縱是公孫論親自出馬,低下頭顱,說了許多從沒說過的軟話,也沒能讓宋國成為齊國的屬國。


    公孫論與韓憫雖然在朝堂上針鋒相對、互不相讓,在私下關係卻還不錯。


    這些天,韓憫也扶著他,去學宮等地方看過。


    公孫論玩笑著問道:“真不怕我把東西偷學走了?”


    韓憫笑了笑,小聲答道:“師祖,我說實話,就算你學走了,宋國也無人可主持大局。皇帝不會願意冒險,更沒有大臣肯出來領頭。或許師祖自己願意,可是師祖也孤立無援。”


    公孫論一聽這話就笑了,有些為韓憫的自豪,又有些因宋國無能而生的淒涼。


    “你說的是。這就好比我同你近來總在一塊兒,聖上會疑心我,讓他們把我看緊一些,你的聖上卻從來都不疑心你。”


    韓憫笑了一下,試探著問他:“倘若師祖在宋國不得皇帝賞識,為什麽不……”


    公孫論惋惜道:“師祖已經來不及了。”


    文人重名節,更何況是公孫論這樣的大儒?


    他這一輩子都是為了宋國。


    受過幾代宋國國君的恩惠,注疏經卷都是在宋國出的,學生都在宋國,如今要改道轉向齊國,已經來不及了。


    徒留罵名,晚節不保。


    這日臨別前,公孫論抬手撫了撫他的鬢角:“好孩子,我再晚生幾十年,就同你們一起了。”


    在永安逗留數月,實在是沒法子了,宋國使臣才準備離開。


    宋國使臣離開永安那日,韓憫也去送了。


    城門外,因為收到宋君的旨意,宋國使臣都簇擁著公孫論,不讓他再靠近韓憫,生怕他被齊國撬走。


    韓憫隻好站在外邊,遠遠地朝他做了個揖。


    公孫論握緊拐杖,用力閉了閉渾濁的雙眼,轉身登上馬車。


    道上煙塵彌散。


    *


    這年秋天,齊宋兩國的西北邊界處爆發了幾次小規模的戰爭。


    一開始隻是試探,在發現宋國原來毫無還手之力後,齊國鐵騎長驅直入,一路攻克半個宋國。


    領兵的不是別人,正是衛歸與韓憫的兄長韓識。


    韓識在養病期間,也不曾懈怠習武。


    後來休養得差不多了,衛歸舉薦他入軍營。隨著一座一座城池的攻克,他的軍爵也一路高升。


    沒過半年,在宋國試圖成為齊國屬國的同一年,宋國又派人遞來了求和書。


    不過這回來的使臣不是公孫論。


    韓憫托人去問,這才知道師祖回去之後,就一直被宋君猜忌,後來索性稱病不上朝。


    他也是真的老了,說自己病了,結果就真病倒了。


    新來的使臣離開宋國時,就算是做樣子給他們看,宋君也派出好幾個太醫去過公孫府了。


    還有一個消息,榮寧公主的病總是拖著不好,今年剛入秋的時候,終於病逝了。


    韓憫當然知道這是假的,趙殷要“病逝”之前,還悄悄給他傳了信。她隻是走了,去了再沒人算計她的地方。


    而傅詢自然也沒有應下求和書。


    宋國節節敗退,開春之後,宋君立即收拾好東西,遷都到了更北邊的一座小城。


    逃得匆忙,除了禁軍,什麽也沒來得及帶走,留下滿宮的妃嬪宮人,還有許多年歲大了、跟不動的臣子,以及滿城的百姓。


    傅詢有些手癢,整肅軍隊,準備禦駕親征一回。


    *


    皇帝親征不是小事,留下監國的人也需要仔細考慮。


    這日夜裏,韓憫同傅詢講起這件事情。


    韓憫坐在書案前,拿著筆在紙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描畫。


    “江師兄可以統領監國,再加上小王叔和小叔叔就足夠了。學宮那邊可以交給柳師兄,還有辨章、琢石,應該差不多了。”


    傅詢坐在他身邊,往後靠了靠,看著他的側臉:“那你呢?”


