係統特別喜歡謝鼎元的字,一聽他的名字,立即就蹦出來了。


    “讓我看看,讓我看看。”


    韓憫抱著書稿,和係統一起看了十來頁。


    “怎麽樣?你對謝鼎元研究比較深,這是他的字嗎?”


    係統有些猶疑:“寫得太潦草了,看不出來,要不你問問他?”


    韓憫道:“我哪裏敢問他?我剛才一說他的字,他臉色都變了,應該是不想讓我知道。”


    係統惋惜道:“這樣啊,那算了,他不想讓你知道,就別追問了。”


    韓憫安慰他:“不要緊,我同他交個朋友,說不準以後他就告訴我了。”


    “那你可要和他搞好關係啊。”


    “一定一定。”


    韓憫放下書稿,笑著看向謝岩:“謝先生……”


    謝岩麵色如常:“我並無字,喚我‘謝岩’,或拆字喚我‘山石’都可。”


    “山石兄,我大概看了前幾頁,你這個故事,再改改應該還是能用的,就是還有點問題——”


    韓憫把書稿放在他麵前,轉頭望望四周,從案上揀起一支筆,挽起衣袖,沾墨塗畫。


    那就是一個講鬼怪的小故事,韓憫與他商議著,改了一些文人氣太重和邏輯不通的地方。


    他捏著筆杆,沉吟道:“你的故事好像科舉文章。”


    謝岩一愣,隨後道:“我偶爾也幫人寫一些應製文章。”


    “我就說。”


    韓憫深以為然,卻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繼續給他講話本。


    他很聰明,一點就通。


    “我這麽講清楚嗎?”


    謝岩思考了一會兒,最後點點頭:“嗯。”


    韓憫便把筆遞給他:“那你改一段。”


    謝岩接過筆,韓憫注意到他拿筆的手。


    注意到他的目光,謝岩便將拿筆的左手往袖中縮了縮。


    韓憫善意地笑了笑,伸出自己的雙手:“我也用左手握筆,右手受過傷。”


    謝岩垂眸,應了一聲。


    就這麽,他自己改一段,韓憫幫他看一段,將近正午,韓憫放下書稿。


    “這樣就差不多了,你回去再改改。”


    謝岩點頭應了,不卑不亢:“多謝。”


    “客氣了。”


    葛先生還沒有回來,兩個人不太熟悉,氣氛有些古怪。


    韓憫道:“大約是他又喝酒誤了時辰,我們先走吧,我給他留張字條就好。”


    謝岩低頭收拾東西:“好。”


    正寫紙條時,謝岩似是隨口問:“你的話本年前才出來,你是今年才開始寫的麽?”


    “不是。”韓憫提起筆,將字條壓在案上,“我兩年前就在書局裏,幫著書先生續寫話本,那幾本是第一回 自己寫的。”


    “原來如此。”


    他收拾好東西,往背上一搭。


    見狀,韓憫便問:“要我送你回去嗎?”


    謝岩從沒聽過這樣的問題,不太自在地停下腳步:“不用。”


    “那一起出去吧。”


    他們一同走出白石書局,小夥計朗聲讓他們慢走。


    韓憫戴上鬥笠遮陽,謝岩往上扯了扯包袱。


    沒話說。


    他們又並肩走出街口,一起向西麵走去。


    還是沒話說。


    走過兩三條街,謝岩開了口:“要是不順路,你就不用送我了。”


    韓憫道:“我沒有送你,我就要去這邊。”


    “好吧。”


    再一同走過幾條街巷,謝岩又道:“我……真不是謝鼎元,住的地方也不好,你別跟著我了。”


    韓憫微抬起頭,露出被鬥笠陰影遮住的臉:“我沒跟著你啊,我就是要去這邊。”


    “那你要去哪裏?我送你過去。”


    “建國寺。我師兄喊我中午過去吃齋。”


    謝岩一頓,低頭往前走。


    韓憫覺著奇怪,跟上去:“你要去哪裏?”


