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雙蘭收押在順天府牢內,顧勵把順天府尹康啟宗找來,看了她的卷宗。卷宗的內容和聶光裕的血書寫的出入不大,聶光裕的家財籍沒充公,還剩下一點淺薄家底,也被親戚們瓜分了。


    聶光裕在位時,聶家也跟著一榮俱榮,雞犬升天,不知多少人來巴結請托,可謂風光無兩。然而聶光裕一倒下,便好似當初趙升倒下一般,聶家風光不再。聶家的族長自然意難平,又聽族中人抱怨,這事說來說去都是賀雙蘭妻弟的事惹起來的。若不是為了他行賄走關係,為了他殺了謝杏村,事情也不至於到這一步。


    聶家家族於是把整個事情的緣由都歸罪到賀雙蘭頭上,又因她是個啞巴,本來便瞧她不起,當即由族長做主,把聶家剩下一點家產奪來,賀雙蘭的兒子送給族人抱養,賀雙蘭便被賣給一鰥夫做繼室。


    此後發生的慘劇,便如聶光裕血書上所寫,賀雙蘭不堪忍受家暴,拿剪刀刺死了丈夫。


    順天府抓了賀雙蘭,還沒把這宗案子移交刑部,顧勵交代他:“這案子先不著急,朕自有打算。賀雙蘭一個弱女子,不會說話,又無錢打點,在牢中少不得要吃些苦,你多照顧著些。”


    順天府尹康啟宗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領命回到順天府,還在琢磨這事。他把江夏生叫來,問了賀雙蘭的情況。


    江夏生說:“我看她萬念俱灰,一心求死,怕是活不成了。”


    康府尹帶著他去了地牢。


    賀雙蘭果然一副萬念俱灰的樣子,靠在牆上一動不動,反映遲鈍。中午送進去的飯菜,她也沒動一口。


    康啟宗看著她,說:“你這是作甚?案子還沒審,便不想活了?想想你兒子吧,不想再見見他嗎?”


    賀雙蘭終於有了反應。她遲鈍地抬起眼,看向康啟宗。


    她不能說話,但康啟宗看出她的疑問,說:“雖然你丈夫聶光裕愧對皇恩,但陛下寬大為懷,你雖犯了死罪,但是讓你在死前再看兒子一眼,應當不難。”


    他也不知陛下關注此案,是什麽用意,但是陛下既然讓自己關照賀雙蘭,想必不會阻撓她看兒子最後一眼的。


    賀雙蘭聽見這話,終於動了動,把那碗糙米飯端起來,一點點塞進嘴裏,兩滴眼淚掉進碗裏。


    康啟宗瞧著她,雖然在牢中汙穢不堪,但也看得出她臉龐清秀姣好,難不成陛下這是看上她了?


    不至於吧,說老實話,他覺得這女子雖然容貌出眾,但陛下可比她好看多了,再說又已嫁作他人婦,難不成陛下就喜歡這種?


    他登時打了個冷顫。


    康啟宗綠著一張臉,交代地牢的差役們不許為難賀雙蘭。江夏生見他居然親自來叮囑這事,不由得納悶,多嘴一問。


    康啟宗壓低聲音道:“陛下交代的。”


    江夏生不明所以。


    康啟宗又說:“中宮之位虛懸已久,陛下又是個年輕人,怎麽可能一直不納妃呢?”


    江夏生登時一臉驚悚。


    晚上小譚輪休,來找他喝酒,江夏生把這事說了,小譚也麵有菜色,想起陛下和那名綠眸男子,又想起楊翰林,登時打了個冷顫。


    第二天小譚換了值,守在幹清宮門口,心裏翻來覆去琢磨這事。


    這時顧勵走到宮門口,看見小譚,叫他:“貞兒呢?”


    小譚說:“方才和真定伯在萬歲山上玩呢,要不要叫他回來?”


