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鏡的心情無比複雜,別過頭,有些出神地望著眼前的場景。


    腕上的手環進入了待機狀態。


    水母帶著他們降落深海後,巨大的黃色身軀隨著流動的海水消散。


    深海其實比人想象的要明亮,很多海底動物為了吸引獵物都會發光。


    尤其現在正處時間流逝裏,萬物演變,極光紛亂。


    係統更新換代變的是生物,對於地表的非生物比如岩石之類倒是沒多大改變。他們在海底找到了一個山洞,進去後,徐挽之直接把手環取了下來,開發了它的又一個功能——照明。岩洞裏空空蕩蕩,林鏡找了處幹淨的地方坐著。坐著水母潛入深海真是太刺激了,他落地後才有點安心。


    遙遠的地方傳來濤聲,空寂寥闊,這一方狹小的空間與世隔絕。


    洞口像是一道無形的屏障,隔開兩個世界。


    外麵地球更迭、時代轉換,深海光影錯亂,壯麗猶如一場場發生在宇宙間的行星爆炸,億萬年歲月歸於一夜。


    徐挽之的嗓音也在這樣的環境裏也帶點溫柔,道:“先睡吧,恢複一下體力。”


    林鏡盯了他一會兒,慢慢說:“可能暫時睡不著。”


    徐挽之側過頭,朝他一笑:“怎麽,要我哄你睡嗎?”


    林鏡都習慣他這種吊兒郎當的調笑了,說:“不用,等下可能就睡了。”


    徐挽之勾唇:“真巧,我現在也不困。”


    林鏡扯了下嘴角,然後把開始低頭研究那本圖鑒和相機。


    生死之門裏從早到晚睡不醒的徐挽之,在這個世界卻好像解除封印,不那麽困倦了。


    靠在岩石上,一手枕在腦後,漂亮冰冷的眼眸也看著外麵。


    下個時代是誌留紀,他對古生代的了解基本都是通過徐挽之口中。


    誌留紀是脊椎動物演化的重大階段,也就是魚類草根崛起的時候,不過時代的霸主卻是海蠍子,羽翅鱟。上個世界被鸚鵡螺掠食廝殺的獵物終於翻身為主,成為獵人,揮動著巨鉗縱橫深海。


    林鏡又翻了翻前麵的圖鑒,每一張照片都是一個種族的縮影。


    他頓了頓,問出了一個問題:“你說到底怎樣才算是一個物種的勝利?”


    徐挽之:“恩?”


    林鏡想:“站在食物鏈頂端,或者一直繁衍活下去?”


    徐挽之:“你覺得呢。”


    林鏡:“我覺得,都算吧。如日中天地風光至死,或者卑微如塵生生不息,其實都是勝利。”


    徐挽之笑了下:“個體的勝利是前者,物種的勝利是後者。”


    林鏡:“這還要分個體和物種嗎?”


    徐挽之淡淡:“恩。不過在自然界,一般都是物種優於個體,人也一樣。”


    林鏡納悶:“人?”怎麽就扯到這上麵去了,


    徐挽之眼眸中倒映著海外光影,笑了下:“其實我們一直被教導的,不就是集體利益大於個人利益。”


    林鏡微微一愣。


    從上個世界他就能感覺到他徐挽之對某些東西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冷漠,現在又是這種感覺。極其純粹的淡漠,不包含任何情緒,仿佛遊離在外的看客發出的言論,比如這句“集體利益大於個人利益”。


    林鏡真怕他是個反社會人格,問道:“是被這樣教導沒錯,但隻是埋個理念在心裏,並沒有強製個人去犧牲啊,不過分吧。還有,你小時候是不是特別叛逆。”


    徐挽之:“不,如果以世人的標準,我從小到大都很乖。”


    林鏡:“.......”你這叫乖??


    徐挽之唇角帶了幾分奇怪的笑意,眼裏卻很認真,似乎真帶著疑問:“那如果是強製個人犧牲,過分嗎?”


    林鏡愣了愣,說:“那挺過分的。”


    徐挽之輕聲:“這樣嗎?”


    林鏡放下相機,盤腿坐下,小心翼翼斟酌道:“不過,這種事還是要分情況來說,畢竟每個人的視角不同。”


    徐挽之笑了下,認真盯著他,反而解釋了下:“你不用擔心,我還挺讚同這句話的。”


    林鏡到嘴邊的話默默吞了回去。你看起來可真不像是讚同的意思,不過.......好像也真的沒有反對的意思。


    徐挽之道:“為追求人類的強大,犧牲掉極少數人的利益,從很多角度來講都挺劃算的。但把這比作一場交易,那麽總有風險。”


    林鏡想都不用想,徐挽之這段話的背後一定有一段不怎麽好的回憶,但是他們現在的關係頂多算半生不熟的朋友,他選擇閉嘴不說話。


    也許是深海的夜晚太過安靜,徐挽之說了下去:“我第一次聽這句話在七歲,從一個暴跳如雷的中年男人嘴裏。那時候我覺得,這隻是他失敗後不肯承擔風險推卸責任的借口。”


