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勵睡了個好覺,起來時,明光閣上的蜃景已經散了——太陽出來,水麵上的霧氣散了,蜃景也不可能維持太久。


    官員們接二連三前來覲見,話裏話外皆是探尋蜃景之事,顧勵一律用上天被他的誠心感動了為由,搪塞了過去。托他的福,這下京城內的官兵百姓們各個信心倍增。


    顧勵猜想張慈兒這兩天便要再度進攻。他不可能拖太久,拖久了,各地馳援的軍隊就都來了,哪怕是圍點打援,張慈兒也經不起這輪番消耗。


    楊鴻見與他所想的一樣,這兩天忙碌著布置城防,楊燮文也在專心練兵。隻有曹存霖三不五時跑進宮來,向他拍拍馬屁,順帶回報軍中事務。


    第五日晚間,張慈兒再度來攻。顧勵再上城頭督戰,這次他就沒有上次的幸運,被流矢射中胳膊,幸而傷得不深,就是疼得厲害。


    到了黎明時分,戰況有所緩和,張慈兒撤兵稍事修整,楊鴻見也匆忙整飭兵力,救治傷兵。


    顧勵讓人裹了傷,站在城頭上看著城下的慘狀。可不是慘狀麽,經過一夜炮火侵襲,城下遍地狼藉,焦土枯目曆曆,間或倒伏著叛軍的屍首。城頭上亦有不少被石丸流矢射中的斷垣殘骸,寒風一吹,平添幾許蕭瑟淒涼。


    顧勵傷口疼得厲害,又煎熬一夜,吹了冷風,原主身體本就虧空得厲害,怎禁得住這般連日來的折騰,顧勵整個人暈乎乎的,站起來便頭暈目眩,隻得在角箭樓內休息。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忽然聽見外頭響聲震天,竟是又打起來了。


    他勉力爬起來走上城頭,楊鴻見趕去了北城門,穆丞相居然在城頭上幫忙指揮。


    顧勵極目眺望,見到西南麵城牆下李燮文乘著坐騎,帶兵與張慈兒的兵衝殺在一處,另有一人帶著一隊人馬為他掠陣,護衛中軍,廝殺間露出一張臉來,乃是個俊秀可愛的模樣,十分年輕,眼神卻十足地冷靜。


    “這是怎麽回事?”顧勵連忙向穆丞相詢問。


    穆丞相咳了兩聲,高聲答道:“回稟陛下,宣府昌平兩路軍匯合,前來援京。李燮文帶人出城,那為他掠陣之人是監生謝蓮。”


    炮火轟鳴聲中,顧勵勉強聽清楚了,原來是援軍來了,李燮文按照事前議定的計劃,帶兵從城內殺出,與援軍裏應外合。


    戰事到了緊要關頭,能不能轉危為安,滅了張慈兒的叛軍就看這一戰了。


    城牆下,李燮文軍已與敵軍殺得難舍難分,遠處已能看見二路援軍的軍旗。就在這時,敵軍陣中忽生變數,隻見一輛四匹馬拉著的大車停在陣前,一人被五花大綁,推上馬車,敵軍高聲喊道:“城頭上的狗官們看好了!你們的福王在我們手裏!”


    顧勵沒見過福王,隻知道他封地在洛陽,這個被綁成豬的胖子當真是福王麽?顧勵正極力辨認,瞧見穆丞相臉露驚訝憂慮之色,看來此人果然是福王沒錯了。


    敵軍喊了三遍,驅著車往殺陣中衝來。京師守軍們見到果真是福王,不免畏首畏尾,不敢出手,唯恐一個不小心傷了這位皇親國戚,要被陛下怪罪。


    顧勵見到此狀,怎能坐視不理。他正想高聲大喊,讓眾將士們隻管出手,是死是活都看福王造化,一旁的穆丞相卻好似早已猜到他要做什麽,連忙出聲勸阻:“陛下不可衝動。”


    顧勵忽然清醒過來。這福王應當是他叔叔,若是他當真開口,置親叔叔的安危於不顧,甚至還推波助瀾,那麽便與傳統儒家道德統治下的意識形態相違背,天底下的讀書人都要把他罵死!