    謝岩淡淡地說了三個字:“建國寺。”


    韓憫忍住笑:“那真是巧了,你住在那裏?”


    “嗯,我和建國寺的方丈有些交情,住禪房也方便。”


    兩人一起來到建國寺前。


    建國寺是永安城中最大的寺院,朝廷撥錢修建的。


    進了寺院,謝岩抬手招來一個小沙彌,他指了指韓憫。


    “這位韓公子來尋他的師兄,你去通報一聲。”


    小沙彌雙手合十,向韓憫行了個禮:“不知韓施主尋的是哪位師兄?”


    “不是小和尚大和尚的師兄,是我的師兄,柳老學官家的柳停柳師兄。”


    “請施主稍等。”


    兩人就站在大殿前,沉默了半晌,謝岩道:“柳老學官,是原本江北的柳太傅麽?”


    韓憫微怔:“……是。”


    這是許多年前的事情了,,韓憫也隻是聽說過——


    柳老學官原本是江北宋國的太子太傅,二十來歲時,從宋國出逃,夜間乘小舟渡江,來到齊國。


    而後受到德宗皇帝禮遇,在永安任學官。


    這才成就柳家清貴之名。


    謝岩卻道:“他在齊國這麽些年,齊國讀書人竟還是如此,毫無風骨。南蠻荒蕪,無怪乎此。”


    他或許不是特指韓憫,倒像是有感而發。


    但韓憫有些不高興了。


    “這話怎麽說?你又沒見過多少讀書人。”


    他一轉眼,瞥見柳停正從大殿旁邊的走廊上出來,便不再跟謝岩說話,上前去找師兄。


    “師兄。”


    柳停按住他的手,看見站在不遠處謝岩:“你朋友?”


    那個孤傲得有些孤僻的謝岩,韓憫擰眉,把師兄拉到他麵前。


    “師兄,這是我剛認識的朋友,謝岩謝先生。”


    “我師兄,柳停。我們齊國最有風骨的文人。”


    柳停失笑,佯怒看了他一眼:“不要胡說。”


    韓憫抱著手,就那樣看著謝岩。謝岩抿了抿唇,小聲對他說了一句“抱歉”。


    不清楚他們之前在說什麽,柳停仍是和和氣氣地笑著:“謝先生,一同在寺中吃頓便飯?”


    謝岩卻回絕了:“不必,我就住在寺裏,平素都吃慣了。告辭。”


    柳停吃了癟,也不惱,道了一聲“告辭”,看向韓憫,溫聲道:“那我們去吃飯?”


    “好啊。”


    韓憫抱住他的手,拖著他往另一邊走,輕聲解釋道:“他就是這樣的脾氣,不用管他。”


    柳停走得慢,腳步微頓:“知道了。”


    “師兄不要生氣。”


    “嗯,我沒生氣。”柳停回頭,“隻是我們走反了。”


    “啊……”


    韓憫拽著師兄轉身向回,柳停無奈地摸摸他的腦袋。


    *


    建國寺的素齋清淡簡單,兩人麵對麵坐著,柳停抬手給他夾菜。


    “我看你那位朋友氣度不凡,是何方神聖?”


    “就是普通朋友,今天剛認識,我也不知道他是做什麽的,他好像也不想讓我知道。”


    韓憫咬著筷子:“人很落魄,倒是狂得很,一竿子把所有齊國文人都打翻了,我才不管他。”


    柳停溫笑:“好,那師兄不問了。”


    他端起碗吃飯。


    不一會兒,柳停又問:“等會兒一起回去嗎?”