    頓了頓,他又輕輕笑了:“但我七歲的時候,什麽都不信,什麽也不感興趣。有這種想法也很正常。”


    林鏡問:“後來呢。”


    徐挽之:“後來想法就變了。”


    透過海水和熹微的光,林鏡安靜看著他。


    對視的一刻,徐挽之笑意淡了,望過來的眼眸漆黑深邃,薄涼如冰封已久的凍土。


    林鏡記事起就生活在海藍星。


    在那個四季如春平靜悠閑的星球,歲月都似乎伴隨著溫柔的風,根本不能感同身受徐挽之身上的時有時無的孤獨。


    停了片刻,林鏡說:“也許你七歲的時候沒想錯,那真的是他的借口。”


    徐挽之一愣:“恩?”


    林鏡說:“沒有誰有義務去犧牲,也沒有誰有資格逼著一個人去偉大。”


    徐挽之笑了下:“或許吧。”


    外麵的時間也不知過了幾百萬年。


    伽馬射線暴擊地球的時候,林鏡還是感受到了那股力量。奧陶紀末百分之八十五生物的大滅絕,單從數據上就能感受到的恐懼。


    哪怕在這很深很深的海底,還是能體會到萬物的驚恐絕望。


    任何演化都戛然而止。


    海水缺氧、全球變冷、地殼運動、火山爆發,幹淨通透的海底世界,被煙塵、被有毒的氣體充斥,來自宇宙一場大終結,把世界變得混亂不堪。


    觸目所及,都是混沌。


    林鏡親眼看著洞外翻天覆地的變化,微微出神。


    地球曆史上一共發生過五次大滅絕,最被人熟知的應該就是白堊紀晚期的恐龍滅絕事件。


    4.4億年前,3.65億年前,2.5億年前,2億年前,6500萬年前。


    那麽下一次生物大滅絕又是什麽時候呢?


    人類真的微小如塵埃,哪怕現在走出了地球,也有太陽係,太陽係之外是銀河係,隨便一場暴亂的流星雨或者某一顆行星爆炸,或許都能摧毀銀河。


    林鏡揉了下臉,拋開腦海中雜七雜八的想法,他舉起相機,坐在深海的山洞裏,把外麵的場景拍了下來。


    拍完後他也有些困了,白天走了那麽多步,本來就很累,剛才隻是太緊張、現在安定下來疲憊便如潮水般湧上來,眼皮都在打架。


    林鏡又偏頭看徐挽之,他已經閉上了眼,睫毛覆蓋下,安靜冷淡。


    突然又想起了徐挽之隨意幾句提到的他小時候。“什麽都不信,什麽都不感興趣”,林鏡也不知道為什麽,稍微一想馬上都腦補出了徐挽之小時候的樣子來。


    應該真的挺“乖”,或者說孤僻,不喜歡說話,不喜歡笑,冷冷淡淡,最常做的事就是安靜坐在一個角落發呆?


    林鏡被自己逗笑了。


    他把相機放到相冊上,靠著岩石,也閉上了眼。


    一覺醒來的時候,大滅絕後的廢墟時期已經過了。


    至少,等林鏡睜眼,看到的又是繽紛多彩的海底世界。


    各種水母遊曳在深海,新的物種也出現。


    林鏡揉揉眼:“這就到誌留紀了嗎?”徐挽之:“恩,走,出去。”林鏡整理好東西,有些疑惑:“我們不會又坐水母上去吧?”徐挽之笑:“那我們爬上去?”


    林鏡:“......”不了,坐水母挺好的,上次聽徐挽之說完水母後他就對這種生物充滿敬畏了。


    完完全全就是遊離在世外,脫離生死時間的幽靈。


    這次他們逮著是一隻幽藍色的水母。


    潛入深海的時候剛好遇到時間流逝,下墜的時候帶著穿越百萬歲月的緊張感。現在由深海往上,就變得極其緩慢,看天光一寸一寸落下來。


    海底的植物放眼整個古生代其實都沒什麽變化。


    誌留紀和泥盆紀算得上是魚類時代,這一頁的圖鑒上,甲胄魚的種類占了幾乎半頁。


    上半身像塊石頭,後半部分留條尾巴,怪物怪樣,與世無爭地吃著海水中的浮遊生物,遇到天敵就縮進泥沙把自己當石頭。


    林鏡:“這就是脊椎動物的先祖?”


    他心懷無數感歎,還是默默給自己祖宗拍了照片。


    從深海上來後,一億年,環境自然也和他們下去時不一樣。


    林鏡開始給自己找東西吃,首先就把目標定在了自己的祖宗身上。別的先不說,魚類還是可能吃的吧。


    徐挽之笑道:“別,你還真打算吃這海底的東西?”


    林鏡:“恩?”


    “古生代的動物可能存在有毒蛋白,你吃了估計直接出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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