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仆從們提著水趕到前廳,哪裏有走水的樣子。宣城伯府的人正跟順天府的差役們理論,非得攔著人不讓搜呢。


    見仆從們拎著水衝來,驚嚇到幾名女賓,宣城伯更是不悅,罵道:“你們這些狗東西跑來裹什麽亂?!”


    仆從們辯解:“聽說前廳走了水,咱們是來救火的……”


    宣城伯簡直被氣得頭昏眼花:“瞎了你們的狗眼了!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再說這等晦氣話,把你們舌頭拔了!”


    仆從們被罵得不敢吱聲,宣城伯讓他們趕緊滾蛋。江夏生已是十分不耐,耽擱了這許久,他隻怕陳奉要跑,對手下人道:“都別磨蹭了,給我搜!”


    宣城伯怒道:“我看你們誰敢在此處撒野!”


    江夏生悍然不懼,針鋒相對道:“宣城伯,您拒不配合,難道是當真窩藏了叛賊,心虛了?!”


    宣城伯氣得直哆嗦:“好哇!康啟宗那個老匹夫我尚且不放在眼裏,一個小小的巡捕,都敢來我伯府撒潑了!你且搜來,若是搜不到叛賊,老夫便是死,也要讓你千刀萬剮!”


    江夏生打了個手勢,巡捕們一擁而入,直奔戲台子。登時戲台處一片驚亂失措,杜麗娘嚶嚀一聲,嚇得軟倒在丫鬟春香的懷裏。彈琴的,奏曲的,吹笛的,被差役們呼喝著趕作一堆。


    江夏生與賓客堆中的一人交換了一個眼神,得到暗示,徑自往戲台下走去。兩人自以為這眼神交流不過短短一瞬,忙亂中不會有人注意到,然而朦朧的燈影中,一雙冷靜的翠眸一直緊盯江夏生緊盯不放,見到與他眼神交流之人,這翠眸中流露出幾許恍然,被背叛的恨意如濃霧漸漸彌漫。


    江夏生走向一名蒙麵琴師,走近了,便看見他眼眸發翠,江夏生篤定,一把扯下他的麵紗。這琴師眉目挺拔俊秀,似是來自異域,然而,麵紗下的臉卻僅僅是幾個角度與陳奉有相似之處。


    他並不是!


    江夏生並未見過陳奉,隻不過是循著線人宮二的眼神揪出人來。他見這琴師眼眸發翠皮膚白皙,還當是抓對人了。宣城伯卻高聲道:“你說思迷兒是叛賊!可笑!可笑!他在我府中彈琴奏曲,已有三年,府中賓客都熟識他,所有人都能為他的清白作證!”


    那叫思迷兒的少年亦開口道:“官家是不是弄錯了,思迷兒可沒那本事。”


    江夏生半信半疑,又不能當眾向宮二確認,否則還不得泄露了他線人的身份。他隻得說:“你是不是叛賊,去順天府署說吧。”


    差役們走上前來,要把思迷兒帶走,戲台處登時一片大亂。宣城伯登時怒了,罵道:“欺人太甚!欺人太甚!你到我伯府中攪和一通,胡亂抓人,當我這是什麽地方了?!”


    宣城伯一聲令下,眾家丁持械而上,與順天府的官差們纏鬥,場麵一時間混亂不堪。


    就在這時,一聲尖利的驚叫劃破了混亂的場麵。


    “死人啦!”


    死者是宮二。


    江夏生難以置信,查驗宮二的屍體,人的確已經斷氣了,屍體還是溫的,凶手乃是趁亂動的手。


    “中計了……”江夏生一瞬間醒悟過來,冷汗順著脖子滑下。


    直到這一刻,他才明白自己究竟在對付一個多麽可怕的對手。


    凶手必定就是陳奉!他殺宮二,是為了複仇,向這個不忠的下屬,大張旗鼓地複仇!而當著自己的麵如此高調地行凶,是在向他示威!向他報複!


    甚至,就連這行凶地點,想必都是陳奉安排好的。故意把宮二吸引到宣城伯府來,特意讓思迷兒蒙上麵,露出一個肖似他的角度,迷惑宮二,然後引來自己,自己抓錯了人,又發生了這種事,攪和了堂會,算是把宣城伯得罪狠了!


    這是陳奉對他的報複嗎?


    完蛋了!


    ——不!江夏生心念電轉,他還有一線生機,隻要能抓到陳奉!