    顧勵著急上火,眼看著城牆下的敵軍如得了免死金牌一般,推擋著福王到了哪裏,哪裏的守軍便如潮水般後退,韭菜般束手由人宰割,若是放任下去,李燮文隻怕要敗。


    如此情境,眾將士們又怎會不知。亂軍中,謝蓮衝李燮文叫道:“將軍!”


    李燮文目露猶疑之色,到底不敢出手。


    謝蓮雙腿夾馬,從後腰抽出一支羽箭,瞄準福王。然而他緊握長弓的手指不自覺地鬆開又收攏,掙紮再三,謝蓮垂下手來,一向笑眯眯的臉上神色冰冷克製。


    謝蓮收了弓,縱馬向前衝殺,身後跟著八名騎士,呈拱衛之陣,將他守護在內。這陣列施展靈活,攻守兼備,九人騎術精湛,瞬息之間已殺到了福王近前。


    顧勵不由得握緊了拳頭,死死盯著城下戰況,盼著這九人趕緊將福王救回來,以免眾將士投鼠忌器。敵軍也是早有準備,兩隊人馬包抄上來,竟是將九名騎士團團困住了。


    便在這時,陣法忽變,八名騎士退居謝蓮身後,宛如兩翼,謝蓮縱馬前衝,這陣型便宛如一隻錐子,將敵軍撕開一個口子。九騎士衝出包圍,來回衝殺,登時將敵軍殺得潰不成軍。


    “好啊!”顧勵不由得高聲讚歎。


    穆丞相適時地道:“陛下,這陣法乃是遼東經略謝馳星所創,專門對付素來善於騎射的建虜。謝蓮自小跟他父親在軍營中長大,騎術精湛,更深諳他父親的各種戰術。”


    顧勵點點頭,難怪李燮文專門點名要此人相助,果然是有兩把刷子的。顧勵問道:“這人不是國子監的監生麽?怎麽從軍營裏回來了?”


    穆丞相解釋:“謝馳星為國捐軀了,謝蓮蒙蔭,入國子監讀書。”


    顧勵一聽謝馳星已經死了,不禁有點惋惜。


    就在這時,九名騎士已救出福王。謝蓮翻身下馬,將福王推上馬背,反手一劍,將一偷襲敵軍擊退。福王騎在馬上,由八名騎士護著,謝蓮卻是落了單,身影一時間被衝殺而來的敵軍淹沒。顧勵不由得捏了一把汗,一瞬不瞬地看著那一處,待見到謝蓮的身影再度殺出,搶了匹馬回援,這才鬆了一口氣。


    豈料到這時再生變故,福王居然不會騎馬,上了馬背稍一顛簸,他便慌張起來,大呼小叫,馬兒受了驚,狂奔亂跳,竟再度衝入了敵軍陣中。


    敵軍欲生擒了他,跘馬鉤紛紛往福王身下坐騎上招呼。謝蓮剛搶了馬匹殺出來,見到這一幕,著實心疼良馬,臉上的笑容都掛不住了。


    李燮文見福王又要落入敵軍陣中,不由得著急,高聲呼喝讓人前去救援。原本守軍占據上風,節奏一亂,竟顯露出不敵之勢。


    顧勵在城頭上看得著急上火,戰場上機會稍縱即逝,一旁的穆丞相也明白這個道理,正打算豁出去,高聲喊道:“城下的將士們聽著……”


    話還沒說完,隻見斜刺裏飛來一箭,射入福王胸口!


    是誰如此膽大,居然敢對皇親國戚動手?!


    顧勵瞳孔地震,急忙在人群內找去,隻見一騎士已放下了手中弓箭,高聲道:“是殺是剮由我擔著!眾將士們隨我殺!”


    這人聲音雄渾洪亮,臉轉過來,是個黑紅麵堂的鐵塔壯漢。顧勵不由得為這莽漢扼腕,殺便殺了,為什麽還要高聲嚷嚷,讓他想為這人找個意外失手的理由都不行。


    穆丞相亦是可惜,向顧勵求情道:“陛下,這人是京中守軍參將焦烈威。曾在謝馳星手底下當過幾年兵,謝馳星稱讚他勇氣可嘉,是條血性漢子……”


    顧勵心說這人雖然魯莽了些,但的確勇氣過人,需得想個法子保下他。


    再看城下叛軍,大概是沒想到居然有人敢對福王動手,一時間慌了手腳,謝蓮抓住機會,左衝右突,縱馬疾馳,與李燮文合力撕開一個口子,將叛軍的隊伍衝散了。


    瞬息之間,叛軍已是兵敗如山倒,顧勵連忙讓人傳令道:“叛軍首領務必拿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屍。”