    “好。”


    “祖母與娘親帶著二妹妹,請了方丈解簽,可能還要一會兒才能回去。你吃完休息一會兒,我過去看看,順便讓他們去備馬。”


    韓憫應了,就著三碟素菜喝了一碗米粥,伸了個懶腰。


    正準備聽師兄的話,去睡一會兒的時候,忽然聽見窗外傳來兩聲貓叫。


    ——喵喵。


    這韓憫可就不困了。


    他喚醒係統,推門出去找貓。


    “統子,快來,是你愛的貓貓哦。”


    “明明就是你愛的。”


    或許是寺院裏都是吃素,建國寺的貓也不胖,皮毛很幹淨,琥珀似的眼睛。小小的一隻,懶懶地趴在偏殿的門檻上曬太陽。


    韓憫一邊“喵喵”,一邊躡手躡腳地上前去抱住它。


    “小喵喵。”


    那隻貓也不怕生,就任由韓憫抱著它。


    韓憫給它順毛,哄小孩似的跟它說話:“你怎麽在這裏呀?你吃飯了嗎?”


    貓懶得很,連眼皮也不抬一下,韓憫一個人說得起勁。


    而後那貓忽然睜開眼睛,把臉往他手心裏蹭了一下。


    係統的電子音:“你也太傻了,它根本就不想理你。”


    韓憫搖晃他:“你把我的貓貓還來!”


    係統憤憤地問他:“難道我不是你最愛的貓貓嗎?”


    他反問回去:“難道我是你最愛的人嗎?”


    “你就是啊。”


    “放屁,你最愛的明明謝鼎元。”


    “哼,我現在不愛他了,他怎麽能說齊國蠻荒?就算齊國的讀書人都不好,但你肯定是最好的。”


    “你今天竟然毫不吝嗇對我的讚美。”


    “那當然,你是我看著長大的,你就是齊國文人裏最好的。”


    有點感動,韓憫把貓翻過來,撓撓它的肚皮:“統子。”


    “嗯哼。”


    卻不防身後忽然傳來一聲:“它不叫‘統子’。”


    偷偷挼貓被貓主人抓住,韓憫忙拍拍它:“統子,你快出來。”


    他回頭:“對不住,我……”


    貓主人——


    謝岩。


    係統回到韓憫那邊,蔫蔫的:“淦,我髒了。”


    韓憫安慰它:“沒那麽誇張。”


    他把貓還給謝岩:“不好意思,貓還給你。”


    謝岩麵無表情地接過貓:“去我那裏坐坐嗎?”


    “嗯?”


    不等韓憫反應過來,他轉身就要走。


    韓憫想了想,還是跟上去了。


    *


    謝岩窮苦,就住在建國寺後邊的禪房裏。


    房中堆滿佛經,想是他近來在修佛。


    案上丟著幾支筆,硯台裏墨跡幹涸。還有一些書畫,零零散散地丟在窄小的房間裏。


    謝岩將東西一推:“隨便坐吧。”


    韓憫就找了個空位坐下,謝岩拿起茶壺給他倒茶。


    “我從前幫他們寫字,隻要仿謝鼎元仿得好,就能拿錢。後來就不寫了。”


    韓憫有點明白他的清高了。


    倘若他就是謝鼎元,旁人買字,買的隻是“少年狀元”的名號。


    可是如果他不說自己是謝鼎元,旁人也買的是謝鼎元的名頭。


    寫字的人究竟是誰,並不要緊,字寫得怎麽樣,更沒關係。


    所以他不想寫了,心中還有些不平。


    謝岩將茶杯遞給他:“之前說話不太客氣,把齊國讀書人都罵了,對不住。”


    “不要緊。”


    韓憫抿了一口茶水,皺了皺眉。


    冷茶。


    他真是一點都不講究。


    他二人才認識,也沒有什麽話可說。


    瞎扯了一陣子,從詩詞歌賦談到人生哲學,漫無邊際。


    日頭偏斜時,一個小沙彌從外邊推門進來,向韓憫行禮:“韓施主,柳學官家這就要回去了,讓我來喊施主一聲。”


    韓憫應了,臨走時,對謝岩說:“那我這就走了。”


    謝岩想了想,起身送他出門。


    係統悄悄說:“真難得啊。”