    韓憫理所當然:“我跟你去宋國啊。”


    傅詢卻淡淡道:“你也留下。”


    韓憫拖長聲音:“啊?”


    “不是什麽大事,你身子還沒養好,不用跟著。”


    “可是……”


    “你留下監國,正好給你封爵。”


    雖然旁人都知道他是天子近臣,但是官爵不高,還是不太方便。


    讓韓憫監國,為求行事方便,給他封爵,他肯定會答應,群臣也不會有異議。


    傅詢從他手裏接過筆:“這幾天給你想了幾個封號,想來想去,還是這個字最好。”


    韓憫看向案上紙張,傅詢落筆,字寫得又大又方正,不似他平日裏肅殺的風格。


    ——一個“定”字。


    韓憫卻癟了癟嘴:“不要這個。”


    “怎麽?”


    “陛下從前是‘定王’,這個‘定’字是陛下用過的,臣再用不好,逾越了。”


    傅詢笑了笑,擱下筆,伸手圈住他的腰:“你分明就是不想跟著我用,還說什麽君臣之別。”


    韓憫不語,隻聽傅詢又道:“我跟著你用,等我死了,就讓他們把我的諡號也叫作‘定’。”


    韓憫瞪了他一眼:“用就用嘛,說什麽胡話?”


    他想了想,重新提筆,在“定”字之前,添上一個“文”字。


    忽然聽見傅詢又道:“還有一件事。”


    “啊?”


    “你忘記寫起居注了,快把剛才的事情寫進去。”


    韓憫蹙眉:“這也要記?”


    傅詢給他換上新的紙:“自然,快記。”


    韓憫拿著筆的動作停了一會兒,最後還是順著他的意思,開始記錄。


    “後人修史,隻怕會討厭死我記的《起居注》。傅苟,後人何辜,沒必要,真沒必要……”


    隔著衣裳,傅詢圈在他腰上的手準準地戳了戳他的腰窩,韓憫腰眼一酸,筆也拿不穩。


    偏偏傅詢還一邊戳,一邊問他:“怎麽不寫了?你身上怎麽不長肉?”


    韓憫轉過頭要說話,就被他摁在案前:“快寫,要不就寫《二三事》。”


    韓憫小聲反駁:“都是幾年前的事情……”


    傅詢掐住他的腰,完全沒有商量的餘地:“快寫。”


    又是把韓憫欺負得眼睛紅紅的一天。


    *


    皇帝親征之前,朝裏大封官員。


    齊國從來不似自詡中原正統的宋國,格外講究歲數和資曆,江山代有才人出,便是朝中老臣最樂意看見的事情。


    這回封了一批“文”字頭兒的侯爵,都是文臣。


    要出征時,文武官員分列兩邊,文臣那頭,也是這幾位公侯站在最前。


    傅詢騎在馬上,看著韓憫:“天冷了,文定侯記得添衣裳。”


    韓憫作揖應道:“是。”


    “等見到你兄長,朕會代你向他問好。”


    韓識還在西北前線,去年年節都沒有回來。


    韓憫又道了謝,而後眾臣俯身,高呼萬歲,為聖上送行。


    趁著這個時候,傅詢握著韓憫的手,用唇角碰了碰他的指尖。


    這種事情傅詢從前就做過,等韓憫紅著臉把手收回去,傅詢心情大好,調轉馬頭,策馬離開。


    *


    兩個月後,自西北長驅而入的騎兵與北渡渭水的齊軍在宋國舊都會合。


    城門頹圮,傅詢跨著馬,神情嚴肅。


    城中隻剩下少數守備軍,人數很少,武器也很落後。


    昨日勸降,城中人不肯。齊軍今日早晨便開始攻城。


    南邊與西邊的幾個城門同時燃起硝煙,現在已經將近正午,再等一會兒,就可以在宋國國都裏用午膳了。


    不多時,西邊與北邊傳來消息,城門已破。


    話音剛落,這邊的城門也應聲而開。


    火光衝天,傅詢驅馬進入宋國舊都,他望著宋國皇宮被煙塵籠罩的簷角,昔日歌舞繁華處。


    吩咐了控製好城門與各個主幹道,同時清點傷員、安撫百姓,那頭兒,兩個身披甲胄的將軍也從另一邊的城門趕過來了。


    衛歸與韓識翻身下馬,抱拳行禮:“陛下。”