    顧勵話還沒說完,人就先暈了。


    等他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上午。床邊守著個女人,見他醒來,恁是激動,又哭又笑道:“菩薩保佑!陛下終於醒了”。


    顧勵不知她是誰,直到看到她身旁隨侍的俞廣樂,才推測出這女人應當是照顧顧由貞的那位選侍郭靜,在一片小基佬中碩果僅存的年輕女人,真是那萬綠叢中一點紅。


    過不多時,他終於蘇醒的消息傳開去,太後帶人來看他,穆丞相也在宮外求見。


    顧勵身子還是軟綿綿的,隻覺得渾身沒勁,肌肉酸疼,原想再躺一會兒,想起朝中還有諸多事務等著他處理,隻能硬著頭皮爬起來,到幹清宮冬暖閣見見朝臣們,處理平叛善後事宜。


    顧勵渾身軟綿綿的沒力氣,隻得讓曹存霖扶著,慢慢走到幹清宮冬暖閣,在榻上躺著,宣六部九卿科道五府覲見。


    官員們陸續進來,見到顧勵這般虛弱的模樣,有幾人不動聲色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穆丞相站在前頭,見顧勵體弱,神色憂慮,開口道:“陛下須得保重龍體才是。”


    顧勵笑了一下,這些心懷鬼胎的官僚們在想什麽,他又怎會不明白?皇帝一副命不長久的樣子,顧由貞年紀小,皇帝若是死了,是於皇族內找個皇室子弟繼承大統,還是擁立年幼不知事的幼帝登基,怎麽選擇才能最大限度地把持權力,隻怕這些人心念電轉間已有了數個方案。


    顧勵開口道:“請穆丞相上座。”


    穆丞相微微一愣,左世爵等朝臣亦是意外。顧勵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先前見過朝廷官員們吵架穆丞相無奈勸架的情形,他已經明白了,這位穆丞相手中權力恐怕不多,是以眾人都不拿他當回事。


    他要進行變革,就要把權力集中起來,首先就是要樹立穆丞相在朝中的威信,在百官麵前給與穆丞相尊重。


    前朝也有丞相在朝會時上座的例子,是以他給穆丞相賜座並不出格。


    穆丞相坐下,其餘眾人在他身後侍立。顧勵問道:“昨日戰果如何?”


    楊鴻見應答:“李燮文帶兵與宣府、大同兩路軍裏應外合,大潰敵軍,斬敵三千,逆賊張慈兒被生擒,逆賊副統帥羅廣文帥殘部敗走。”


    京師之圍總算解了,顧勵點頭嘉許道:“甚好甚好。”


    他正琢磨著要如何封賞,一人出列道:“陛下,臣有事表。逆賊張慈兒雖已伏誅,然其殘部尚有兩萬餘兵,昨日楊司馬分明可以乘勝追擊,卻命李燮文撤兵,明為回防,實為姑息養奸!望陛下明察!”


    這人顧勵有點印象,應該是兵科都給事中,是個言官,跟督察院左都禦史夏星騁一派的。


    李燮文罵道:“無稽之談!請聖上明鑒!”


    顧勵問道:“你說楊尚書姑息養奸,這麽做對他又有什麽好處?”


    兵科都給事中答道:“聽聞張賊曾修書一封至楊司馬,陛下不妨親自問問。”


    兵科都給事中說的話,顧勵是一個字都不信,隻是沒想到張慈兒居然還給楊鴻見寫過信,他登時生出幾分好奇,問道:“楊尚書,有這事嗎?”


