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影在殷沁的房間門口靜立許久。也不知是豪華套房的隔音好,還是殷沁真的沒事,門外一直聽不見房間裏有任何動靜。池影按著心口,歎出一口氣。心上如同火燎,這聲歎息倒是輕淺又綿長。


    他終究還是轉身下樓,回了自己房間。


    池影的腦海裏全是殷沁的模樣。平日裏淡定自若的、舞台上光芒萬丈的、暗地裏和小心思得逞時無辜淺笑的……還有就是喝了酒之後滿臉紅暈、眉目含情的樣子。


    如果不是殷沁,池影一飲下那杯酒就會在大庭廣眾之下失態,並且飽受酒精過敏的折磨。他不知道殷沁為什麽會站出來替他擋酒,他明明早就不喜歡他了,自己也做好了將這份遲到的單戀深埋心底的覺悟。


    池影今晚滴酒未沾,此刻的心情卻像是酒後燒心。殷沁替他飲下的所有酒精仿佛是在他的血管裏流淌,沿著靜脈淌進右心房,然後,“轟”地一下,點燃了他深埋心底的愛戀。


    怕給殷沁添麻煩,池影早就決定不會將愛意宣之於口,如今心上焰火猛然竄起,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將悸動的心情壓下去。


    電梯下到28層,池影走到房間門口,刷了房卡走進去。一進房間,便覺有種違和感。


    酒店拖鞋的位置,好像有輕微變動。隻是這一點點變化,池影便敏感地察覺到,在自己參加酒會的這段時間裏,有其他人進過房間。


    池影童星出身,十幾歲少年時期就已是國民偶像,遇到的私生飯和無良記者更是不計其數。跟頭栽多了,出來活動時自然就會時時注意,這麽多年已經養成警覺的習慣。息影之後,他已經很久沒有遇到房間被人入侵的情況,但小心駛得萬年船。


    他拉上窗簾,隨後關掉所有燈,打開手機錄像功能,摸黑在床沿、浴室等可疑的地方走了一圈。錄像重放時,果然發現了針孔攝像頭的紅外光,且不止一處。


    房間是東輝娛樂安排的,如果池影沒有和殷沁交換,這個房間本該是殷沁入住。但是針孔攝像頭不可能是東啟明讓人幹的。他對殷沁是有不純的企圖,但他原本應該隻是打算將殷沁灌倒帶走。


    排除東啟明,池影很自然地就想到了地下停車場裏那群私生飯,還有褚正的經紀人提醒他的電話。私生飯向來偏執又衝動,瘋狂的舉止不能用常人的思維看待,可是殷沁今天遇到的私生飯也太有計劃性了。


    池影站在床邊,視線將幾個針孔攝像頭的位置掃視了一遍,拇指摩挲著下唇沉思片刻,轉身打開房門走出去。


    如果目標是殷沁,而對方又並不知道池影和殷沁交換了房間的事,那麽頂樓的套房應該安全。為保萬無一失,還是有必要去確認一下。


    池影又回到了30層。


    明明是來辦正事的,池影的心髒卻又不聽使喚地瘋狂跳動起來。按下門鈴時,他幹淨修長的手指都在輕輕顫抖,喉嚨和嘴唇也莫名幹燥。喉結上下滾動一輪,他又伸出舌頭,舔了舔發幹到有些起皮的嘴唇。


    *


    也不知是房間裏暖氣打得過盛,還是因酒精的作用,殷沁在這幹燥寒冷的深冬夜裏,也感受到了渾身濕熱。


    胃裏已經吐幹淨,催吐再也摳不出什麽來,但他的身體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也起不來身。圓形的浴缸裏嘩嘩地放著熱水,浴室裏熱氣蒸騰,殷沁靠在浴缸邊緣,衣襟散開,大口深呼吸,泛紅的胸膛上下起伏,如同離岸的魚。


    酒精的後勁上來,殷沁意識到自己大概是醉了。


    他並不是沒有分寸,按照以往的經驗,十幾瓶紅酒仍在他能承受的範圍。可能是太久沒有遇到這樣的場合,酒量才有所退步。


    他也很久沒有體驗到“醉”的感覺。


    這是一種很奇妙的感受。疲憊的鈍感如沼澤一般使他深陷其中,連動一動麻木的手指,都像是需要曆經千百萬光年的反射弧,但是腦細胞又活躍至極,一秒鍾內的思維似乎可以跨越世紀和時空。