    “免禮。”他看向韓識,“惜辭托我向大哥問好。”


    麵上沾著黑灰,看不清韓識的表情,他語氣平淡:“多謝陛下。臣離家許久,常與憫憫寫信,不想他還是這樣擔心。”


    傅詢笑了笑,轉向衛歸:“入城之後不許驚動百姓,派幾個人,去看好公孫府,特別是公孫論。”


    衛歸不大清楚公孫論與韓憫是什麽關係,隻當傅詢愛才,也抱拳領命。


    隻聽傅詢又道:“去找幾個文人,把宋國皇宮和學宮裏的書清點一遍,寫成目錄,全部運回永安。”


    衛歸摸摸鼻尖,應道:“是。”


    他心中卻不甚在意,心想著隨便找幾個宋國舊人去弄就好了,到時候把東西往車上一堆,再運回永安就行。


    卻不料傅詢道:“皇後喜歡的東西,不得損傷。”


    原來這件事情這麽要緊,衛歸心中一驚,連忙正經了神色:“是,臣遵旨。”


    怔了有一會兒,他才回過神來。


    皇後?誰是皇後?皇後是誰?


    可是這時,傅詢已經騎著馬走遠了,他隻好問問身邊的韓識:“韓大哥,咱們在外邊打仗,就連聖上娶了皇後,我們也不知道,是誰啊?”


    韓識緊緊地咬著後槽牙,下顎都繃緊了,提起拳頭。


    他說呢,他說呢,好好的為什麽要禦駕親征,原來是弄聘禮來了。


    衛歸仍舊不知死活地一個勁兒問他:“韓大哥,究竟誰是皇後啊?聖上也不像那種沉迷美色的人啊,聖上到底喜歡誰家的姑娘啊?我怎麽不知道?”


    韓識扶了扶腰間所佩長刀,翻身上馬,追了上去。


    *


    士兵在宋國皇宮裏,臨時收拾出一處偏殿。


    傅詢對吃住倒不是特別在意,湊合湊合就行。


    他在殿前下馬,才走入殿中,卸下頭盔,就聽聞外邊傳來一陣急促的馬蹄聲。


    馬匹跑得飛快,韓識飛身落地,匆匆走進殿中。


    可是又不知道該怎麽問。


    ——就是你這野豬把我家白菜拱了?


    他咬著牙不說話,牙齒咯咯地響。


    傅詢將頭盔放在案上,從懷裏拿出一塊白玉:“大哥,你看,這是我來的時候,憫憫送給我的,上麵的絡子還是他親手打的。”


    白玉無暇,正紅的絲線,很簡單,也很漂亮。


    韓識想起自己出征的時候,韓憫從建國寺給他求了一個平安符。


    為什麽他就有玉?


    傅詢麵上帶笑,不無得意。


    韓識捏了捏拳頭,實在是忍不住了,道了一聲“臣得罪了”,提拳要打。


    傅詢後退幾步,把玉穩妥地收進懷裏,才抬手擋去。


    他正色道:“大哥,憫憫知道了,會不高興的。”


    你也能叫“憫憫”?


    韓識隻覺得太陽穴一突一突地跳,君臣禮數都拋在腦後,出手幹脆利落。


    他恨不能像從前一般,把半夜爬上韓憫床榻的傅詢用被子一蒙,就拽下床來狠打一頓。


    憑你是皇子皇孫,還是皇帝,反正你不行!


    傅詢大約是顧忌著韓憫,把兄長打傷了,隻怕事情更成不了,所以隻是防衛,很少出手。


    過了一會兒,衛歸推門進來:“稟陛下,事情都……”


    他定睛一看,嚇得一個飛撲上前,把韓識抱住:“臣護駕來遲,陛下快走。”


    傅詢也沒動,隻是站在他們對麵。


    韓識看他,越看越不順眼:“他才多大,他多可愛,陛下不行,不搭。”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寫皇帝的同人被發現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岩城太瘦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岩城太瘦生並收藏寫皇帝的同人被發現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