    建國寺門外,柳家的馬車已經預備好了,柳停牽著兩匹馬站在馬車邊,看見韓憫來,朝他抬手示意。


    韓憫回頭對謝岩道:“你記得明日把修好的書稿拿給葛先生。”


    說完這話,他便朝柳停走去,從他手中接過韁繩,一踩腳蹬,翻身上馬。


    柳停亦上了馬,抬手時,馬車行進。


    後邊一輛馬車裏,柳毓倚在窗邊,掀開簾子看了一眼,然後收回目光,繼續出神。


    前邊那輛馬車,柳夫人拿著黃色的簽紙,看了又看,顯然有些著急上火。


    她擔憂地看向婆婆:“娘,毓兒求姻緣,怎麽會搖到‘一身清白在人間’?這又不是停哥兒求的。”


    柳老夫人緘口不言。


    *


    次日一早,謝岩帶著書稿去白石書局尋葛先生。


    葛先生看了一遍,也說差不多了,又拿出一袋銀錢給他,說是定錢。


    謝岩也不糊塗,隻問:“是那位鬆煙墨客讓你給我的?”


    葛先生把錢塞給他:“你拿著吧,他從前也這樣過,如今他有心幫你,又照顧你的心思,算是很好的了。”


    別扭半晌,謝岩最後道:“以後我還給他。”


    看著他把錢袋收起來,葛先生笑眯眯道:“這就對了,去吧,等本子印出來了我再喊你。”


    送走謝岩,葛先生便去了一趟信王府。


    請門房通報一聲,他就站在階下等候。


    不多時,王府管家——一個老伯從門裏出來。


    “葛先生。”


    問過好,葛先生道:“不知你家主人回來了沒有?勾陳街上那間宅子,我這兒確實是急著要買,我那朋友等著宅子,安置家裏人呢。”


    勾陳街的宅院,就是韓家從前的所在。


    老管家連聲致歉:“實在是不好意思,我家王爺這次護送先帝棺槨去明山陵寢,還沒回來,等他一回來,我馬上就稟報這事兒。”


    葛先生多問了一句:“奇了怪了,那間宅子又不好,我之前去看過,也沒人住。除了王爺,就沒別人能做得了主?”


    “先生有所不知,那件宅院是王爺故人的宅子,也說不好賣不賣,別人就更不敢做主了,您多體諒,也讓你那朋友……找找其他的宅院,萬一王爺不賣呢。”


    葛先生心中有了計較,再寒暄兩句,便轉身離開。


    他前腳才走,後頭兒,信王李恕的外甥季恒便回來了。


    他帶著一身酒氣,被小廝攙著回來。


    老管家見狀,趕忙吩咐熱水與醒酒茶,又親自上前,把他扶穩。


    “小公子?昨兒夜裏怎麽不回來呢?”


    季恒並不理會他,老管家把他扶進門,壓低聲音:“還是國喪,小公子還是收斂一些吧?我昨日看賬,小公子前個月,怎麽支走了一千五百兩銀子呢?我問賬房,他也說不清楚,隻說您是急用,是什麽急用?”


    被說得煩了,季恒推開他,仍舊招呼自己的小廝過來。他隨口一問:“方才走的那個人,是誰?”


    “是個要代朋友買宅子的。”


    “買宅子?”季恒皺眉,“原來舅舅還有房產?”