    殷沁記得,他十幾歲時,就在酒桌上陪人喝酒了。他跟著許多劇組跑了無數龍套,終於有一天結識到了一位製片人。製作人對他的意思明顯得不能再明顯,酒桌上,他指著五瓶白酒對殷沁說,隻要殷沁陪他喝完這五瓶白的,就能給他一個三線配角。


    那是他第一次喝酒。他的酒量並不好,但他清楚地知道自己不能倒。一旦倒了,不僅會與機會失之交臂,還會暴露自己的弱點,讓別人有機可趁。第一次酒桌上的較量,十幾歲的少年強撐著,憑著驚人的意誌力挺到最後。製片人本想灌倒他,卻不想自己先倒了。殷沁抬著他的手,在合同上印上了製片公司的公章,然後揣著合同興奮地一路小跑回家,一直跑到家門口才支撐不住倒下。


    混影視圈的,少不了應酬。之後,他的酒量也越開發越好,誰都不能在酒桌上占了他便宜,但殷沁心裏是討厭這種酒桌文化的。現在換了人生,他本不想暴露這項並不能算作優點的技能,可是看到東啟明為難池影,他還是當了出頭鳥。


    算了,大概自己本質上還是一個喜歡多管閑事的人吧。這樣想著,殷沁卻很清楚,如果今天東啟明為難的不是池影,無論換成誰,哪怕是趙歡歡或是褚正,他應該都會選擇獨善其身。


    “叮咚——”門鈴清脆,劃破冬夜的寂靜。


    大概是隋清來送解酒藥。休息片刻,殷沁身上的力氣也回來了一些,他晃了晃沉重的腦袋,眯起眼睛,抓著浴缸邊緣緩緩站起來,又一路扶著牆,腳步踉蹌地走過去開門。


    房間裏沒開燈,他頭昏腦脹地打開門,抬眼間,朦朧中見門口靜立之人身姿筆挺,長發鬆散地低束於腦後,周身籠著一層走廊上的暖黃燈光,整個人冰冷的氣場都變得溫和又安靜。


    ……池影?可是池影不是已經被他趕走了嗎?殷沁懷疑自己看錯了,歪著頭,眯起眼,凝視好久。他知道自己酒勁上來,影響了神經和思維,也不敢出聲。


    要是把隋清或是其他人認成了池影,可不得被人笑死。


    “你怎麽……”池影怔住了。他是來確認這個房間裏是否有被裝了針孔攝像頭的,結果意外撞見殷沁醉酒後的模樣。


    眼前的人斜倚門扉站著,微抬下巴,眼神斜睜。他微張嫣紅的唇,在暈染滿臉頰的酡紅和眼中波光的映襯下,連吐出的氣息都炙熱而曖昧。他出了好多汗,前發濕濕地黏在額頭上,淩亂又乖巧。白色襯衫隻在小腹處鬆鬆地扣了一粒紐扣,露出一邊精致筆直的鎖骨和直角肩。他光著腳,小巧的腳掌踩在暗紅的地毯上,皮膚白得像雪。


    這不像是池影認識裏的殷沁。平時的殷沁,也會在舞台上色氣滿滿,但那也是表演需要。無論他的舞蹈動作有多撩,他浮於表象的眼神之下總是覆著一層堅冰,讓人無法透過這不可視的冰甲看到他內心想法。


    可是現在看到的殷沁,卸去了他一身盔甲,露出的全是弱點,柔弱,讓人心疼。


    想到殷沁是因為自己才變成這樣,池影就更覺心疼。


    “你醉了。”池影悶著聲。


    思維和五感都有些遲鈍,對方的聲音像是被悶在密閉容器裏,在殷沁的腦海裏嗡嗡作響。他還是分不清眼前的池影到底是真人還是幻象,殷沁遲緩地抓了抓淩亂的頭發,想了半天,也悶悶地憋出一個“嗯”字。


    池影:“……”一般人喝醉了都會竭力否認,他反而還挺老實。平時隻是裝作順從,現在的樣子倒是真老實,很乖的樣子。


    也不知道十五分鍾前努力裝作清醒,又用刺耳的話趕走他的人是誰。


    “我可以進來嗎。”他一邊說著一邊側著身體走進房間,怕說想來照顧殷沁會駁了殷沁的自尊,池影隻說了針孔攝像頭的事,“我的房間被人裝了針孔攝像頭,大概是衝你來的。我來確認下你的房間有沒有。”


    他的話裏信息量有點大。思維被酒精蒙蔽,殷沁把這翻話在心裏反複咀嚼了四五遍,也沒回過味兒。倒是池影側身經過他時,他又聞到了下午在電梯裏池影將他按在懷裏時的那陣淡香。像是雪後的湖麵,冰冷又清冽,讓他翻滾的濕熱感也平靜許多。