    顧勵笑道:“讓他玩會兒吧。”


    貞兒這一年來長大了,也懂事多了,讀書十分刻苦,很少出宮去找小貓。他既然在玩耍,顧勵便由著他,該玩多久,貞兒自己心裏有數。


    他見小譚欲言又止,一臉糾結,不禁笑道:“你這是怎麽了?昨天不是出宮去見了小江嗎?難不成是小江遇到什麽困難了?”


    小譚說:“不是……”


    他猶猶豫豫,期期艾艾,跟著顧勵進宮,小聲問道:“陛下,您當真要把賀雙蘭迎進宮裏來嗎?”


    顧勵正在喝茶,聽見這話,噗嗤一聲,險些把茶吐出來。


    小譚連忙替他拍背,請罪道:“是卑職多嘴了。”


    顧勵看向他:“你聽誰說的?”


    見小譚不敢說話,顧勵不禁失笑,說:“讓小江跟康啟宗說一聲,莫要妄加揣測朕的用意。朕讓他照顧賀雙蘭,為的是別的事。”


    小譚鬆了一口氣。


    “對了,你讓人去把楊翰林找來。”


    他找楊廷璧,為的是造勢,提前占領輿論高地。


    當然,他也知道這事太難辦了。儒家君為臣綱、夫為妻綱、父為子綱那一套從漢代開始流傳了一千多年,不想現代,這些讀書人們從小接受的就是這套思想教育,要如何扭轉他們對君權、男權的崇拜、敬畏和維護?這是否會動搖他的統治?


    楊廷璧也提出了這個問題:“這事恐怕不好辦,陛下要轉變大家的看法,這不是一朝一夕能做成的事。”


    顧勵見他並未表達對顧雙蘭的反感,也沒說“顧雙蘭殺夫死有餘辜”這種話,心中頗感安慰。楊廷璧這人飽讀詩書,卻並不迂腐,這件事交給他來辦是找對人了。


    顧勵說:“顧雙蘭長時間承受家庭暴力,她選擇殺夫,乃是情有可原。朕隻是想讓百姓們明白,朕要維護的是每一位百姓的人權,即便是女人和兒童,也擁有獨立的人格,任何人不得傷害他們的權益。”


    顧勵隱約有了點想法,他沒必要把矛盾引到君權和男權上頭來,他要強調的是人權,是即便弱者,也有安全無虞地享受生活的權力。顧雙蘭這事如果能辦好,正好可以讓他借機促進立法改革,把保護婦女和兒童寫進《大楚律》裏。


    楊廷璧眸光閃動,凝視著顧勵,微笑道:“臣明白了。陛下願意把這事交給臣,是臣的榮幸。隻是既然要造勢,這事便不是臣一人能辦得的。”


    顧勵說:“你去安排吧。”


    楊廷璧的文章,第二天便刊發在了《大楚晨報》上。楊廷璧用詞委婉,辯證卻鞭辟入裏,態度鮮明,把人權的話題拋了出來,接著便談到弱勢群體,談到婦女兒童。兒童尚且不好界定,但是婦女和男子一樣,也按人頭交稅,自然該同樣受到國家律法的保護。一個女子在街上被人毆打,尚且可以報官,在家中遭丈夫毆打,為何就必須默默忍受?難不成是夫妻這層關係,給了男人天然支配女人的權力?所謂夫為妻綱,是否應該給出先置條件?丈夫賢明寬和,才是妻子的表率。


    就憑《大楚晨報》這個銷量,他的文章一出來便引發了廣泛討論。此後幾天,薑文淵等人也紛紛撰文,聲援他的論點。當然,也有不少老學究跳出來駁斥他的觀點。


    最佳辯手楊廷璧咬死了三綱五常應有先置條件,譬如君為臣綱,人君賢明,才是臣子們跟隨的目標,若是荒淫無道,昏聵無能,就譬如商紂王被臣子西伯姬昌推翻,乃是順應天命。既然姬昌可以推翻商紂王的統治,那麽妻子反抗不仁德的丈夫,又有什麽不對?!若是丈夫無論如何暴虐凶惡,妻子都不能反抗,那麽周武王就是得位不正!