    賓客們驚慌失措,推推搡搡,一時間場麵混亂,杯盞傾倒,人仰馬翻。


    江夏生站起來,說:“大家都待著不要走動!凶手就在你們中間!”


    顧勵抱著周爾茂趕過來時,正好聽見這句話。


    周爾茂來宣城伯府偷東西被抓,被惡仆關在柴房裏,好幾天沒吃東西,險些餓死。方才吃了一碗麵,總算活轉過來。


    顧勵心說怎麽回事?我才走一會兒,怎麽就轉場到名偵探柯南了?他伸長脖子,一眼看到宮二的屍體,和那流了一地的血,連忙捂住了小貓的眼睛。眼看死了人,事情越鬧越大,宣城伯頭暈目眩,恨不得昏倒了事。可惜一個人如果開始倒黴了,那是會更加倒黴的,宣城伯剛想開口說話,就聽見一人喊道:“走水了!真的走水了!”


    賓客驚慌之中,潑翻了酒盞,燭火一瞬間點燃了酒液,這戲台子周圍布置了不少燈火,一時間燒起來,便如同摧枯拉朽。


    這下賓客們紛紛往外逃去,江夏生也沒辦法再抓人了。宣城伯倒了血黴,捶胸跺足,連忙命仆從們滅火。


    談墨趕到後院,催促道:“走水了!快來滅火啊!別都愣著了!”


    後院的仆人們冷冷地看著他,沒一個人動彈。一人懶洋洋地打了個嗬欠,擼起袖子,問道:“還用這招騙咱們哪?”


    一時間無人救火,火越燒越旺。待後院的仆從們把談墨一頓痛扁,抬起頭時看到滾滾濃煙,才終於提著水趕來,隻是火勢已經收不住了。


    賓客們擁擠踩踏,散了個幹淨,眼看火勢收不住了,宣城伯也隻得逃去。顧勵把幅巾打濕了蒙在臉上,抱著小貓往外撤,瞧見戲台下站著一人,被困火中,不知所措。正是那杜麗娘的扮演者。


    顧勵一瞬間被雷劈了似的,想到了什麽。


    【陳奉,廣西思陵州人,年十九,父母雙亡,由海上跑船的師父撫養長大,師父死後,陳奉投靠叛軍,擅風角六壬,觀測天象,性狡詐,多智謀,容貌俊秀,一雙綠眸,外形紮眼。張慈兒說,陳奉似乎怕火。】


    顧勵把小貓塞給江夏生,舉起一桶水兜頭澆下,舉起油紙傘,衝了進去。


    不該是這樣的……


    陳奉站在台下,火光刺目,對火的恐懼在心中無限蔓延,比煙熏火燎的痛苦更甚!


    為什麽?在他設下陷阱,並親自手刃叛徒,最誌得意滿的時候,偏偏突發大火,讓他又想起曾經最軟弱無助的那一刻?


    十二歲那年,母親死後沒多久,他便被鄉鄰綁在曬穀場上,隻因他有一雙綠眸,隻因他年幼喪母,這些愚昧的鄉裏人便認定他是不祥之人,要把他活活燒死!


    被綁在柴堆上,隻能眼看著火苗一點點燒起來,無能為力,他救不了自己,也不會有人來救他!


    無論他怎麽哀求呼救,那些冷漠的人隻是冷冷地在火堆外看著,拍手叫好,無情殘忍地告訴他:“魔鬼!不會有人來救你的!”


    那是他第一次直麵人心的殘忍與險惡。


    那是他的恐懼,是他的夢魘。


    那般的無助,軟弱與恐懼,無論他已經成長為多麽堅強的人,隻要見到大火,就會一瞬間回到他身上。


    這附骨之疽,永遠在提醒著他,不被愛著的身世。


    “師父……師父……”陳奉站在火中,不知所措,被熏得頭暈眼花之間,倏然想起唯一疼愛他的師父已經死了,陳奉簡直想放聲大笑,他這一生,就要這樣終結了嗎?多麽可笑多麽荒誕又悲慘的一生啊!


    這一刻,他又想起了鄉鄰的那句話,喃喃自語:“不會有人來救我的……哈哈……”


    “誰說的。”一隻手伸來,把他拉到傘下,一塊打濕的手帕捂住了他的口鼻:“我不是來了嗎?”


    顧勵拉著陳奉,撐著傘,看著天空喃喃道:“也該下雨了吧,喂!”


    豆大的雨點傾盆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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