    “不過是一間小宅院罷了,因為是王爺故人的宅子,所以……”


    季恒顯然沒聽見這話,想到前些時候,買了一副楚鈺仿的謝鼎元的字。


    方才老管家說起的一千五百兩,也就是被他花在這兒了。


    舅舅馬上就要回來了,這錢不是個小數目,他一時間也補不上。倘若追究起來,恐怕還要牽扯出他從前做過的其他事情。


    季恒心思一轉,不如就攬下賣宅子這件事兒,過他的手,也好沾一點兒油水。


    於是他換上笑臉,摟住老管家的胳膊:“你老辛苦了,這件事情我幫你老來辦?肯定賣出個好價錢。”


    老管家忙道:“那間宅子王爺或許不賣……”


    季恒假意讓步:“沒事兒,那我就與那要買宅子的人見一麵,也好先幫舅舅談一談價錢。至於賣不賣,自然是等舅舅回來,再做定奪。”


    他軟磨硬泡許久,老管家拗不過他,隻好派人去跟葛先生說一聲。


    *


    王府跟葛先生說了一聲,葛先生自然也立即把這個消息告訴給韓憫。


    這日夜裏,韓憫坐在案前算賬。


    葛先生把他這幾冊話本所得的銀錢數目都記下來了,一並交給他。


    韓憫一手撥弄算盤,一手提筆記賬。


    最後所得,攏共是整八百兩。


    韓憫放下筆,將算盤珠子撥亂。


    “不愧是我,小富翁韓憫。”


    才五卷話本,有這個數目,已經超出他的預料了。


    要把宅子買回來,應該也足夠了,或許還有剩餘。


    係統道:“你小心對方抬價。”


    韓憫自嘲道:“就我們家那個宅子,也就我們家喜歡。再說了,不是還有葛先生這個經濟專家嘛。”


    係統又問:“對方約你什麽時候見?”


    “四月初一。”


    “那天不是你起居郎上任第一天嗎?”


    “不要緊,那邊說晚上見,順便吃頓飯。我晚上出了宮就過去,趕得及。”


    “那就好。”


    係統見他收起算盤與賬本,又拿出一疊新的稿紙。


    他提筆沾墨,在紙上寫下書題——


    《聖上與探花郎二三事》。


    “這就開始第六卷 了?”


    “是啊,房子買回來之後還得重新修整,不知道爺爺他們那邊還要不要錢用,隻能抓緊時間繼續寫了。”


    “不愧是你,小財迷韓憫。”


    韓憫哼著小曲兒寫話本。


    *


    新帝登基之後,朝中官員基本如同先帝舊製。


    在將恭王收入牢中之後,聖上才著手置換朝中官員。


    由去年的探花郎楚鈺牽頭,幾個信得過的大臣商議,擬定官員名冊,最終由傅詢敲定。


    三月中旬至下旬,朝中更換官員的文書下到各位大人府上。


    四月初則正式上任,江老丞相的位置被長子江渙接替,禦史台還留著給溫言的一個位置。


    四月初一,也是韓起居郎正式上任的日子。


    這天一早,韓憫就被小劑子從床上挖起來。


    洗漱梳頭,小劑子捧來起居郎官服。


    春衫輕薄,正紅顏色的,外邊又罩了一重防塵的輕紗罩衫,更襯得韓憫麵白如玉。


    他微仰著頭,係上玉扣,小劑子便將玄色暗紋的腰帶遞給他。


    纏上腰帶,便將寬大的袍子下韓憫的腰身掐出來了。


    而後柳停在外邊喊他:“憫哥兒,起了嗎?”


    他還沒來得及說話,小劑子倒比他還急,忙應道:“公子起了,馬上就好。”


    韓憫把他給自己戴上的官帽摘下來:“熱得很,到了再戴。”


    小劑子道:“那公子千萬記得,讓旁人看看戴正了沒有。”


    “好,你放心吧。”


    最後韓憫將筆橐往腰上一係,一手抱著官帽,便出去了。


    今日柳停要去學宮,但他又不放心韓憫頭一天當值,所以一定要送他去。


    天色微明,途中還沒有什麽行人,隻有要趕著去上朝的官員們的馬車。


    馬車裏,柳停囑咐他:“你是頭一天當值,遇見拿不準的事情,多問問先來的大人們,跟著他們就行,要出錯就一起出錯。我倒不擔心你嘴甜不甜,你向來討老人家們喜歡,隻有一條——”


    韓憫垂著眼睛,分明沒怎麽聽進去,敷衍地應道:“都記住了。”


    柳停無奈地彈了一下他的額頭:“最要緊的一條,不許和聖上吵架,更不許打架。”


    “我知道。”


    “如今不像是小時候了,他現在是皇帝,你再在旁人麵前下了他的麵子,他肯定要罰你。”


    韓憫使勁點頭:“我都記住了。”


    這時馬車停在宮門前,韓憫掀開簾子就要下去。


    “師兄,我先走……”


    柳停又好氣又好笑地問:“等等,你落下什麽了?”