    顧勵看到這個論點的時候,簡直要為楊廷璧拍手叫好。他提出的人權觀點,其實不夠本土化,反而是楊廷璧從儒家最愛講的那一套君君臣臣出發,把對手給駁倒了。


    就在這隔空論戰趨於白熱化的時候,顧勵讓順天府把案子移交到刑部,由三法司牽頭會審。


    隻不過,這一次他親臨審案現場,作為旁聽。


    從京城蔓延到南直隸以南的這一場文壇罵戰,三法司的幾位大佬們早就嗅出了風向。楊廷璧和薑文淵等人的文章,他們也看過,不得不承認,楊廷璧提出的先置條件那一套,他們無法反駁。


    是以無論顧勵這次會審中是否到場,結果都是預料到的。然而,讓顧勵沒想到的是,會審進行到一半,三法司的大門居然讓人闖了進來。


    幾個學究生員辯駁不過楊廷璧等人,又不甘心就這樣認輸,便鬧到了京城中的監察部,聽說今天三法司會審顧雙蘭殺夫案,這些人終於明白,這陣子的文壇罵戰是在為這件案子作伐子。


    無論如何,不能就這樣認輸。一旦顧雙蘭殺夫若是就能這般抹平,那往後還有沒有王法了?這幫人便闖到了三法司的門口,氣勢洶洶地鬧了起來。


    然後被人帶入了審訊堂。


    見到坐在堂上身著明黃之人,這幫人登時懵了。


    江延書冷著臉,看著這些人,問道:“你們可知道,擅闖官署衙門,是要治罪的!”


    一生員梗著脖子說:“便是治學生的罪,學生今日也要把該說的話都說了!楊廷璧詭辯狡肆,油嘴滑舌!這蛇蠍毒婦若當真殺了丈夫還能被裁定無罪,那天下間還有王法嗎?以後所有的女人殺了丈夫,都沒有後顧之憂了。”


    江延書點頭道:“好,你倒是個硬骨頭,來人,先將此人帶下去杖責二十大板。”


    那生員叫道:“要杖責,便在此處杖責。學生絕對不會離開,若是離開,你們便要即刻放過這毒婦。那學生的打就白挨了。”


    顧勵不禁服氣。見到他坐在這裏,其他人都不敢啃聲了,這生員卻還是這般硬骨頭,唉,若是腦筋能稍微轉一轉,也是個堪當大用的人才啊。


    江延書道:“你當這裏是什麽地方,由得你挑三揀四不成?”


    顧勵擺擺手:“既然他願意在此處行刑,便成全他。”


    江延書即刻叫了人來,把生員拖過來,按在地上,打了三十大板。


    他知道顧勵心地仁慈,是以這三十大板並未下死手。那生員受了刑,還能說話,喘了口氣說:“學生既然受了刑,這毒婦是否也該按照我大楚律法,從嚴發落?”


    顧勵走下台階,來到他麵前,問道:“你說楊廷璧詭辯狡肆,你倒說說,他哪一點說的不對?你讀了這麽多的書,難道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具體問題,應該具體分析,一個長期承受家庭暴力的女人殺夫,和女人偷情殺夫,豈能混為一談?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丈夫若不賢明寬和,便是失道,男人的拳頭,應該是用來保護弱者的,倘若向弱者下手,那便是失道,朕若是失道,禦史可彈劾朕,朝臣可反對朕,難道丈夫的權力,比朕還大,容不得忤逆冒犯?”


