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城伯府的小唱們,不僅活兒好,個個都是絕頂姿容,還有不少是碧眸赤發的異域人呢!”車夫越說越有興致,道:“這些都是頂頂好的,咱普通人哪裏見的著,別說宣城伯的堂戲班子了,就是那解家胡同裏的一幫姐兒們,也向來隻招待順天府的官家們哩!”


    顧勵嘖嘖稱奇道:“你知道的不少!文禦廚我知道,不過這左塚宰和大司成又是誰?”


    車夫掃他一眼,問道:“老爺是打南邊來的吧?不然怎麽連這都不清楚!左塚宰說的是咱吏部左尚書,他是慶和十二年的狀元郎,文采斐然,他隨手一幅字,在吳中一帶,可賣到一百兩銀子,許多豪富人家請他寫碑銘、墓誌銘還得托關係。大司成說的就是咱國子監袁祭酒,他倒沒甚特別,稀罕的是他家的墨匠,技藝絕頂,一墨難求!”


    顧勵說:“原來如此,我初來乍到,的確不甚清楚!”


    “喲,我說呢!老爺是何時來的?前陣子皇城上頭有佛祖顯靈,不知老爺見過沒有?”


    “還有這等事,那可真是稀奇!”


    “可不是,當時這城裏的百姓都爭著去看佛祖,我渾家也去了,鞋子都被人踩脫了。您可別說,自從這佛祖顯了靈,這叛軍被打退了,聖上他老人家還下令,減免三年賦稅!果然是菩薩保佑啊!”


    顧勵笑道:“看來我後楚福祚綿長。”


    兩人又說了會兒話,顧勵說:“我酉時還得出門,你能否幫我雇頂軟轎,在二條胡同東路口等我?”


    車夫爽快道:“那有什麽難的,您就請好兒吧!”


    顧勵交代他:“我就住二條胡同東頭往裏數第五間屋子。轎夫來時,讓他在我門外敲三次,說‘顧哥兒,俞相公命小人來接您了。’”


    這般奇怪的要求,車夫也不多問,笑道:“老爺好精致的排麵,放心吧,小的必定叫個伶俐哥兒去接您。”


    顧勵在護城河邊下了馬車,又付了軟轎的定金,便徑自往二條胡同內去。


    進了宅院,陳奉倒沒他想象中的形單影隻,淒淒慘慘,他進屋時,這位大爺正躺在窗下看一份抄本呢。


    顧勵看了一眼桌子,桌上隻一個粥碗,一個藥碗。顧勵問道:“吃午飯了沒?”


    陳奉看著他,嘴角帶笑道:“沒呢。”


    顧勵總覺得他的笑怪瘮得慌,難道是自己一夜半天未來,陳奉這小狐狸起了疑心?


    陳奉問道:“你這一夜去哪兒了?”


    顧勵一臉無辜:“昨天不是說了,俞公公找我呢。我可是伺候了俞公公一整夜,近午時才勉強起了床,若不是惦記你,我就住在俞公公那處,不回來了。”


    陳奉說:“想不到你還挺關心我。我還沒吃午飯,喏,錢拿去,今天我想吃鴨子,你去買隻來。”


    顧勵翻了個老大的白眼,嘀嘀咕咕:“就知道差使我,要不是看在你有傷在身的份上,我才不搭理你!”


    嘴上說著,還是拿著錢出去了。


    陳奉放下手中的邸報,皺著眉頭,夷辛進來時,身上帶著一種奇特的熏香。據他所知,這種香隻有宮裏才有,可若說夷辛是從俞公公處沾染來的,也不是說不出去——大太監們竊取宮中禁物作為私用是常有之事。


    但是——想起他今天從京城的線人那裏聽到的消息:昨天陛下偷偷出了宮,他心裏忽然生出一個大膽的想法。


    聽說宮裏那位最厭腥膻臊味,羊肉、牛肉都得挑部位吃,鴨子是從來不沾筷子的,他倒想試試,這身透禦香的夷辛,究竟是真小唱還是假小唱!


    顧勵一無所知,回來時還喜滋滋的,把手裏拎著的鴨子亮給陳奉看:“瞧瞧!多漂亮的小麻鴨!養了一冬的肥膘,保準肉質鮮嫩!”


    見陳奉隻打量他,不說話,顧勵有些忐忑,小聲道:“也沒花多少錢,別這麽看著我了,我這不是看著你受傷了,想給你弄點好吃的嘛!”


    顧勵嘀咕著,堅決不承認他是饞宜興老家的鴨澆麵了。


    他坐在廚房裏,手腳利落地燒開水,去鴨毛,煮麵,蒸鴨子,陳奉站在外邊,看著顧勵頭發上黏了根鴨毛,脖頸處一點若隱若現的紅痕,忽然覺得自己太草木皆兵了。


    看這人幹活的利索手腳,別說是皇宮裏來的,就是南方的士紳人家,也不可能有這種子弟。


    陳奉回到臥房裏,等了有一會兒,顧勵端了兩碗鴨澆麵出來,雖然他中午吃了飯,但自從昨夜把文禦廚辭退,宮裏的夥食就一落千丈,吃得他食不知味。這時候能有一碗家鄉風味的鴨澆麵,他又怎能不食指大動?


