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那人長相陰鷙,顴骨微凸,眼角狹長。


    正是恭王傅筌。


    傅讓將燕窩靈芝全都塞給韓憫,回頭要同他理論:“四王兄……”


    韓憫抱著東西,抬腳別了傅讓一下,把他擋在身後。


    *


    先皇子嗣不豐。


    太子傅臨三年前過世,二皇子早夭,傅詢行三,再往下數便是恭王傅筌與五王爺傅讓。


    還有幾個皇子,年紀尚小。


    幾十年前,韓爺爺還在史館做個抄筆小吏,以半生心血著了一部《治安疏》,苦於無路可投,便壯著膽子,在宮道上攔下德宗皇帝的禦駕。


    韓爺爺官任太史令,韓家由此顯貴。


    人前人後,德宗皇帝常說韓爺爺堪為文官之首。


    韓憫小的時候,韓爺爺進宮與德宗皇帝說話,常帶著他。


    宮牆榴花處,三個年歲差不多的皇孫正放風箏。


    傅詢靠在牆邊,支使五弟傅讓把風箏放起來。


    傅讓便樂嗬嗬的,拿著風箏,在宮道上來來回回地跑。


    而四皇孫傅筌不大喜歡和他們一塊兒,抱著手,站得遠遠的。


    那是韓憫頭一回看見傅筌。


    係統說:“那是四皇孫,張奉儀所出,張奉儀病逝之後,由賢夫人教養。”


    韓憫見過賢夫人,不是個好相與的人物,料想賢夫人對他不好,所以養成他這樣孤僻的模樣。


    於是他走上前,從隨身帶的荷包裏翻出一顆話梅,塞給傅筌:“給你吃。”


    他二人的關係原本不錯,一直到某一年的中秋宮宴。


    十來歲的韓憫被哄著吃了兩杯果酒,溜出來醒醒酒。


    正坐在廊前吹風,卻看見醉得不省人事的傅詢被不認得的人扶著,不知道要被帶去哪裏。


    韓憫把人攔下來,原想把傅詢扶回去,卻又聽見殿上吵鬧起來。


    他悄悄溜去殿外看了看,原來傅筌的酒裏被下了毒,又被侍讀誤飲。


    德宗皇帝震怒,正派侍衛去查。


    傅筌身邊的小太監“不小心”說漏嘴,前幾日傅詢與傅筌才吵過架。


    德宗皇帝坐在位置上,怒道:“阿詢呢?拿過來。”


    自小相識,韓憫太了解傅詢。傅詢要是記仇,得當著麵把人打一頓,他不會下毒,怕是被人害了。


    現在回想起來,方才那情形就不太對勁。


    韓憫想了想,跑回去,把傅詢推進湖裏,然後自個兒也跳進去。


    傅詢嗆了兩口水,清醒過來,剛要發怒,回頭看見韓憫,不大自在地別開目光:“怎麽了?”


    韓憫拍拍他的臉,正經道:“你差點教人害了,稍微留點兒心眼吧。”


    兩個濕漉漉的少年人相攜回到殿中。


    傅詢照韓憫教他說的,說自己喝暈了酒,一腳踩空,掉進湖裏,是韓憫救的他。


    嫌疑洗清了。


    這日夜裏出宮時,韓憫走在湖邊,傅筌經過他身邊,咬著牙道:“你就是濫好人。”


    原來是壞了他的好事。


    韓憫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忽然冒出來的傅詢拉走了。


    “你今晚別回去了,五弟和衛歸都去我房裏,我們玩六博棋。”


    傅詢一邊牽著他的手,一邊看了一眼傅筌——


    他的手停在半空,像是要把韓憫推進湖裏的動作。


    回到房裏,傅詢這才“恍然想起”:“五弟和衛歸說他們來不了了,就我們兩個了。”


    兩個人坐在榻上下棋。


    傅詢忽然問他:“你救我做什麽?你不是可不喜歡我了?”


    韓憫撐著頭,一手撚著棋子,小小地“哼”了一聲,懶懶道:“不喜歡歸不喜歡,旁的人算計你,就不行。”


    燭光搖曳,將韓憫的眉眼照得分外柔和。


    因為這件事,傅詢懶得陪傅筌玩勾心鬥角的遊戲,也想快些強大起來,便去了西邊帶兵。


    也是這件事情之後,傅筌記恨韓憫,漸漸地、兩個人就散了。


    *


    此時宮中廊上,傅筌年歲漸長,使的手段、說的言語,都不似從前那樣漏洞百出。


    韓憫站在傅讓身前,朝傅筌作了個揖:“恭王爺。”


    傅筌冷笑道:“韓公子還真是神通廣大。”


    韓憫但笑不語,傅筌撥弄著腰上的白玉佩,繼續道:“遠在桐州,還能參我一本——你也別急著否認,你的手筆我認得出來,溫言寫不出那樣的東西。牙尖嘴利,刁鑽刻薄。”


    韓憫垂眸,淡淡道:“愧不敢當。”


    傅筌磨著牙道:“早知今日,兩年前韓家落勢,就應當把你留在恭王府做小太監。”


    韓憫仍是雲淡風輕的模樣:“也不過隻差一點兒。”


    “是啊。”傅筌看向傅讓,“那時聖上與五弟都在向先帝求情,想討你過來,本王也求了一回,可惜隻差一點兒。”


    封乾殿附近,有一處寶塔高樓。


    傅詢也才從先帝靈前回來,素服未去,厚重笨拙。


    他站在高樓之上,看見那邊的情形,對身邊的侍衛衛環道:“弓箭。”


    衛環一愣:“陛下要什麽?”


    傅詢再說了一遍:“弓箭。”


    衛環膽戰心驚地從牆上摘下長弓與羽箭,遞給他,險些要跪下來,求陛下別衝動。


    傅詢抬手搭起弓箭。


    目光如鷹隼,羽箭對準廊上的傅筌。


    走廊上,傅筌隨口道:“太監嘛,玩意兒罷了。你就算沒做太監,現在不也是皇帝的……”


    聽見傅筌那句“玩意兒”,韓憫身後的小劑子麵色一沉。


    正巧這時殿中走出一個道士,小劑子便提腳上前,與那道士低聲說了兩句話。


    他行禮:“兩位王爺,道長請兩位王爺在先帝靈前燒幡。”


    傅筌冷哼一聲,拂袖便走。


    小劑子朝韓憫搖搖頭,他沒關係。


    傅筌轉身就走,全然不知,附近的高樓上,羽箭鋒利的箭頭跟著他一寸一寸的挪動。


    傅詢站得挺直,如鬆柏,直到傅筌消失在走廊那邊。


    最後他將弓箭遞給身邊的衛環。


    衛環接過東西,輕聲問:“陛下,要不要把韓二哥喊回來?”


    “不用。”


    傅詢背著手,站在高樓上。


    封乾殿那邊,傅筌與傅讓一走,韓憫仍舊站在走廊下。


    傅詢隻看見他就笑了,仿佛方才,那些陰鷙冷漠的表情不曾在他臉上出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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