    “是池影啊……”殷沁終於反應過來。好像他不應該讓池影看到他軟弱的樣子,但人都進來了,他也沒辦法。


    池影來幹嘛啊……真是的,英雄都當了,就讓他英勇到底嘛,幹嘛還來拆穿他,能不能給他留點麵子。殷沁委屈地扁扁嘴,他轉過身,鬆了門把手。


    “哢嗒——”房門自動關上。


    酒精真不是個好東西,連他引以為毫的平衡感都減弱了。殷沁一轉身,左腳就踩到了右腳腳背。


    “唔—”他一下失了衡,往邊上一倒,差點就跪倒在地,幸好池影及時轉過身攙住他的胳膊和細腰。


    一身的酒氣像是藤蔓,立刻攀繞住了池影,他輕蹙眉心:“去床上躺著。”絕對沒有下回,他絕不會再讓殷沁擋在他前麵。


    “不,我想泡澡……”


    他的聲音悶悶的,尾音拖長,帶著甜膩的鼻音,頗有些撒嬌的味道,聽得池影心頭一跳。


    房間裏沒開燈,一關上門,隔絕了外麵走廊的燈光,房間裏就一片黑乎乎的,隻有浴室裏的光通過玻璃的門扉滲出來。浴室裏大概正放著熱水,寂靜的房間裏流淌著嘩嘩的水聲。


    “去躺著,等下再去。”


    殷沁現在醉得有些厲害,怕他泡暈了,池影堅持讓他去床上先躺著緩一緩。


    身上出了好多汗,一層又一層的,殷沁覺得不舒服。池影不讓他去洗澡,他不樂意了,哼哼唧唧的磨著,但現在他身上軟綿綿的使不上勁兒,輕而易舉地就被池影連抱帶拽地拖到床邊,隻能服軟倒在床上。


    “你怎麽一點都不嚴謹啊。等下是多久,五分鍾?”他拉住池影的衣衫,認真地看著他。


    “嗯,五分鍾。我叫你。”


    池影伸出手,揉了揉殷沁被汗浸得濕噠噠的頭發,殷沁這才放心地鬆開手,聽話地閉上眼睛。


    這是在耍酒瘋嗎?池影的唇角便不由自主地向上翹起。


    固執又小孩子氣,跟他平時的溫和淡然大相徑庭,卻又一樣地讓他喜歡。


    池影沒忘記自己過來的目的。他把房間內可疑的地方都檢查了一遍,臥室、露台、浴室……都沒有發現針孔攝像頭。


    他再次回到臥室,卻發現殷沁已經坐起來了。


    “我要泡澡。”殷沁說著,脫掉了灰色西褲。一邊去扯襯衫紐扣,一邊以又跌跌撞撞地向衣櫃走去。


    明明是醉了,卻又記得要把西褲整整齊齊地疊好放進衣櫃。他這個樣子去泡熱水澡,指不定就暈在浴缸裏了。


    池影隻好安撫他:“再躺五分鍾。”


    “剛才躺過了!”


    “時間沒到。”


    “……沒到嗎……哦……”他光著腿,又乖乖地被池影拎回了床上。


    “乖,先把藥吃了,等頭不暈了再去泡澡。”池影還穿著酒會時的黑色西裝,上衣口袋裏裝有他為自己準備的解酒藥和抗敏藥。他伸進口袋,摸出一片解酒藥,又打開放在床頭的一瓶礦泉水,遞給殷沁。


    殷沁昏昏沉沉的,酒勁上來之後,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說了些什麽,隻是本能地回著池影的話,本能地接過對方遞過來的藥。


    在門口時,他知道來的人是池影,這會兒又以為是隋清來給他送藥,直到接過藥時,看到對方頭頂冒出來紅綠相間的圖案,他這才一個激靈,又清醒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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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池影?”他握著礦泉水瓶,愣愣地看著對方。


    “嗯。”看他懵懵的眼神,池影就知道剛才他大概又把他認成了別人。


    “你不要對我這麽好。”殷沁的眼神呆呆地移向池影頭頂,“我控製不住你的股價了。”


    ……醉酒的人說的說就是古裏古怪。


    池影沒把殷沁的胡話當回事,又聽他接下去道:“你對我好,是不是覺得欠了我啊。你要我說幾遍才明白,我們誰都沒欠誰的……你不用……”


    “不是。”池影打斷。


    房間裏桔色的小夜燈鋪開柔和的光,映得他明豔的眉眼也溫柔如同螢火。


    下午在電話裏還有話沒說完,現在他終於可以往下說了。


    “因為喜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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