    楊鴻見俯首道:“回稟陛下,蕞爾小事,臣沒印象了。”


    兵科給事中笑了一聲,不依不饒:“楊司馬沒有印象,下官倒是有所耳聞。張賊信中隻寫了一首詩,乃是漢宮班婕妤所作《怨歌行》:新裂齊紈素,鮮潔如霜雪。裁為合歡扇,團團似明月。出入君懷袖,動搖微風發。常恐秋節至,涼飆奪炎熱。棄捐篋笥中,恩情中道絕。”


    顧勵不由得笑了,心說這麽酸酸的宮怨詩,可不像張慈兒這種人會寫的,那麽多半是他身旁那位天師的手筆,這人給楊鴻見寫宮怨詩,肯定不是他單戀楊鴻見,其中定然有更深的含義。


    顧勵轉念想想,終於明白過來。這個團扇,指的是楊鴻見,出入君懷袖的君,指的則是皇帝他自己。這天師的意思是:楊司馬你有如今的榮華富貴,都是因為有我,倘若你非得把我軍屠戮殆盡,那便是鳥盡弓藏,團扇見棄。你的好日子到頭了!


    如果這事是真的,那這工於心計的天師是個比張慈兒更為可怕的人。


    顧勵問道:“看你言之鑿鑿,可有什麽證據?”


    兵科給事中從懷中取出一張薄紙,交給曹存霖,曹存霖轉交到顧勵手中。


    顧勵打開觀看,隻見紙上漢字清臞勁瘦,顯然功底不俗,正中顧勵推測。張慈兒是不可能寫出這一筆好字的。


    顧勵看向兵科給事中,問道:“這信你是怎麽來的?”


    兵科給事中道:“臣是無意之中,從楊鴻見手中所得。陛下,楊鴻見有意縱容,以致叛賊鴟張,福王罹禍,還請陛下明察!”


    楊鴻見連忙跪下辯解:“陛下,臣撤軍回防,絕無姑息養奸,縱虎歸山之意。臣已布置兵力清剿殘黨。福王落入賊手之事,臣亦毫不知情,倘若陛下不肯相信,臣願今日起避嫌在家,以證清白。”


    兵科給事中駁斥道:“荒謬,楊司馬明知叛軍殘部還需你上陣清繳,口口聲聲說要避嫌在家,簡直是故作姿態。”


    顧勵厭煩道:“夠了!楊尚書剛帶兵打了勝仗,你就迫不及待彈劾追責,我看你才是其心可誅!”


    兵科給事中遭顧勵駁斥,神色一慌,看了監察都禦史夏星騁一眼。夏星騁袖著手,微垂著眼簾,不動聲色。


    兩人這一番眉眼官司,顧勵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想必是夏星騁看楊鴻見打了勝仗,怕左黨(楊鴻見乃是左世爵的人)因此得勢,欲彈劾打壓。顧勵對楊鴻見印象不錯,因此對夏黨的這番作為更加厭憎,他有心要收拾黨爭,喝道:“楊尚書在城頭上帶兵作戰,京師八十萬百姓,都仰賴楊尚書浴血奮戰。你倒好,過河拆橋,卑鄙可恥,你是受何人唆使,去刑部大牢裏說吧!”


    曹存霖叫來侍衛,將這言官押下帶走。


    楊鴻見仍然跪著沒動:“陛下,福王落入賊手之事,臣的確不知情,這些時日,也未曾收到福王世子書信求助,更不曾自洛陽聽聞任何風聲……”


    顧勵擺擺手,有些疲憊,被流矢射中的胳膊還火辣火辣地疼。顧勵感覺自己有點發燒了,忽然想起來英格蘭的獅心王威廉就是被一隻箭矢射中下顎感染病發死的,自己應該沒這麽倒黴吧?


    顧勵稀裏糊塗地想些有的沒的,待聽見曹存霖輕聲喚他:“陛下!陛下!”,他才終於回過神來,撞見朝臣們憂慮的眼神,勉強打起精神,安慰道:“楊尚書不必自責,這不是你的錯,福王一事,還是怨朕,朕無顏麵對先祖……便由司禮監,監察都禦史,禮科都給事中派人前去洛陽慰問福王世子家眷,另發禦前銀五千兩,坤寧宮銀兩千兩,慈寧宮銀兩千兩,從朕府庫內劃取。”


    他對這些官員們還不熟悉,對不上號,隻能念出官職,具體人員調派,由他們自己去安排便是。眾人領命,顧勵繼續說:“昨日一戰,楊尚書與眾將士有功,賞銀牌五百麵,銀九千兩,錦緞五百匹,絲絹兩百匹。另外,戰死的將士及官吏,一人賞賜撫恤銀二十兩,追封烈士,爹娘免除徭役,有受傷的,一人賞賜白銀十兩,絲絹十匹。朕欲慰問京營衛兵,著行人司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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