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水江麵開闊,橫斷南北。


    此時距離趙殷回到宋國、宋君收到齊國陳兵渭水的消息,已經過去三日,打探消息的士兵可以騎著快馬往返,已經一把年紀的公孫先生卻經不起這樣的折騰。


    宋君禦賜的馬車裏墊著數重柔軟的褥子,白發白須的老先生拄著拐杖,端正地坐在車廂裏,眉頭緊鎖。


    外邊駕車的士兵也很為難,來的時候,宋君一麵說要快點到,省得齊國發兵,一麵又說,要顧及老人家的身體,不要把他顛散架了。


    公孫先生自己倒不在意,反倒催促他們快走。


    日夜兼程,直至第三日夜間,馬車抵達渭水江畔的一個小鎮。


    深秋時節,入夜之後,江上籠罩著一重揮散不去的白霧。


    江水看似平靜,實則暗流湧動,湍急無比,沒有幾十年行船經驗的老手行船,根本無法過江。


    來不及休整,公孫先生匆匆換了件素衣,就找了一個同他差不多年歲的老船夫,兩人連夜渡江,不用旁人跟隨。


    一葉扁舟行得輕快,很快就消失在彌散的白霧之中。


    也不知過了多久,扁舟靠岸。


    月色不明,公孫先生要下船時,腳下一滑,差點跌進冷水裏。


    雖然最後拄著拐杖站穩了,但還是浸濕了半幅衣裳。


    他輕歎一聲,將衣裳從水裏撈起來,擰幹了,才繼續向前。


    老船夫道:“我就在此處等著先生。”


    大約是公孫先生正出神,沒有聽見,頭也不回地往前走了。


    齊國的營帳是根據陣法擺的,有股肅殺的氣息,他再往前走,就被巡邏的侍衛攔下來了。


    他穿著單薄的粗布麻衣隻身過來,為的是服軟請罪,才好將齊軍勸退。


    他客客氣氣地說明了自己的來意,就站在冷風裏等著。


    冰冷的衣裳貼在身上,將血脈都凍僵了。


    那頭兒,主帥營帳裏的傅讓正捧著韓憫給他的那本小冊子,認真背誦。


    士兵在外麵通報:“王爺,宋國派了位老先生過來。”


    傅讓合上書冊,挑了挑眉:“他可有報上姓名?”


    “公孫論,公孫先生。”


    傅讓驚地睜大眼睛,韓憫還真是神了,真被他說中了。


    現在就看這本小冊子靈不靈了。


    他便道:“請公孫先生入副帥營帳。”


    兩個士兵將公孫先生請到營帳內,老人家轉頭,看見被掛在高處的趙存的屍首,隻覺得手腳發冷。


    他定了定心神,抱著必死的決心走進帳中。


    *


    遠在千裏的永安城,傅詢的書房裏,幾個文人才開完一次小會,收拾好東西要走。


    韓憫將案上雜亂的紙張收起來,要卷起筆簾的時候,忽然發現自己少了一支筆。


    楚鈺攏著衣袖在催他:“快點,快點,再晚趕不上出宮了。”


    韓憫把桌案上下都看了一遍:“等一下,我找不著筆。”


    “你方才不是拿著紙筆到處亂走了嗎?肯定放在別人的桌子上了,等明天他們收拾的時候就找到了,走了走了。”


    不等韓憫回話,傅詢便對他道:“留下來找,等會兒送你回去。”


    他再看向楚鈺等人:“你們先走。”


    一行人隻能作揖告退。


    走在台階上,一時無言。


    楚鈺往平靜的池水裏拋了一顆小石子:“我覺得聖上和韓惜辭最近不太正常,每次開會,聖上都會把他單獨留下。”


    石子濺起巨大的漣漪,溫言與柳停對視一眼,目光中都有些許無奈。


    能怎麽辦?


    察覺到氣氛好像不太對,楚鈺半玩笑道:“聖上不會悄悄給他加俸祿了吧?”


    還是沒有人說話,最後他尷尬地摸了摸鼻子:“應該是沒有吧。”


    *


    書房裏,韓憫還在找他那支丟失的筆。


    傅詢不經意間瞥見放在自己案上的筆,那支筆就放在韓憫畫的學校職能圖示上。


    他將筆握在手心,卻問:“你非要那支筆做什麽?再給你拿一支就是了。”


    韓憫趴在墊子上找:“那支筆是我束冠那日你送的。”


    聽見傅詢笑出聲,他又道:“你別笑,快點幫我找。”


    傅詢走到他麵前,似乎把什麽東西放在了案上,韓憫坐起來一看,不正是那支筆麽?


    韓憫拿起筆,仔細地洗幹淨:“你在哪裏找到的?”


    “桌上,你過來畫圖的時候落下了。”


    正說著話,傅詢就慢慢地摸到他身後坐下,伸手環住他的腰,把他攬進懷裏,最後把腦袋靠在韓憫的肩上。


    一偏頭,呼吸就打在韓憫的耳垂上,所過之處,很快浮現一片緋紅。


    先前大半個月的分別,再見之後,傅詢特別喜歡抱他親他,隻要是私下相處,就要挨在一起。


    韓憫臉皮薄,每每都被他弄得臉紅心熱。


    這時他當然也不自在,扭了扭身子要躲開,卻被傅詢抱得更緊。


    “門沒關,萬一琢石他們……”


    傅詢捏捏他的手指:“他們走了。”


    韓憫無話可說,隨他去了。


    過了一會兒,韓憫忽然想起一件事:“對了,最近要送我回去的話,還是在巷子口比較好,不要在家門前。”


    “怎麽?”