    韓憫迷迷糊糊地回頭:“啊?”


    柳停拿起他放在位置上的官帽,幫他戴正,隨後才拍拍他的背:“去吧。”


    看著他入了宮門,柳停才放下簾子,吩咐馬車去學宮。


    旁的大人們上朝,都是去紫宸殿邊上的宮殿裏候著,唯有起居郎,要徑直往裏走,走到皇帝寢宮福寧宮。


    白日要緊跟著皇帝,記錄皇帝的日常起居,這活兒也不容易,所以朝中設了三個起居郎輪值。


    辦公與休憩地點就在福寧宮邊上的文英殿裏,韓憫是第一個到的,宮人引他進去,端來熱茶,請他稍等一會兒。


    文英殿不大,擺著幾個大書架,上邊堆著一些書卷,應當是從前記錄的起居注。


    裏間是一張小榻,供人休息的。


    韓憫隻等了一會兒,蓄著小胡子的於大人就到了。


    見過禮,於大人摸著胡子道:“還有一位新來的大人,我們等他來,我再同你們說說起居郎平素都做些什麽,也好分一分每人每月輪值的日子。”


    “好。”


    於大人從書架上挑了一本冊子:“你先看看先前的起居注吧。”


    “好,多謝於大人。”


    韓憫低頭翻看,仔仔細細地看了幾頁,基本上也就明白了。


    其實皇帝的作息很規律,初一十五大朝會,平日批折習武,到點用膳,到點就寢。


    就是偶爾有禦口金言,可以記錄下來,以資後人;麵見大臣,或喜或怒,簡單記下一筆便是。


    殿外忽然傳來清亮的聲音,伴隨著噠噠的腳步聲。


    “不好意思,起遲了,起遲了。”


    韓憫還沒來得及看看來人,就被那人從身後攬住了腰。


    楚鈺挨著他,調笑道:“韓大人,怎麽好像你的衣裳更紅一些?”


    韓憫被他嚇了一跳:“你怎麽也……”


    他以為楚鈺應當是三品起步的大員,怎麽會到文英殿來?


    楚鈺道:“聖上說我性子浮,說要我再練一年,讓我隨便找個六七品的官職先做做,我就過來和你一起了。上回就跟你說日後多多關照,你沒聽出來我要和你一起?”


    此時,福寧宮裏,傅詢吩咐宮人:“去喊起居郎韓大人。”


    一個宮人匆匆離開,又匆匆回來:“於大人說,楚大人與韓大人新上任,尚且不太熟悉,還是……”


    傅詢眉心一跳,問道:“哪個楚大人?”


    “就是去年的探花郎,楚大人。”


    傅詢的右眼皮跳了跳。


    他之前讓楚鈺自己找個官職先試試,就沒再管他,卻不料就在他眼皮子底下,叫楚鈺摸到韓憫那邊去了。


    文人總是膩膩歪歪的,做個官也喜歡待在一塊兒。


    傅詢起身:“讓韓憫過來。”


    “陛下,於大人說……”


    “不太熟悉朕親自教他,讓他過來。另外楚鈺今日不輪值,讓他回家。”


    傅詢開始生氣,直到一抹鮮亮的紅色出現在他眼前。韓憫一路小跑著過來,氣還沒喘勻,給他行禮。


    不過楚鈺的眼神倒是不錯,韓憫的衣裳,是比尋常起居郎的官服紅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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