。”


    林鏡盤腿坐著,小眼睛裏滿是算計地轉了轉:“沒事沒事,用不著那麽客氣。我看你這打扮也是個富家公子,真想謝我就給老頭我換身衣服、買個新碗吧。”


    楚非歡拿著碗的動作一僵,但還是維持冷靜說:“好。”


    林鏡又問:“你叫什麽名字啊。”


    “楚非歡。”


    “喲,是個好名字,我叫乞老三。”


    之後又是良久的沉默。


    林鏡率先開口:“小孩,你出了山洞打算去哪裏?”


    楚非歡愣了愣,說 :“去九陽劍宗。”


    九陽劍宗,修真界四大門派之一。


    林鏡調笑道:“九陽劍宗啊那裏可不好進。你一個築基未到的小屁孩,他們會收嗎。”


    楚非歡抿了下唇,最後還是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塊玉來。


    玉是血紅色的,華貴精致,上麵寫了一個“封”字。


    “這是我父親臨死前交給我的,說要我帶著它去找九陽劍宗的玄隱尊人,拜他為師。”


    林鏡驚訝了一瞬間,隨後笑起來:“那你小子前途無量啊,老頭我也算是救了位少年英才。不過,”他朝楚非歡眨眨眼:“你就那麽認定我是好人?不怕我搶了你的玉佩去賣錢?”


    楚非歡又愣了愣,而後說:“你不會的。”


    林鏡反問:“為什麽?就因為我救了你?可是我救你也隻是看你家世好,想從你身上訛點銀子。這玉佩那麽值錢,說不定殺了你賣了它還能多得點。”


    他說這話的時候,臉上是帶著笑的,可這笑幾分試探幾分嘲弄,混濁的眼裏一片冷漠。


    楚非歡臉色瞬間蒼白,呼吸急促,握緊那枚玉佩,青瞳警惕地看著他。


    林鏡伸出手。


    楚非歡瞪大眼,下意識按到了腰間的那把黑色長劍上。


    林鏡嗤笑一聲,手指一勾,從他跟前把自己的碗拿了過來,懶洋洋道:“行了,老頭我才對你那破玉沒興趣呢,給你提個醒而已。”


    楚非歡不說話。


    他青瞳安安靜靜看人時有一種詭異的冷和美。


    林鏡勸告他:“下次記著了,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貴重的東西自己保管好,財不外露這我都知道的事,你怎麽就不知道呢。”


    楚非歡:“我知道。”


    林鏡響想起寺廟發生的事就罵罵咧咧:“你知道個屁!第一眼見到我就巴拉上來要我帶你走,帶你去哪裏?像你這種細皮嫩肉的小孩,賣給牙婆我能得好多錢呢。臭小子,你也就趕上了時機好,現在我腳入土不想造孽下地獄,擱我年輕時候你早被我賣了。”


    楚非歡僵在臉,發現自己在這個老乞丐麵前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林鏡心裏歎息一聲,他能預料這個少年未來顛簸流離混亂的一生。在他懵懂時遇到對上這雙不諳塵世的青瞳,心頭難免動惻隱之心。


    “臭小子啊,你就當我老了話多吧。”


    林鏡指甲輕輕敲了敲泥碗,說:“以後行走江湖長點心。救了你的未必是好人,傷害你的也未必是壞人。甚至,別人是好是壞又跟你有什麽關係呢。修行到最後,通天大道隻


    有你和你的劍。”


    他半垂著眼皮,摸著碗:“楚非歡,這名字好啊,可是這人間的是是非非本就變幻莫測,你真的能明白何歡何苦嗎?”


    林鏡自覺代入了修真小說裏那種隱世高人的形象。也覺得自己現在特別有範,如果不是乞老三沒胡子,他都想裝模作樣摸兩把。


    不過想到遊戲的設定,林鏡又斂了笑意,看著坐在對麵一言不發白衣染血的少年,歎口氣,幾乎是輕喃般說:“楚非歡,以後在成神或成魔前,先成為你自己吧。”


    他不信人性本惡,也不信人性本善。一念成魔,一念成神,千千萬萬個瞬間有千千萬萬種善惡值。他現在玩下去,就是想看係統最後怎麽收場。


    楚非歡愣住,緊緊握著手裏的劍。恍惚間又回想起昨夜的夢境、荒原大雪,一間木屋,天地隻剩他一人。


    山洞外是黃昏掩映下的林間,殘陽如血,芭蕉葉深。空氣浮動著肉眼可見的塵埃粒子,地上一堆燃燒後的黑色灰燼。


    橘色的夕陽落在了坐對麵的老人身上,投下佝僂的影子。


    這是楚非歡未出江湖前一個蟲聲嘶鳴的午後。他剛劫後餘生,大腦浮虛,要很久很久才明白這個老頭最後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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