    這生員被他說的啞口無言,其他生員學究們跪下來道:“是吾等冒犯了陛下,可是這女人殺害親夫,就算情有可原,也不是全然無罪。”


    顧勵說:“裁決之事,自然有三法司量刑裁奪!若不是你們貿然闖入,此時這案子已經審完了。”


    他走到生員們麵前,說:“朕親自聽審,為的便是公正。我大楚泱泱大國,若是無法為一個弱女子主持公道,那還配稱什麽□□上國?若是無法保護弱女稚子,那修再多的律法又有何用?男人也好,女人也罷,都是朕的子民。朕為這女人主持公道,便是為爾等主持公道。你們會明白的。”


    這事終於塵埃落定。顧雙蘭被判仗刑,杖責二十。此外,她被聶氏家族奪走的田產,需得歸還她,被抱走的孩子,也需得還給她。


    此外,刑部需得重新修訂律法,把家庭暴力寫入律法禁止的條目之中。


    聶光裕在牢中聽說了結果,終於是忍不住,哭著向皇城所在的方向磕了三個響頭。


    然而,無論他此時心裏是怎麽想的,顧勵都沒精力再去了解他了。聶光裕行刑的時候終於到了,這天他在囚車上,被押送到宣武門外去。道路兩旁不少百姓追著看。


    顧雙蘭也抱著兒子,站在人群邊含淚看著,聶光裕看著她,心中有千言萬語,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楊廷璧站在道路盡頭,囚車經過時,他看著聶光裕,說:“我剛入朝為官沒多久,穆丞相問我,有什麽理想抱負。我說,我要做一個為民請命的好官。他笑著說:‘要做一個好官啊,那可是要比壞人更聰明,更狡猾才行啊!’,他這般叮囑我,自己卻不夠聰明,不夠狡猾啊!”


    聶光裕不由得出神。


    因為這話,穆丞相也曾經對他說過。


    那時他看自己的眼神,是充滿期冀的。


    聶光裕呼吸一滯,那原以為已冷成石頭的心,到底是密密麻麻地痛了起來。


    宣武門門樓上,高懸著“後悔遲”三個字,便是他此刻的心境。


    賀雙蘭的案子傳到遼東,傅少閣終於聽說了這件事。


    了解了案情始末,知道陛下竟然重新修訂了律法保護婦女兒童一事,傅少閣簡直心神具震,喃喃道:“若是……若是陛下能早一點修訂律法……”


    他苦澀一笑:“現在倒也不遲,從今往後,但願世上不要再有我這般的人了。”


    他跪下來,朝著北直隸的方向,誠心誠意地磕了九個響頭。


    陳奉站在船頭,看著漸漸靠近的海岸線,喃喃道:“已經三年了啊,這一次回來,便不走了。”


    其實他再想離開,也沒辦法回歐洲了。


    他的聯合銀行通過不斷發行紙鈔,造成嚴重的通貨膨脹,成功搞垮了新教國家的經濟。要不是陳奉跑得快,這時候怕不是已經被絞死了。


    陳奉開溜,新教國家麵對在戰爭中全麵崩盤的經濟,怒不可遏,認定陳奉是神聖羅馬帝國派來的奸細,間諜,要求哈布斯堡王朝立刻交出陳奉,於是又演變成數個國家一場混戰。


    陳奉給歐洲的經濟帶來的打擊是巨大的,他把波托西的銀礦挖得差不多了,紙鈔留給法蘭西和英格蘭,歐洲的金銀礦藏,則源源不斷地送到了大楚。當紙鈔的魔法終於失效,新教國家才終於發現,這曾經充滿魔力的紙,其實一文不值。


    都是陳奉這該死的惡魔帶來的災難!


    這該死的綠眼惡魔啊!真應該被絞死!


    自那以後,歐洲所有的家庭在孩子出生時,都要向上帝祈禱,讓這孩子別長一雙綠眼睛。


    陳奉已經離開,壓根不知自己在歐洲留下了怎樣可怕的綠眼惡魔傳說。他在海上劈波斬浪五個多月,幹掉了一打海盜,終於接近了大楚的海岸線。


    然後差點被一炮轟翻。


    看這火炮的威力和射程,好像還是他讓人送來的最新式火器。


    陳奉:“……怎麽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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