    陳奉跟他一起坐在窗邊,聞著麵的香氣,不禁也勾動了食欲,難得地稱讚一聲:“想不到你烹飪的手藝不錯。”


    顧勵低著頭吃麵。


    陳奉問道:“剩下的錢呢?”


    顧勵手一頓,小聲嗶嗶:“你知道這麽一隻鴨子要來到咱北直隸多不容易嗎?它先得從宜興坐船到杭州,再從杭州北上,途徑十二道運河關鈔,暈船上吐下瀉不說,還得防備關鈔小吏盤剝,能在這餐桌上與它相遇,乃是你我的榮幸!”


    陳奉問道:“你到底想說什麽?”


    顧勵:“……錢……沒剩下。”


    其實錢還是剩下了一點的,但是他親自下廚,收點錢難道不是應該的?他也不容易啊!堂堂一國之君,手頭的錢還沒有陳奉這個反賊多!


    陳奉眼前一黑,簡直被這敗家玩意兒氣到吐血。他深吸幾口氣,忽然一筷子夾走了顧勵麵條上的幾塊鴨肉,義正言辭道:“你昨夜剛伺候了俞公公,遭了一夜的罪,還是用些好克化的麵食吧!”


    陳奉這人……可真是氣人哪!


    顧勵捧著麵碗吃了個幹淨,把兩人的碗洗了。顧勵走過來,說:“要上藥嗎?”


    陳奉把衣裳解了,坐在窗邊,讓顧勵給他上藥。


    陳奉弄來的邸報就放在窗邊,顧勵掃了兩眼,上完了藥,問道:“能給我看看嗎?”


    陳奉遞給他。這邸報都是豎排,顧勵讀著有些費力,陳奉笑話他:“識得字嗎?”


    顧勵翻他一眼,問道:“我不識得,你要來教我嗎?”


    陳奉倒來了興致,把邸報鋪在桌上,當真一個字一個字教起他來,間或向他講解一下邸報上的信息,顧勵則在琢磨,陳奉是怎麽弄到這張邸報的?


    如他所料不錯,陳奉在京城中,必然還有其他的線人。畢竟他形貌特殊,就算蒙上眼睛,這般打扮,身高,也很是紮眼,外出行走不方便,這邸報定然是別人幫他弄來的。


    “免稅三年?想不到這狗皇帝居然有這等魄力!”陳奉哼了一聲,眼神冷冷的,盯著邸報。


    顧勵亦看向邸報,隻見紙張上由右至左寫著“邸報”二字,下欄寫著:正合四年二月十九日


    上諭:著各地員吏籌措春耕事宜,務違天時。民苦三餉久矣,自今起免除三年賦稅。欽此。


    因為紙張昂貴,所以邸報上的消息都寫得極為精簡,下麵一則訊息,寫得則是已抓住叛軍首領張慈兒事宜。此外還有恢複佛教、寺廟正常運行、流落在外的僧人們自行還寺雲雲。


    顧勵正要繼續看下去,就看陳奉把邸報折起來丟到一邊,顯然是心情不太好的樣子。


    顧勵問道:“怎麽了?”


    陳奉回過神來,看著顧勵,窗外碧樹春景,暖風如熏,不飲也醉。陳奉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摸了摸顧勵的臉,那眼神竟似有一瞬間的眩暈似的。


    顧勵嗯了一聲,問他:“幹嘛呢?能不能別老摸我。”


    陳奉收回手,回過神,說:“夷辛,我要你替我辦件事。”


    顧勵問他:“什麽事?”


    “你去弄清楚,那日明光閣上的佛影究竟是怎麽出現的。又究竟是何人在為狗皇帝出謀劃策。”


    顧勵問道:“你為什麽認定是有人在給皇帝出謀劃策?”


    陳奉哼了一聲,鬆開手,往躺椅上一靠,看著窗外:“那狗皇帝,我為了對付他,研究了他許久,他一向蠢笨如豬,若不是有人在為他出主意,他又怎麽想得出免稅這種籠絡人心的手段?”


    顧勵勉為其難道:“那好吧,不過能不能打聽的出來我可不能保證。”


    陳奉躺回椅子裏,看著窗外,兀自琢磨道:“這人究竟是誰?穆長齡?狗皇帝一向厭他,怎麽會聽他的?左世爵?這老狐狸倒是有幾分本事,可他可弄不出佛影來。定然是另有其人。”


    顧勵看著他,問道:“你怎麽篤定這佛影是人為的?大家都說,是菩薩顯靈,後楚氣數未盡呢!”


    陳奉看向顧勵:“你有沒有聽說過,海上蜃景?都說蜃景乃是蜃吐氣所化,其實蜃景的出現與光有關。”


    顧勵聳然一驚,陳奉的直覺居然這麽準,很接近真相了。


    陳奉推測道:“如果佛影當真是這人弄出來的,那麽這人倒有點本事。就怕他聰明反被聰明誤。”


    顧勵問道:“怎麽說?”


    “既然他讓狗皇帝免稅三年,那我倒要看看,這太倉府庫的收入,要從哪裏來!九邊軍鎮的軍餉,要從哪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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