    “爺爺好像有點懷疑了。”韓憫抿了抿唇角,小聲抱怨道,“還不都是怪你。”


    上次送他回去,傅詢直接把他按在家門口親,然後韓爺爺出來了。


    安靜了一瞬,韓憫急中生智,紅著眼睛說沙子進了眼睛,傅詢在幫他吹。


    這個借口實在是很蹩腳,也難怪韓爺爺會懷疑。


    他有時候覺得,傅詢簡直就是狗,啊不,狼變的,隨時隨地,熱烘烘的一頭就拱上來。


    從前沒確定的時候,也沒見他這樣。


    才想到這件事,傅詢又靠過來要親他。


    韓憫覺得怪癢的,轉頭要躲開,目光落在書房掛著的輿圖上,仔細一看,笑道:“哇,你怎麽這麽快就換了新的輿圖啊?”


    他推開傅詢的手,走上前去看。


    那張輿圖上,已經將宋國的西北十五個重鎮,劃歸到齊國的疆域裏了。


    看來他是真的很喜歡這十五個鎮子。


    韓憫抬手用指尖碰了碰羊皮的輿圖:“五王爺傳信回來了嗎?宋國那邊怎麽樣?”


    傅詢走到他身邊:“公孫論在路上了,這幾日就該到了。”


    “還真的是公孫先生。”韓憫歎息,“可他都一大把年紀了。”


    “你把應對公孫讓的東西交給傅讓,如今他來了,你反倒不高興?”


    韓憫不語,蹙著眉,麵露惋惜。


    傅詢又道:“他從未出過宋國,你什麽時候認識他的?”


    “我沒見過他,隻是看過他的書,也聽老師和琢石說起。”


    柳老學官與楚鈺原本是宋國人,公孫論比柳老學官還大了近兩輪。


    當年柳老學官在宋國求學,也拜在他的門下。


    後來韓憫跟著柳老學官念書,看的很多書都是公孫論編撰做注的。


    所以嚴格說來,這位韓憫沒有見過的公孫老先生,其實是他的師祖。


    韓憫對他的了解,全部都來自他的撰書、柳老學官與楚鈺的講述。


    給傅讓的小冊子,也是這樣編出來的。


    兩國相爭,韓憫自然會盡力為齊國謀劃。


    然而文人惺惺相惜,無關年歲、輩分與國界,隻能藏在心裏。


    *


    夜色昏昏,副帥營帳中,火光搖動,將老先生微微佝僂的背影映在營帳上。


    傅讓坐在主位上,雙手攏在袖中,不自覺地用指尖描摹冊子的輪廓。


    “公孫老先生為國心切,本王自然理解。隻是這趙存確實是宋國使臣,我們不追究他是為誰指使,已是讓步,倘若追究下去,隻怕牽扯的人要越來越多,難道宋君能夠負荊請罪?”


    “至於老先生方才所說,齊國乃宋國屬國,齊國無禮,實是無稽之談。這天下難道有屬國更強的事情?倘若如此,我看宋國該是齊國的屬臣才是。”


    “宋國自詡中原正統,如今宋國王爺在別國謀反,宋國不問這是否合規矩,反倒說我齊國出師沒有規矩。怎麽?這規矩也是任由你們變來變去的?”


    公孫論本就年老,連日奔波,精神不濟,原本宋國就不占理,再被他這麽一繞,更加無話可說,隻是垂了垂眸。


    傅讓一抬手,讓身邊的隨侍把一封文書放到他麵前:“這是聖上讓我給宋君的文書,勞煩公孫老先生轉交。”


    那文書封得嚴實,說是給宋君看的,公孫論自然不能擅自拆開。


    但他聽見傅讓道:“聖上從前在西北帶兵,常跟我說,宋國沛鎮以南的十五個鎮子,水草豐美,又是天賜的屏障。宋國卻隻拿它走私販貨,實在是可惜了。”


    公孫論這才知道這封文書寫的是什麽。


    可是再沒有別的辦法,他掩在袖中的手握緊了。


    僵持許久,他才拿起文書,收進袖中。


    傅讓一擺手:“來人,送公孫先生出帳。”


    公孫論走到帳前,回頭看了一眼:“後生可畏,後生可畏。”


    傅讓沒有回答,畢竟他也沒做什麽。


    應對公孫論的那些話、進退的路數,都是韓憫事先在冊子上寫好給他的。


    說完那話,公孫論就拄著拐杖,顫顫巍巍地離開。


    弦月高懸,渭水上的水鳥驚叫一聲。


    *


    永安城,從宮門駛出的馬車,平穩地向韓家去。


    到了巷子前,韓憫掀開車簾,忙道:“就在這裏停。”


    他跳下馬車,傅詢提著他的筆橐,也跟著下了地,讓馬車去前邊等。


    站在巷口拐角處,韓憫探出腦袋,確認家裏人都在裏麵,沒有出來。


    等了一會兒,確認安全,他才轉過身,走了一步上前,把臉埋在傅詢懷裏。


    “我馬上就要回去了。”


    傅詢摸著他的頭發:“你總是這樣擔驚受怕的。等那十五個鎮子到手了,論功賜爵,就給你封侯,也順便封後,昭告天下,就不用再瞞著你爺爺了。”


    韓憫哼哼著蹭了兩下他的胸口:“還是再等等吧,等新法推進有了重大突破再說吧。”


    用最軟和的語氣,說最剛強的話。


    傅詢深深地皺起眉頭,比起他來,韓憫好像更像一個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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